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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臨戰

  我默默坐在靈犀身邊,摩挲著淡然安睡的臉。

  她靜靜地躺在粗木的床榻上,眉目平和,在還有月餘她就可以以安平郡主身份下嫁的時候。

  睡吧,太累了。這一生,我已經不能選擇自由,至少她還可以先我一步。

  “娘娘,請禦醫來看看吧,您的眼睛!”那個宮娥跪倒在地,唯恐說了不該說的話,驚擾了我的沉思。

  我仍能看見,卻是一陣模糊,一陣清明。

  其實有很多時候是不必用眼睛去看的。這世間有了太多的虛幻東西,即便是看,也看不真切。如果有朝一日看不見了,我也會感謝上天,至少,給我下半生幹淨。

  趁我還能看見的時候,我想再看看她。

  我凝視靈犀的睡顏,辛酸孤獨將我瞬間湮滅。拉起她的手,要為已經開始發涼的她蓋上被子。

  突然,一個硬硬的綠意讓我戚然停止。

  靈芝型的玉佩,狠狠地攥在靈犀手中。

  我震了一下,咬咬牙,想看清楚,拽了幾次都沒能行。最後忍痛將靈犀手指掰開,才將那玉佩拿到眼前。

  綠意流轉下,仍帶著靈犀的體溫,發出驚人的涼。

  陡然間,周身的力氣全部消失,眼淚困在眼底,隱忍著,不肯滴落。

  靈犀,原來你曾經這樣難以取舍。

  靈犀,原來你曾經這樣忠心護我。

  為了我,你隻能死。

  顫抖聲音,指著下麵跪倒的人問:“還有誰知道靈犀姑娘過世了?”

  那宮娥渾身顫抖著,爬了幾步:“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

  “本宮隻問你,還有誰?”我將顫抖的手狠狠咬住,迸出問話。

  “奴婢不敢告訴別人,隻有棲鳳殿上的幾個人,可能會聽到奴婢稟告娘娘時的話!”

  我茫然抬頭,盯著她:“從今日起你就是未央宮尚書,打點本宮一切事物。你叫什麽名字?”

  那宮娥已經瑟瑟發抖,呆在那裏想了半天,才抖著說:“奴婢璧兒!”

  “好,璧兒,現在你先出去,拿著這個。”我解下隨身的鳳佩丟給她,“兩件事,本宮要你去辦。一,所有知道和可能知道靈犀姑娘死的人全部拘禁扣押,你用什麽方法本宮不管,隻是如果再有一個人知道這兒事,你就保不住你的小命!”

  璧兒惶恐地直叩頭,卻沒有哭。我心底有些淒惶,是靈犀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天了麽?已經為自己先找了一個接替的人?

  我相信靈犀那麽謹慎,輕易不會隨便叫人來到我的身邊。既然送過來了,我就不會懷疑,就像我從來不肯懷疑她一樣。

  “另一個,到未央宮去拿本宮的夫人禮服過來,全套都要。“璧兒點頭,雖然僵直的身體仍有些顫抖,卻可以看見眼底的堅定。

  看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我轟然趴在靈犀身上,慟哭。

  不能想,越想越心涼。原來在你死的時候,已經發生了這麽多的事情,而我卻仍渾然不知。

  三次許婚,第三次你答應了,也不過是為了自己一個不能圓的夢。

  靈犀,你更知道,我兌現諾言的那一天不會到來,卻依然陪我笑著,憧憬著,你真傻!為了我,你不值得啊不值得!

  我直勾勾地看著她的臉,什麽也做不了。絕望已經湮沒了我。

  還能如何?還能怎樣?絕境之中我左右難為。

  親情!什麽是親情?血緣骨肉之情麽?還是肯為生死之情?

  靈犀才是我的妹妹。隻可惜我知道得太晚!

  大紅的一品宮裝已經拿過來了。那是我冊封時的服裝。雖然日子久了,顏色卻沒有退卻。

  我緩緩吩咐了璧兒:“去吧,傳司平侯進未央宮。”

  我需要長君,在我最茫然無措的時候。

  璧兒呆了一呆,顫巍巍地出門遣人去請。

  寂靜的狹小屋子裏,隻有我們姐妹兩人相對。

  我站起身,親手為靈犀更衣梳洗。她侍候我一輩子,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待遇,如今隻有死了,才能讓我停下心來,為她也做上一回。

  她是繼喬氏以後第二個讓我穿衣的人,我沒有恐懼。活人才叫人害怕,死了的她們卻是我最最心安的知己。

  抖開大紅的宮裝為靈犀披穿。靈犀是漂亮的,雖然瘦弱,卻眉眼秀氣,我輕輕撫摸過她眼角的紋,原來不知不覺中,她也老了。

  這一生她默默站在我的身後,盡心竭力,總在我回頭時就能看見熟悉的麵龐,給我莫名的心安。我忽略著,理所應當地認為這是主仆情分。

  如今看來,是我錯了。而她在最後時刻的表現更加重了我的愧疚。

  我和他之間,她選擇了我。

  為她收拾好一切,我坐在她的身旁,等著僅剩的體溫慢慢變涼,等著柔軟的身體慢慢僵硬。

  淚再次滑落臉龐,靈犀,此生我已經對不住你!若是來世,我願意我們顛倒,我來服侍你,一生都不悔!

