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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佳婿

  劉恒送別三軍時淚撒城牆,那是隱忍多年的他第一次落淚。

  樓閣之上我立於身披甲胄的他的身邊,震撼於眼前的颯爽鐵騎,連層層疊疊站立於我們身後的寶色華蓋也被他們輕易奪去了光彩。

  長安城門外是大漢的疆土,任由這些熱血滿腔的少壯男兒去馳騁。

  劉恒仍是直立著。連日來的疲累在看見下麵一麵大大的黑色滾著金邊的旗幟後,一掃而空。那赫赫飄揚的是所有人的驕傲,也是劉恒皇位穩定的仰仗。

  一個鮮紅剛硬的“漢”字已經讓所有在場的男子挺直了腰杆,更讓下麵的兵將們如潮水般歡呼。

  震天的誓言振蕩著京城內外人們的心,這些將要遠去喋血的將士們,將用他們的銀盔鐵甲、鋒刀利劍為天下眾生拚出一個活路。

  我被這樣的氣勢窒住,文固然能為黎民帶來富足,可是武更能保家國安危。

  從前厭惡血腥的我,突然有了別的想法。

  也許世間的事好壞難辨,江山成就如果缺少了廝殺就隻能眼睜睜地等著滅亡。

  心有些莫名的異樣,似乎知道了斡旋朝政最深層的秘密。

  伸手,摸索到劉恒寬大衣袖。我傾身看去,他緘默地凝望著下方的激奮,手卻驚人的冰涼。

  我們想的還是不同。

  身為帝王的他更加擔憂的是,武能斬殺敵人,驅趕入侵,卻也能顛覆朝堂。

  當武掉轉了矛頭,就變成了雙刃,朝著裏外,變成了最駭人的武器。

  該怎麽辦?劉恒凜毅的麵龐,有著莫名的緊張。

  城下的灌嬰老元帥在旁人的攙扶下翻身下馬,與神采張揚跳脫的杜戰一起登上高高的城牆。

  杜戰踏地有聲,灌嬰虛弱搖晃,仿佛已經證明了劉恒放杜戰一搏的決心。

  灌嬰的聲名作為出兵的保證,而真正馬踏北疆的將是杜戰。

  他終於成為了大漢最為重用的武人,靈犀縈繞夢回的傲岸身影再回長安時將是蓋世英雄。

  “吾皇萬歲!”威嚴遒勁的聲音落在地上濺起來,掃落了劉恒的擔憂。

  杜戰白衣銀甲,雖然單膝跪地,卻仍是巍然如山。

  劉恒緊走兩步,相伴十多年親密無間的他們如今已經分隔遙遠。

  黑與白之間,更是君與臣的關係。

  “勿忘。”別有深意的兩個字在劉恒輕輕說來讓人心生淒惶。

  此一去,兩難忘,杜戰肩負了家國,劉恒不能不放,不得不放。

  “臣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杜戰抱拳當胸,錚錚重聲應答著劉恒的托付。

  劉恒滿意地頷了頷首,回頭看我。

  我輕輕走上前,身上所佩的珠玉輕悄相擊,動聽悅耳。

  杜戰抬起頭,深邃的眸子閃著剛毅。

  伸出手,一塊靈芝型的美玉躺臥在凝白手心。

  “這是靈犀托本宮轉交給杜將軍的。她說,來日若能從刀山血海裏回還,以此表情。”再婉轉的話也說得明白。若是能凱旋,我以靈犀相許。

  杜戰猶疑著,卻不肯抬手來拿這玉佩。

  一番話語感動了身後垂立的宮娥們,靜聽之後心中都湧起了戚然,哽咽之聲也漸漸傳來。。

  杜戰擰蹙著眉頭。接與不接都是為難。

  眾人帶著惻然看著他的舉動,早已有人為靈犀鳴不平。

  最終杜戰低沉的聲音響起:“謝娘娘,謝靈犀姑娘。娘娘替末將轉告靈犀姑娘,此去凶險,年久日長,請姑娘自己莫要耽誤了自己,不要再等了。”

  說罷伸手將那塊溫潤的玉接過,揣去懷中。

  我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好個杜戰,既然知道那玉佩不是靈犀所贈,為何還要將其揣入懷中?

