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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彌留

  晝夜相連的趕路疲乏至極,更累的卻是靈犀和杜戰。

  就像現在。

  風塵仆仆的馬車停靠在林子中,靈犀坐在我對麵,沉默不語地一口一口吃著幹糧,杜戰則在車外眺望遠方,惘然佇立。

  靈犀悄悄將車簾掀起一絲縫隙,極小,卻可看見他。

  回頭,卻迎上我的雙眸,她有些緊張,埋頭在包袱裏翻騰著,又拿出些吃食,和水囊。“娘娘,還進些麽?”她笑得僵硬,讓人不忍揭穿。

  “車裏悶熱,出去透透氣吧。”我說得隨意,靈犀卻更加慌張。她拽住我的袖子:“娘娘,還是不要了。”

  我用手撫過靈犀的臉龐,注視著她,貼得如此之近,她紊亂的呼吸撲在我的麵頰,你是在怕我激怒了杜戰麽?

  話還是噎在了心裏,輕輕笑著:“你不想透氣麽?一起來吧。”說罷大掀開簾子,跳下馬車。靈犀見阻止不住,她無奈也隻得跟隨下來,卻是刻意以我掩住她的身形,絕斷了杜戰的視線。

  杜戰回頭,目光深邃,眼底閃過的東西和劉恒一樣,似乎帶有哀傷。

  我心猛地又被刺痛,又想他了。

  “杜將軍用過飯了麽?”我快走兩步上前,靈犀也緊跟著我不離。

  他低眸,卻不說話,隻是盯著我身後的素衣身影,若有所思。

  我輕咳一聲,杜戰木然回神,低沉地說:“謝謝娘娘照撫,末將用過了。”

  杜戰說罷,疾步走到馬車邊:“既然娘娘已經用過了,就接著趕路吧。畢竟路遠日短,盡早些起身比較好。”

  我去拉靈犀的手,所握的已是冰冷。

  用餘光掃過,她有些泫然。

  長籲一聲:“走吧。”靈犀默默點點頭,隨我登上馬車。

  車聲又起,靈犀卻哭得無聲無響。

  是夜,蜷曲的身子異常難受。此次出行,為求快捷,馬車極小,靈犀和我兩人卻要縮起雙腿。我緩慢地眨眼,對麵空空如也,摸索著起身,四周打量,狹小的車中不見靈犀的身影。

  莫非杜戰準備動手了麽?

  想到此處,心中一悸,我僵硬地起身,靜靜聽著外麵的動靜。

  不知何時車已經停了,我小心翼翼地將窗帷掀開一角,卻意外地看見靈犀與杜戰在車前方並站著。

  我縮回頭,將窗帷留出巴掌大的空隙。身子輕輕向後靠,清冷的月色透過縫隙穿進來,也將他倆的身影帶入眼底。

  黑暗中,依稀可見,兩人雖是並立,卻隔著心的距離。

  沉默之後還是沉默。

  靈犀有些哽咽,卻沒有低頭去擦拭眼淚。

  杜戰側目,卻是無聲。

  “杜將軍辛苦了,奴婢進去了。”靈犀低頭,欲回身登上馬車。

  一隻剛毅的右臂擋在她的身前,堅決而疼惜“再站會兒。”字雖少,卻將杜戰心意盡顯。

  靈犀有些苦澀地說:“即便站到天明又能如何,請杜將軍放了奴婢。”

  杜戰蹙著眉,也許於他來說,隻是想多與靈犀相處,卻沒有想過今日之後應該怎麽辦。

  靈犀長歎一聲,伸手想要掀開簾子,我立刻輕輕滑倒,佯做深寐。

  “別走!”聲音傳來,帶著傷痛。我緊閉著雙眼,腦中浮現的卻是劉恒瘦削的臉龐,手指有些微微顫抖。

  “不走?難道杜將軍願意娶奴婢?”這句話倉皇而大膽,似乎拚盡了靈犀全身的力氣,說完便是哭作一團。

  掙紮聲、窸窣聲,嗚嗚之聲交雜在一起我腮畔有些微熱,嘴角卻有了一絲笑意。

  不管此次之行如何惹人神傷,至少還是成全了他們。

  寂靜,一片寂靜。良久,傳來的卻是杜戰沉重略帶嘶啞的聲音:“你們去漢宮到底是做什麽?”

