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露涼,我披散著發,躺在劉恒的身旁,懶散愜意,嘴邊的笑容燦如星辰。
他也是斜臥淡淡地笑著,熟悉的男子氣息隨著腰間的雙臂將我包圍。
“笑什麽?”劉恒埋首在我頸項,肆意地輕咬,一陣酥麻微癢讓我招架不住,隻得告饒:“好了,嬪妾說還不成!周夫人今天來過。”
他不耐,起身離開,將身體後靠說:“她來做什麽?”
“無非是些家常,不過也有些要事。”我說得小心翼翼。
“如果是為周氏的事就不用說了。”劉恒閉眼假寐。
我長歎一聲,周氏初入宮時頗得太後的喜歡,但因為劉恒總不召幸,心便慌了,偷偷將此事告訴了母親,偏周夫人又不是個省事的,尋了個蠱方,說壓在枕下可得代王喜愛,兩個毫無見識的女子竟把這事兒做了。怎知被有心人知道了,還告密到代王那裏,派人去查,抓個現行。巫蠱之事是宮中大忌,劉恒想重罰周氏一門,被我攔住,最終隻將周氏囚禁,並沒有牽連周氏父子。周夫人以為此事有轉機,又進宮來求我。
求情遭拒是我意料之中,雖有遺憾卻又自嘲。
獨寵之名已經落定,我又何必枉做好人。
“你倒是該擔心自己,本王看著你又瘦了些,總是弱弱的,可是武兒勞你太多?”劉恒關切著問。
我笑著說:“武兒已經夠省事的了,相對於啟兒來說,他不知要好上多少。”
劉恒收緊環在我腰的雙臂,輕俯在我耳畔:“那就自己將養些,總是一把骨頭的。”
我臉一辣,嗔怪不語。
堅實挺拔的身軀緊貼著我,溫熱的氣息也噴在我的耳畔。他的手滑進我的內裳,我有些微喘,卻不肯回頭,眼底漸漸升起了迷離,長吸口涼氣,剛欲出聲,門外卻有內侍的通稟聲響起。
“怎麽了?”劉恒的唇還不曾遠離,低低的聲音讓人聽著心沉。
“啟稟代王,陳少卿求見。”那內侍顯然也是知道此時打擾會惹怒了代王,聲音有些害怕得顫抖。
劉恒停止了一切動作,躍身而起。未著上衣的他,胸前緊實的肌膚在昏暗的燭光下清晰可見,此時的他再也不是當年的黑衣少年,臂膀挺闊、剛毅沉冷的他足夠承擔起一切紛爭,我隻需步步相隨即可。
笑容仍未淡去,他卻回身拉我。我不解蹙著眉頭,他俯在我耳畔輕聲相告:“這是要事,你與本王來,不用拘禮很多,隻需穿家常衣服即可。”
心沒有由來的一沉,瞬間起身,服侍劉恒穿戴好衣物,我也尋極其平常的罩衣穿上,與劉恒來到外殿。
給個眼神,那內侍領命,出去請人。
我默默無聲地坐在下手,餘光打量著劉恒的表情。
這是王後宮,莫要說外男,連至親親人想要覲見仍需白日備案,來人究竟是何人,會深夜會晤,並肯為他省卻了諸多的禮節?
不等我回過神,人已經到了。
我有些驚訝,身體也略往後靠了些。
是他——彭謖定?