  長君邁步進門,輕輕地將門反掩。

  我身後的大紅衣裳下靈犀冰冷的臉龐讓他也有些暗暗吃驚。

  他一言不發,將我拽起,檢查一番後,默默將我用力攬入懷中,緊緊地,不透氣地勒緊。

  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又是他在我身邊。

  我仰起頭,淚早已哭幹,看著他蹙緊的眉頭,笑著,帶著心酸。

  慘笑也罷,難過也罷,我終得為了自己算計下一步。

  “陪我坐吧,等到天黑。”我哀求著,不用他回答也知道他一定會答應。

  夜已經慢慢降臨,我的心也開始複蘇堅強。

  前麵未央宮的燈已經開始點亮,隱隱晃動著宮娥的身影。

  吩咐璧兒將隨侍門外的宮人領開,長君與我將靈犀屍體抱出。環佩叮當下,她仍是萬事不曉,安穩長睡。

  未央宮的後花園是最適合的。長君為靈犀選了一塊長睡的好地方。

  真好,幾棵綠陰之下,密布交錯的枝葉,繁花似錦下,布滿了飄落的花瓣。

  靈犀,看見了麽?這兒很美,就這兒了,我送你入土。

  良久,長君將靈犀接過,放置在坑內。他低身為靈犀整理衣裙的時候,我原本幹涸的淚洶湧似海。一個該為她如此整理的男人不在這裏,如今卻要用別人的手來送她上路。

  一層土,兩層土,我執意拂去她麵龐上的沙礫。哪怕最後仍要被土掩埋,我仍希望在最後時刻她是幹淨的。

  我跪倒在地,靈犀,我發誓,我會為你報仇,我一定會讓他來娶你!

  將那玉佩塞在她的手中,我無聲無息地哭,卻最是斷腸。

  終於,一切恢複平靜將樹枝埋上,長君有些默然。

  目光中帶著晦暗難辨的神傷。

  我含淚看著他,清了清喉嚨冷笑道:“怕麽?跟了本宮就是這個下場!”

  他搖搖頭,將我攬過。這雙手臂曾經給過我無數溫暖,如今愈發讓我覺得可貴,也許,也許此時我還能相信他。

  “帶上館陶,明日出宮,本宮要你走得張揚。”我低聲說道。

  他凝視著我:“那你怎麽辦?太子和武兒呢?”

  我幾乎被他的關切擊倒,微微的顫抖透露著我的心悸:“本宮自有本宮的安排,太子既然是要繼承皇位的,他不該在此刻逃離!”

  滿目的心疼憐惜下,他沉吟半晌,輕輕用手撫過我的臉頰:“你該值得更好的男人,不必為他廝殺一生!”

  我咬唇,淒然慘笑:“已經廝殺半生,還能改變麽?”

  一聲深深的歎息在我耳邊呼出,一個用力將我扳到他麵前。柔軟的唇,溫暖的唇,流連在我緊閉的唇上,沒有色欲,隻是久久地流連,仿佛對待世間最最珍貴的寶物。

  我顫抖得厲害,卻無力去推隔,甚至我有些貪婪,吸聞著淡淡的墨香,想著惠帝。

  還是不同的。他更迫人些。惠帝是君子,他不會如此。

  一聲清脆,我結束自己的迷思。幾乎隻差一點點,我就會癱倒在他無邊無垠的溫暖中。

  此時,我不需要暖,我身上的冰冷不能被暖感染。我還要爭鬥,為了我,為了孩子,還有靈犀,我不會停止我的腳步。

  “如果你肯,我願意一生等你。”他最後的誓言帶著月光,誘惑著我去相信。我輕笑出聲,將雙眼緊閉:“本宮不是你該等的人,更不會相信你。你不要以為控製了本宮會拿到更多,因為本宮也可能隨時失去一切,怎麽還會來保你?”

  他笑了,聲音輕而純淨:“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保護你了,我希望你可以給我機會。現在……我不用你保護!”

  我張望著他,原來他也是有淚的,幽寂的眸子中,凝起了一層水霧,帶著淒涼,掩蓋了往日的妖邪。

  “記得,如果有一天,一定給我機會!”他殷殷叮囑著。

  我嘴角牽動,笑得淒楚:“本宮希望,這一生都不會用你。”

  不知何時,開始飄起了絲絲細雨,有些花瓣隨著雨打飄落泥土之上,伴隨著陣陣涼意,我笑得開心。

  “走吧,去看看他們!”我將手交給長君。

  寂靜的深夜,洋洋灑灑的雨幕中,我一身紅衣與翩然白裳的他相攜。

  也許這一生隻有今天才可以如此放肆,也許這一生隻有今晚我才屬於眼前這個男子。

  溫暖的太子宮中,隻有奶娘未睡,啟兒皺起的眉像極了劉恒。

  他也是無法不蹙眉的。隻要與皇位牽連,誰還能展眉一笑?

