驅逐與被驅逐,宮闈爭鬥的重頭戲。
也正是此時才能彰顯新皇的威儀和恩德。
當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什麽叫做殘忍。慘烈宮鬥清洗中遺留下來的宮人卻仍要對曾經參與宮洗鬥清或者得勝的一方屈膝下跪,該是怎樣的心境?感恩戴德?涕淚橫流?抑或是乞求得到最後的憐憫?
我不知道,因為我高高在上,我是勝利者。
而我麵前,天階之下,正是被驅趕去北宮的前朝宮人們。
為首站立的,凜然不跪的,白衣蕭索的,正是張嫣。
遙遠,太遙遠了,我竟無法看清她眸子中的冰冷。
那身輕盈揚起的白衣,是為故帝素服,還是為了符合自己無依無靠的身份?
可憐的少帝,她美其名曰的第二個兒子,已經在黃泉路上先行了一步,卻帶給了親生兄長齊王無限的榮耀。
殿前飛簷遮掩之下,是碧藍如水的天,也帶著悲憫的金色光芒,俯照著我們這對昔日的主仆。
今日是登基大典,這是最後一項——移宮。
我,站在新帝劉恒右側,淩雲髻上簪釵十二隻,鎏金嵌寶暗福壽釵一對,鎦金壘絲點翠茜石榴石紅花果紋釵一對,包金蝙蝠梅花套釵一對,雙鳳對飛銜壽果鏨花纏釵一對,珍珠翡翠珊瑚碧璽鳳凰點翠多寶簪一對,最後雙鬢斜插荷葉珠玉扇子釵一對。裏外三層的刻繡纏金的朝綬霞衣,逶迤拖地的鳳尾外裳,團團的金鳳鸞鳴羞紅了我的雙頰,斜佩的紫金綬帶,也讓我有些尷尬難以麵對。
滿頭的珠翠、繁瑣的華裳卻抵不過她的一身白衣。
八年之後一切都已掉轉,蓮與華服,仍是我們之間的距離。
迷茫之中有些微妙的悲喜。
我側首看著劉恒,那日是她與劉盈,今日是我與劉恒。
唯一不曾改變的是:皇權。
我邁步,大紅色的蠶絲繡鞋仍帶著百鳥朝賀的熠熠生輝,仿若此時下方臣服宮人的境況。我急急的,似乎想甩掉了它,步下台階時,有些慌亂。寬大的羅袖,被人輕輕拽住,回頭,卻是劉恒探究的幽深眼眸。
為什麽要去?
我必須去。
非去不可麽?
是的,非去不可!
幾下交會,他卻輕易地笑了出來。
那就去吧!這是他對我的縱容。
奔向張嫣,離得近了,才觸摸到她拒我於千裏之外的冰冷。
她有些恍然,輕輕一笑,卻不如同身後大片的妃嬪一樣的俯身跪倒。
是認出我來了麽?所以才笑得這樣淒惶?
她素白的衣裙逶迤在地,滿是肮髒。
這就是距離的真實,隻有近了,才知道一切都不是那麽美好。
朱虛侯血洗禁宮時,也必然淩辱了她的尊嚴。而她此時已經將這一切都還給了我。
嫣兒仍是美得讓人屏息,芳凜的香氣逼人清明。
她有十八了,不,是十九?混亂的記憶被她的淡然嘲笑著。
“臣妾叩見太後娘娘。”我俯身大拜,淚也滴落了下來。太後於她是此生最後一次有人如此稱呼,須臾,她將是被廢去一切稱號的庶人。
她淡笑著,眼底輕藐,唇角有著我不熟悉的深意。
俯身逼近我,細細的聲音,隻有我倆聽見:“清漪姐姐還怕太後麽?”
那聲音雖細,卻深深剜著我的心,痛得抽搐,蔓延至全身。
“我聽說過你,母親說你聰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
“清漪姐姐什麽都知道,清漪姐姐講給我聽吧。”
“清漪姐姐,我們畫畫好麽?”