  一個轉身,他幾步邁下城牆的台階。右腰佩戴的清寒寶劍銀光熠熠,肅殺之氣裹著長劍,森然等待出鞘。

  一聲啟程,三聲鞭響,開始了杜戰飲血之行。

  劉恒沉默地凝視著我,我不說話,仰頭看著緩緩移動的鋼鐵神刹大軍,微笑如常。

  這場仗打得艱苦,總有著不能預知的變故。

  曠日持久的戰爭耗盡我們的心神和財力。國庫原本就空虛,此時更是入不敷出。

  於是我和太後再度聯手,整治後宮,大至衣物殿內擺設的物件,小至胭脂水粉,都定出了嚴格的限定。我帶頭卸掉了釵環,不再穿清逸的華服。慢慢地我們節省出大筆的銀錢充當了軍餉。

  既然不能為此灑血拚命,我們也隻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如今宮裏宮外最愛議論的就是杜戰的驍勇善戰。他總是一馬當先,以命攪動著翻湧的風雲。橫掃右賢王五支先頭部隊,步步緊逼,沿路又募集了大批響應的熱血男兒。至此已經由出發時的十萬人到現在的二十五萬之眾。

  “姐姐,聽說杜將軍已經將右賢王逼到邊陲了。”錦墨搖晃著懷中的武兒,輕輕地說。

  原本翻找東西的靈犀也應聲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我微微一笑,她觸及我的目光,躲閃著,仿佛有些窘困,被我看了個透。

  我終究還是沒有回答錦墨的那番話。

  杜戰的臨行拒絕仍傷著靈犀,恨得越深卻是牽掛得也越深。此時再提怕是又撒了一層鹽。

  故作不知地轉了話題,輕聲問道:“明日的事,妹妹準備好了麽?”

  錦墨耳畔微紅,表明她知道我在說些什麽。

  “嗯,其實姐姐也不必費這些力氣,妹妹一心想在宮中陪伴姐姐,哪兒都不想去。”錦墨羞紅的臉有著楚楚動人的神態。

  我細細打量著她,吩咐靈犀把梳妝的鈿匣鏡奩拿來。

  掀開蓋子,裏麵是劉恒賞賜的東西。

  這是我不舍得捐名聲的好東西,也是劉恒的一片心意。

  拈起一支芙蓉繞翠的顫顫金釵插於錦墨的發髻,笑道:“這樣一來妹妹就可以顛倒眾生了。”

  錦墨嗔笑著,拍打我的衣袖:“姐姐又在笑我。”

  我將她攬過,環著她的腰間:“姐姐哪敢笑你,姐姐用心疼你都來不及。”

  一聲長長的歎息,不知是錦墨還是我的,或許還有靈犀。

  空曠的金色大殿上,三個女人各自神傷。

  時值七月,錦墨穿戴著我為她準備的駢儷羅衣。

  那是一件柔粉色的霓裳宮裝,以珍珠綴點著裙擺出的桃花蕊心,遙遙地奪人眼目,寬大的袖籠滾著略深的粉,挽迤在身後,雍容不失純美。斜旋而下的蔽膝裙擺旁垂著玫瑰色的桃花佩,佩下還有著長長的嫩粉絲絛,搖曳擺動,如飛鶯鳴春,風致娟然。

  我笑著為她佩戴上了嵌著粉寶的瓔珞項圈,玲瓏精致的跳躍珠鐺,還有那日插在頭上的金釵。

  “姐姐,這樣行麽?”錦墨有些緊張,揉搓著衣角,喃喃問著。身上衣物都是她不曾觸摸的華美物件,生生地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在此時仍能為錦墨添置新衣已經是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了,雖然仍有些缺憾,卻比當年要好上許多。

  我拉過她的手,傳給她熱度:“若是我的錦墨不行,還能有誰行呢?

  她清淺一笑,尾隨在我身後,施施然踏出未央宮。

  因為此次是諸侯國世家子弟覲見,所以地點選在了淩霄殿。

  我和錦墨其實是暗選。大塊的屏風後,可以清楚地觀察外麵所有的動靜。

  我和錦墨端坐在屏風後麵,悶熱無風,她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兒。

  淩霄殿之大,遠遠甚於代宮的乾元殿,卻因為劉恒不尚奢華而減少了諸多擺飾。八年前的幾次進出與今日的淩霄殿已經完全不同,空曠得有些冷清。

  錦墨開始扇起袍袖來。

  殿堂上銷金石鋪成的地麵光照可鑒,一眼望不到頭,汗白玉的寶座台下垂垂沉寂,黑壓壓的眾人都是相貌出眾、氣宇軒昂的好男兒。

  震蕩在大殿的山呼萬歲之聲也讓錦墨身形一抖。

  我笑看著屏風前的劉恒,他是萬民的主宰,也是蒼生的仰望。

  輕歎著,得他如此,於此生我再無旁求。

  錦墨似乎沒有全神看著下麵深深下跪的眾人,神情有些索然寡味。

  身後熟識的宮娥小聲給我們輕輕地講解著,那是慮成公的孫子,後麵那個是棣詗侯的長子,那是……錦墨卻仍是心不在焉。

  我微微詫異:“妹妹是一個都沒看上麽?”