  留下一句好好服侍太子,我趕往館陶處。

  館陶開始籌備成親後便從建章宮搬出,分配了隨嫁的侍女在這裏指導規矩禮儀。

  我閃避過宮娥的跪拜,笑著走入內殿。

  “母後,怎麽深夜來了?”館陶笑著,也在撲過來時發現我的濕意。我定定地看了看她,莞爾笑著。要嫁人了,她還像小時候那樣愛撒嬌。

  溫柔的笑,將淚擋了回去。我回頭,看著長君,他躬身站著,卻仍是深深望著我。

  就這一晚了,明日我將在何處我自己都不知,笑著招手,緊握住他冰冷的手。

  是為了什麽,他會如此害怕,是因為會失去我麽?

  他從來不曾擁有過我,又憑什麽為此害怕?

  我不說話,將他的手蓋上館陶的手:“明日你先去舅舅的府邸住上一陣子,出嫁總是要這樣的。”我回過頭,語聲微弱道:“館陶就交給你了,一定讓姐姐放心。”

  仍是深深目光,仍是堅決肯定,他歎了一聲:“我是你的親人,還有什麽不信的呢?”

  我噙著笑,難掩心中的淒涼。親人?我的親人在磨刀霍霍呢!這裏最不相幹的人卻肯做我的親人。

  “真是這樣,本宮也就無所求了。”我拍撫眼前一大一小的手,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所以我會將你們遠遠地放出。

  “明日記得乖乖地和舅舅出去,要走得有公主氣派好麽?”我抬手撫摸館陶的臉頰,如果再不能相見,現在就是最後一眼。

  館陶有些感覺到我的哀傷,眼底閃過一絲不舍得:“母後不要傷心,館陶出去了,還是可以回來的,永遠也不會離開母後。”

  我撲哧笑了:“出去了還怎麽回來?如果可能,母後希望館陶一生都不要回來。遠遠地走吧!那是母後一生的夢想!”

  一聲長歎,悠悠起身。再不舍得就會壞事,我該做回我的皇後了。

  仍是那雙有力的手攙扶著我,我不再吝嗇笑容給他。

  兩年多的時光,我打過他,恨過他,最後卻是他在我的身邊跟隨。

  未央宮就在眼前,腳底因為水氣變得冰冷,邁也邁不動步子。

  沒有淩亂的忙碌,沒有切切的猜疑,看來璧兒確實可以讓靈犀瞑目了。

  將那手脫離,我粲然回眸。就這兒吧,再不用往前了。

  再難的路,還是我一個人走,既然選擇放出,我就不會再用這根拐杖。

  又有些黑意,燈也變得模糊不清。我踉蹌地挪步,卻揮掉任何奔過來的攙扶。

  長君是否走了,何時走的,我都不知。因為我將雙眼緊閉,隻為了體會那即將到來的黑暗。

  “武兒睡了麽?”我坐在內殿問著。

  呼吸聲是那樣的清楚,原來,耳朵也可以代替眼睛。

  “回娘娘,睡了。”那奶娘的聲音離我不遠,摸索著,將她拉過。

  “本宮睡不著,給本宮講講你的事。本宮記得你是少帝八年跟著本宮的,如今算來也六年多了!”

  “嗯,奴婢進宮六年多了!”黑暗之中我能感覺到她的顫抖。

  不用怕,如今我已經看不見,又有何好怕?“家裏都好麽?”我又問。

  那聲音猶疑著,頓了頓。我發現我可以在心底看見她的淒惶神情是那樣的悲哀痛苦:“進宮時候是靈犀姑娘說能給豐厚的月錢,那時候家裏窮,沒了其他法子隻能如此,奴婢就和家裏的商量進了宮來。”她有些哭意。

  是思念吧,孩子、丈夫想舍棄掉是很難的。

  “娘娘仁厚,總有賞賜,奴婢想就算此生死在這裏也是值得的。所以把錢都給了家裏的,讓他好好看著兒子。”奶娘的哭聲更大。

  我笑了笑:“然後呢?”

  “然後他竟用奴婢的錢娶了小妾,還兩個人過上了好日子,買了房子,也買了地。”

  又是一個鳩占鵲巢的故事,我笑得更開心。

  原來世間男子,不管富貴至頂也好,權勢蔽天也好,貧困潦倒也好,都是如此。隻一刻,就忘記了當年的相伴。

  還笑著,卻不想再聽:“下去吧。記得看看武兒。”

  她答應著,細細的聲音是裙擺拖動地麵發出。我端坐著,聽著那聲音。

  突然開口:“那女人對你的孩子好麽?”

  顯然嚇著了她,慌亂地顫抖回答:“後娘哪會有親娘好?”

  “哦,下去吧!”我的笑容爬上麵龐。

  左手撫摸斷裂的指甲,冰冷、鋒利、破損,卻能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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