大婚的嫣兒、驚恐的嫣兒、撒嬌的嫣兒、嬉鬧的嫣兒,我的記憶中唯獨不曾有過不屑的嫣兒。
再民心所向,在她心中也是亂臣賊子。
“娘娘,該啟程了。”身邊管事的內侍催促道。滿臉的不耐,卻隻敢對她如此。
嫣兒將去的地方是禁宮之北。北宮,一個繁華的冷宮。寂寥將與這些宮人相伴,荒涼寒冷是那裏唯一遺留的東西,一生所能企盼的不過就是陽光。
我不舍,拉住掃過我麵前的白色衣袖。
紅白相持著。
她是惠帝的皇後,是當今聖上的皇嫂,卻也是呂家的後人。雖沒死於宮亂,卻必須要遷移到北宮,這是劉恒給的“生”,也是劉恒所給的恩典。
大臣們的恭維成就了張嫣的苟活,卻削了她作為惠後的一切優待。
皇嫂,當繼位的是故帝的弟弟時,皇嫂的位置就不再是徽征,而是障礙,我的障礙。
我橫視那個內侍,他有些畏縮。我還想抬頭對嫣兒說些什麽,卻哽噎在喉嚨裏無法說出,還說什麽呢?感謝?辯解?此時的她都不需要。而她需要的,卻是我不能給的。
仍在沉吟,卻被一雙枯槁的雙手抓住了腳踝,大紅的蔽膝裙擺襯著那嶙峋的皓腕讓人看著刺目。
“娘娘,皇後娘娘,竇娘娘,救救嬪妾,嬪妾不願意去北宮。”哭得撕心裂肺,卻是討饒。
我定了定神,原來是她。
陳夫人已經不如當年風光了,如今的她雖隻比我大上三五歲,卻是如花甲婦人一般。
嫣兒絕美的臉龐上滿是不屑,仿佛陳夫人的卑膝討饒玷汙了惠帝的英名。
我低頭,用力將腳撤出。
她匍匐向前,仍是想要拉扯住唯一的希望。
果然還是從前的模樣。連嫣兒都不曾有了希望,她憑什麽就篤定自己會獨得我的青睞?
“嬪妾家父陳冀,是驃騎將軍,從叔父是左相陳平,還鬥膽懇求皇後娘娘發還娘家。”她顫著聲音說道。
發還麽?倒是聽過有此一說,高祖臨崩時曾讓呂後將寵幸過的妃子發還,不過卻勒令終身不許再嫁,隻是陳夫人似乎忘記了——呂後,一個都沒有放!
我淡淡冷笑,回頭看往遠處所站的左相陳平,那縷白髯掩蓋了他的心機。
舍給陳平麵子,還是讓劉恒破例,都不是我心所想。
隻一句淡淡的:“你認為可能麽?陳夫人?”
她聞聲,一震,戰戰兢兢地抬起頭,慌亂的眸子終於看清楚我的臉龐,登時委頓在地;想了想,又疑惑地爬了上來,不確認,不確定,她仔細地看著。
我心底冷笑。
七年的時光,我已從淡然的女子變成了淩厲的婦人,華貴衣飾下再沒有當年的清逸淡雅,她還能認出來麽?
終於,思量了許久,她蹙著的眉還是放了下來。
故人又如何,還是無法躲過被驅趕的命運。
我抬眸,望著陳平,冷冷地笑著,以劉恒的仁孝之名來博取陳夫人的放還,是麽?可惜,那樣的好名聲卻不是我的。既然我救不了嫣兒,又何妨再添一個人為她做伴兒?
後退兩步,輕聲說道:“恭送太後娘娘移宮!”
嫣兒笑著,對我也隻有那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她頭也不回地北行,身後的諸多宮人也隻能跟隨,細碎的腳步聲一路在我麵前穿過。我卻隻看著那個麗致輕盈的身影,白衣翩翩,猶如當年誤以為我背叛時走得那般決絕。
我的確背叛了,打破了她還算舒適的昔年綺夢。
還在怔然,大批北行的宮人隊伍被人衝散,歪歪斜斜的,各自呼喊著四散奔逃。刺耳的尖叫讓人有些心悸。
那是一個散發的女子,也是身著白衣。橫衝直撞的,看起來有些猙獰。
靈犀輕跑幾步,將我擋在身後,喝令道:“為什麽還不快點抓起來?太不成體統,仔細驚了鳳駕。”
一些力大的內侍,衝了過來,遠遠地將那瘋女子捆了,摁倒在地,她仍嗚嗚地叫著。
我心一動,卻輕聲問著靈犀:“查建章宮了麽?”
她回頭,不解地問:“奴婢查過了,仍是沒有消息。”
我們入主漢宮時,已經沒有那日的血洗痕跡,曾經彌散的血腥氣味也全都不見。進宮的一路上,滿目的皇家庭院,雍容似錦,仿佛那是一場幽夢,不曾出現在此。
我命靈犀去打探過,建章宮竟是連一人也沒有留下,再去其他地方也是沒有消息,因為那日死傷過多,甚至連統計宮人名單的花名冊也是變得無用。
眼前的女子這樣的熟悉,一種身體的召喚讓我執意往前。
靈犀阻攔不住,隻能在我身前隨我步伐前進。
嗚嗚之聲越來越大,我的心卻開始慢慢收緊。
錦墨,是你麽?
散亂的頭發,嗚嗚作響的喉嚨,肮髒的衣裙,斑駁的血跡。
我額頭滲滿了汗水,斂低了聲氣:“錦墨?”
麵前的散發,讓她無法抬眼看我,卻依舊是嘻嘻嗚嗚。
我推開靈犀,蹲於那女子的麵前。
顫顫的將手指伸出,卻被她張嘴咬個正著,巨慟襲來,卻不是因為順著手指流下的暗紅血水。
在她咬我的一刹那,散發垂落一旁。
我看清楚了她的麵容。
錦墨。
被內侍用官靴踩踏扭曲麵龐的就是我的錦墨。
我的親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