  她猛然被我問住,停頓了一下,有些羞澀道:“不是的,姐姐。實在太過遙遠,看也看不清楚。”

  這倒是實話,我想了想,抬手喚過靈犀,吩咐幾聲,靈犀點頭答應。我拉起錦墨的手道:“姐姐讓聖上一會兒賜宴上林苑,我們到時候再仔細看看。”

  錦墨有些為難,卻強扭不過我,隻得笑著答應了。

  七月鬱蒸,午間日光更是炙熱。我與錦墨穿梭在花叢中,賞花之餘,再看人。

  沒走幾步錦墨就已經是香汗淋淋,索性尋了廊上的亭子,看著苑中的眾人,一來涼爽,二來也清楚。

  此時已經宴過許久,仍有人在上林苑裏暢遊。

  錦墨始終坐著,低頭,粉麵飛霞,遮臉含笑,不肯多看幾眼。

  我不動聲色,暗自眺望著那些男子。

  黑紅的朝服下,各個玉顏鴉鬢,才俊風流。每每相遇都抱拳寒暄著。

  果然都是世閥家的子弟,文雅潤靜,若是這裏能為錦墨尋個佳婿,倒也是件美事。

  正在翹首張望之時,遠處長廊下有男子笑謔聲,似乎是錫穆公之子和另兩位少卿。

  驀然見此,不由駐足呆了下,拉過錦墨躲於陰暗樹後。那是一片樹障,既可作景又可間隔,我低頭不語,也噓了錦墨。

  雖然劉恒對此事已經應允,但被諸人碰見仍是不成體統。

  錦墨顫抖著,氣喘籲籲。她更害怕被人知道後的嘲笑,我緊了心,輕輕拍撫著她。

  似乎有人得意地偷笑道:“若是真美倒也罷了,隻是聽說不過是清婉了些,還是在宮傾時被玷汙過的。臨川兄,你願意麽?”

  我心頭一緊,似被冰淩戳穿了心,頓了一下後急忙用手將錦墨的雙耳捂上,卻是晚了。她已經愣在那裏,回頭絕望看了看我,決然地將我顫抖的雙手撥開。

  旁邊有人怒叱道:“休得胡說,聽說那是皇後娘娘的表妹,雖然有些風聲,還是少說為妙。”

  “怕什麽,這是滿京城都知曉的事情,隻是瞞著我們路遠不甚清楚呢!不過聽說也有好處,真娶了她,有郡主分封的戶邑,好歹也是幾千戶呢,何不就由廣安少卿出頭呢?我們也成全了廣安兄!”

  此話似乎得到了大家的首肯,笑得開心,那醺醺的廣安少卿答道:“我自然是願意的,說來也讓人唏噓的,姐妹二人天淵之別,命好不好一看便知。”

  旁人又有些起哄:“她嫁過來,你就命好啦,哈哈!”

  我擔憂地盯著錦墨,眼看著她由粉嫩變得冰冷。我緩緩地搖晃了一下她的肩頭,她回過頭,一雙鳳眸裏黑白相映,清澈照映著我惶恐的麵容。她慘然笑了笑,以唇語對我說著,放心吧,妹妹不會死。

  錦墨的話繚繞盤旋,圍裹了我,心仿佛被纏樹的藤蘿紮傷了般疼痛難忍。

  腳步聲有些走遠,我起身,想要追出去問罪。

  錦墨死死拉住我的臂膀,眼角眉梢的苦楚斷了我的念頭。

  已經羞辱了,再說又有何用?

  如果出去辯理,眾人們又添一個笑話不說,也更傷害了躲藏在身後的錦墨。

  我蹲下身,憐憫地看著委頓在地的錦墨。

  無語無聲。

  消息怎麽透露出去的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錦墨怕是再也不會讓我為她選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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