  聞言,我有些冰冷,杜戰啊杜戰,此事於你,比靈犀還重麽?

  靈犀顯然也不曾預料杜戰會問出這樣的話,在他的語音斷後許久沒有反應。

  靈犀會怎樣答?我的身子有些躬了起來,凝神聽著。

  “啪”一聲脆響,我一時愣住。

  簾子被掀開,靈犀邁步上車,躡住了手腳地蹲坐在我身旁。

  我雖閉眼,卻能感覺到她的身子顫顫的。

  哭了麽?我心尚會冰涼似水,更何況是她?

  馬車在沉寂許久後,緩慢啟動,就像是人的歎息,沉重而漫長。

  翌日清晨,我盡量忽視靈犀的沉痛和杜戰臉上的紅腫。

  看來靈犀用盡了渾身的氣力,杜戰也是一絲沒有躲讓,不然以靈犀的瘦弱怎麽可能傷他如此之重?

  是心底的愧疚麽?昨日我不能看見他的神情,也許在靈犀掌摑那瞬間,他也是希望她這麽做的。

  如此一來氣氛更加詭異,接下來的五日二人竟一言未發,無論是彼此,還是對我。

  正因為如此,我卻更加小心提防。少了靈犀牽扯他的心神,也許他下手會更加痛快些。夜裏我幾乎不睡,白日尋個間隙再做小憩。

  夜裏當我不睡時,我也能感覺到靈犀的輾轉。情愈切,傷得愈深,我該以靈犀為鑒麽?

  急馳五日,終見巍峨的長安城。那日離去時為蕭清漪撒落的清蒙細雨已經不見,而如今我以代國王後的身份,以我從未想過的方式重新踏入天闕。

  車隨人流慢慢進入城門,心卻開始慢慢升起怯意。

  當時隻顧焦急,卻根本忘記了最最重要的,憑什麽認為太皇太後就會把錦墨交給我?她不會給。

  滿腔的熱情,在此刻消散得一幹二淨。

  錯了,全錯了。

  我有些慌張,原本打定的主意似乎有些動搖。宮門在望,我何去何從?

  杜戰停住了馬車,掀開簾子,回避著靈犀的目光。

  紅牆金瓦,熟悉而又陌生。不管如何,還是回來了。

  低頭順著靈犀準備的小凳走下馬車,目及之處,幹淨平和。

  兩個月前,這裏曾經發生過親人之間的廝殺,逼宮;兩個月後卻是如此不露痕跡。也許世間的事都該如此,過去了就當不曾發生,不必勞心勞力去尋求真相,畢竟那真相極其醜陋也會讓人極其難堪。

  靈犀向光華門的侍衛亮出腰牌,我低頭,故作不見。

  杜戰於遠處看著我們進入的身影,我回頭,直直地看向他。

  雖是一身便裝,仍是颯爽英姿,器宇軒昂。

  我莞爾一笑,深深俯身一拜。

  不管為何他沒有動手,卻給了我一次生路,也能讓我盡力去救錦墨性命。為此,他也該當得起這一拜。

  杜戰見此有些愕然,神情一變,目光也變得狐疑。

  我巧笑,他還是誤會了,一麵拉過靈犀,一同走進宮門。

  亥時,才入內宮,齊嬤嬤悄然帶路,我第五次進入建章宮。

  黑色的軟羅紗幔,半舒半攏,模糊著人的視線。

  床榻上斜躺著操縱大漢半世的太皇太後。

  枯槁而蒼白的麵容,黯淡而無神的鳳眸。

  曆盡滄桑的她,成就霸業的她,掌控宮闈的她,慈母心懷的她,已是彌留之際。

  我輕輕俯身下拜,再沒有以往的惶恐。

  權利、地位,都是好東西,它們可以讓一個卑微的小宮女變得無所畏懼,再也不怕突然而至的茶杯,再也不用為求生費盡心力。

  齊嬤嬤緩慢走到鳳凰榻旁,俯趴在太皇太後身邊,低聲說著。

  那沉重的人兒,依舊沒有聲音,隻有嘶啦嘶啦的呼吸聲,刺耳難聽。

  我起身,無視齊嬤嬤警告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床榻邊。

  那雙微睜的雙目比我想象的要有精神,似乎因為見到了我,才變得有神。

  她抬起手,喚齊嬤嬤將她扶起,深靠在榻邊,又拉住我坐在榻邊。

  齊嬤嬤服侍太皇太後喝了些茶,慢慢地再用枕頭倚在她的身後。

  近近地,我看著她。八年前,她還是雍容華貴、高高在上的太後,如今濃重的宮粉已經無法掩蓋麵容上的溝壑,花白稀少的發散亂地披散在身後,蒼老比尋常婦人更甚。

  宮闈中取勝如何?朝堂上掌權又能如何?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青春易逝、紅顏遲暮,耗盡心力到最後也隻能早早歸去。

  “你來了。”此時的她已沒那日的淩厲,慈笑著,如同看著遠嫁回門的女兒。

  我低頭,笑著:“臣妾也是一時心急,未曾通稟就擅自回宮,太皇太後莫要怪罪。”

  她搖頭苦笑:“還說什麽怪罪,能來看哀家,已是比許多人還強些。”

  齊嬤嬤在旁,目光瞥過仍舊跪著的靈犀,一言不發。我終還是把靈犀帶來了,她無奈,卻已是不能後悔。

  “劉恒如何?”恍惚間,竟像是母親詢問出嫁遠方的女兒,關切得讓人羞澀。

  我有些懵然,緋紅了麵頰:“他很好,待臣妾也不錯。”

  “哦!”她聽到此處,急咳不已,齊嬤嬤上前拍撫她的後背,許久才緩和下來。

  “不錯已是幸事,你的命要好過哀家。”她笑著,深吸口氣接著說,“當年哀家與高祖夫婦數載都沒有過‘不錯’。他是潦倒落魄,哀家是待價而沽。雖得成親,卻忙於並肩攜手,沒有過閨幃之樂。這點你強過哀家,劉恒雖是年少,卻是最知道疼人的時候。”

  一番話說得我盈盈含笑,無法答話。

  “此次來了,要待多久?”太皇太後起身,雙目微赤,鼻音似有沉重。

  心驚,輕笑著:“臣妾割舍不下孩子,明日就回。”

  “既然進來了,就別出去了,在偏殿休息吧。”她闔上雙眼就再不出聲。

  眼看她再無下文,我有些急切,起身賠著笑道:“行程急促,臣妾想去看看妹妹錦墨。”

  “看後呢,還想帶走是麽?”太皇太後依然闔目,聲音卻強了幾聲。

  我身子一震,有些慌亂,依然笑著跪倒在地:“在太皇太後身邊服侍是後宮眾人夢寐以求的,臣妾怎麽會敢想將她帶走?隻是分別多年,思念甚重,想看看妹妹罷了,沒有其他非分之想。”

  “你不想把她帶走?”太皇太後的麵容仍是平靜無波,猶帶一絲笑意。那笑意有些縱容,慫恿著我犯錯。

  這是唯一的機會,如果她願意放手,我用一生感恩戴德。

  繃緊的身子突然注入了活力,揚起頭,忽略了齊嬤嬤輕輕搖頭的瞬間,笑著道:“如果太皇太後您能體諒我們姐妹分離,讓臣妾帶回錦墨,臣妾感激不盡!”

  “用什麽來換?”她笑得深意,我突然怔住。

  “傾其所有。”雖是真心話,卻忐忑不安。

  “連劉恒都對你不錯了,你還有什麽?”太皇太後的話,似雙手用力左右抽打著我的麵頰。

  曾笑過他人慌亂過早地亮出了底牌,此時我卻錯得離譜,竟被套去了實話。是啊,連劉恒都被我羞澀地認為是良人時,還有什麽資格談交換?財寶麽,還是權利,這些於太皇太後都是不屑。她要的忠心已經沒有了,還有什麽值得一換?

  跪爬兩步,伸手握住那枯瘦的手:“娘娘,奴婢去了代國八年,幾經曆險,雖未死,行動卻如溺水,不曾好過。還望娘娘看在奴婢為您盡心盡力的份上,把錦墨賞給奴婢吧。”

  一聲聲的娘娘嘲笑著我的幼稚,一聲聲奴婢透著遲到的領悟。

  權利和地位不能改變任何事,就像我還是蕭清漪時一樣。誰握有生死,誰才是天地。

  “哀家見你還知道在此時回宮探望,有些動容,無視你心中所想,但那不意味著你想的事都能得逞。趁哀家還念你知孝,不要再說,劉恒還等你回去呢。”太皇太後又再次闔住了雙眸,不再看我。

  我還想出聲,卻被靈犀撲住了裙尾,哽咽下了話尾。

  齊嬤嬤匆忙拉出了我們。臨至殿門前,我回身深望,忽明忽暗的宮燈下,大殿一片死寂,看來太皇太後是決意要錦墨陪她了。

  齊嬤嬤將我們二人安排到偏殿,靈犀撲到她的懷中慟哭,連日來的委屈全化成了淚,迸了出來,濡濕了齊嬤嬤肩頭。

  我默然不語,錦墨還在建章宮麽?守衛森嚴的建章宮我怎麽才能去找她?

  “王後娘娘,你也不必如此。錦墨很好,隻是你想帶走卻是不可能的。如今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已是難得,若不是念你千裏趕來,怕是此次連命也沒有了。”齊嬤嬤的語氣依然那麽強硬,內裏卻充滿關切。

  愛屋及烏,她如是,我也如是。

  起身下拜,強睜了淚眼,輕聲問:“嬤嬤可否想個法子,讓本宮再見一次太皇太後,求求她,舍了錦墨給本宮!”

  “娘娘好不懂事理!雖是太皇太後病危,你卻不該於此時要人,忘了忌諱。太皇太後已是寬大了,如何再求?”齊嬤嬤微怒道。

  我的心像被掏空了般,難道錦墨注定要死在此處麽?淚已不聽使喚地傾落,呼吸也有些艱難。

  齊嬤嬤低頭,遞過絲帕,放低了聲音道:“太皇太後並未想過以錦墨殉葬。他日如果萬一太皇太後薨了,內宮作亂,老奴可保她生死,放她出宮,隻要……”

  說罷她回身看著低低哭泣的靈犀,她在與我交換,一命換過一命。

  我點頭,用力,慌亂。

  “那嬤嬤你……萬一……”將來如果太皇太後一死,呂家必然掌控內廷,世家重臣會同諸王平叛也必爭奪這皇宮。那時之危,隨時可能會死,尤其是齊嬤嬤,跟隨太後多年,如果諸王得手,她即便沒有死於宮變也會被扼死在朝堂之上。

  她抬眸笑了笑,那笑恬靜安然,似青春少艾的芳齡女子,從容曼麗:“太皇太後對老奴一生恩嘉照顧,老奴也當以一生相還。”

  靈犀聞聲大哭,抱緊了姑母。

  她是用著必死的心,卻不是為著血緣親情。太皇太後一生於她幾次相負、幾次失信、幾次猜疑,她卻仍能如此,不是愚忠,卻是情深。

  我蘊淚笑了笑:“也好,宮城重地,必是安全的。一旦有變,本宮會立刻派人至此,錦墨就托付給嬤嬤了。”說罷俯身下跪,齊嬤嬤也俯身下拜,顫著說:“靈犀是老奴最為放心不下的,也請娘娘多加照撫。”她又叩了三下。

  兩個人用心相托的,卻是最最關切的人。

  夜近天明,我卻無力站起,奮力一搏才求來的相見還是像我所想的落空,錦墨也許與我隻是十丈之隔卻是不能得見。

  我咬牙,一切都是值得的,畢竟我知道她還好,畢竟我知道宮傾那日我必須過來接她,這樣足矣。

  齊嬤嬤走了,佝僂著身子。八年也讓她塵霜滿麵。八年,我是不是也變了,錦墨是不是也變了,還會相認麽?還會知心麽?自嘲地笑了笑,骨肉相連,血脈相通,怎麽不會相認?怎麽不會知心?我隻需靜待,等著相會的一天,而這天已經不再遙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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