高祖十年,巨鹿郡郡守陳涉謀反,高祖親自率兵前往平定。那時呂後留守長安,聽說淮陰侯韓信陰謀詐赦諸官徙奴,準備發兵策應陳涉,是我祖父為呂後出的主意,誆騙韓信入宮後將其處死,並夷平三族。高祖迎擊陳涉,路過邯鄲,向梁王彭越征兵。彭越稱病不往,後被高祖貶為庶人,遷徙蜀地。而後呂後唯恐遺留禍害,竟千裏派人傳旨,命當地接待官吏當場滅殺彭氏一族。
那彭越與我祖上本有些姻親,祖上常有往來,甚至曾想將他孫子與我結個兒女姻親。此事一發,也讓祖父有些黯然,甚至萌生了退意,無奈高祖不允,隻得悄悄地派人去尋,希望可以有些遺落血脈承祧彭氏宗祀。無奈那日呂氏派人下手奇快,一個孩童也不曾剩下,祖父苦苦尋覓多年後隻得作罷。
可是此時我麵前的分明就是彭越之孫彭謖定,雖然離別之時尚且年幼,輪廓中卻依稀可辨。我身後有些冷意,不知劉恒為何叫我在此。
彭謖定俯身叩首,卻不料我也在場,回身向我參拜,抬起頭時眉目之間有些遲疑。
“陳公千裏前來深夜求見可有要事?”劉恒的問話,打斷了彭謖定的思索。
彭謖定回頭躬身低聲說道:“微臣今日前來卻有要事,不過……”他的目光環顧一下周圍。
劉恒明了,揮退了宮人,肅聲道:“且說無妨,再無外人。”
我心頭一暖,他將我也看作自己人。
“宮裏生變了。”寥寥幾字,聽的人無不心驚肉跳。
“何事?”劉恒問得謹慎。
彭謖定又上前一步,說:“少帝被囚在永巷,三日前已斷絕了米糧和清水。”
我呆愣一下,少帝?劉恭!恭兒!
劉恒似乎也有所不信:“你可知為何?”
彭謖定壓低了聲音,用餘光瞄著我說:“後宮有婦人教唆,告訴少帝不是太後張氏所生,早年自盡的王美人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且還有風聲說,王美人是被張太後逼死的。”
我有些控製不住,急聲說:“那也不至為此斷送了少帝啊?”
彭謖定見我如此,有些意外,怔怔地看著,被劉恒喚了幾聲才回神。他低頭拱手說:“少帝年幼,沉不住氣,質問張太後。太後哭著不語,這就更加印證了那婦人的說法。少帝哭鬧不已,驚動了太皇太後,她……”
我與劉恒互視一眼,驚動了呂後,此事怕就大了。
彭謖定依舊娓娓說著:“太皇太後顧念祖孫之情,原本隻是將少帝軟禁教育,誰知少帝仍舊不知懼怕,口中仍是叫嚷,來日要殺了張太後為自己親生母親報仇。這話傳到了太皇太後耳朵裏,就下了命令,將少帝幽閉永巷,不給進食了。”
血色從我蒼白的臉上退去,眼底蘊含著淚水。可憐的嫣兒,自從恭兒由她扶養,她竭盡全力做到一切母親該做的事,劉恭於她雖不是親生孩子卻比親生的孩子還要用心。此時發生的一切,最難過的應該是嫣兒了。眼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如此仇恨自己該是怎樣的心如刀絞啊,而最為痛苦的莫過呂後決意要了恭兒的命她卻不能求情,隻得眼睜睜地看著劉恭餓死在永巷。想到此處我渾身戰栗,那個粉粉的娃娃就這樣餓死了麽?
劉恒見我如此,輕聲問:“漪房,你可要休息?”
我笑得勉強:“不必,臣妾隻是可憐少帝。還記得臣妾在漢宮時曾得一見,也是個讓人憐愛的孩子呢,怎的……”說到此處,眼淚有些隱忍不住,哽咽得再說不下去。
彭謖定此時方才放下心,轉身抱手道:“這些年,太皇太後唯恐劉氏子孫反了,大肆分封呂家中人,破了高祖‘外姓不得封王’的禁令。她意昭昭,無非是想遏製諸王勢力,少帝若夭,怕是風波會起,所以家父派臣過來問句代王的話,是等是進?”
聽到此處我全然明了,彭氏果然還有後人,當日已被右相陳平收養,索性隱姓埋名,權當親生兒子教導,所以才會對漢宮內變如此清楚地了解。
劉恒沉吟不語,不見一絲表情。
反了,出師無名;不反,坐以待斃。
以我之心,必然不反。這些臣子教唆諸王造反,另有心計。呂氏如果登台首遭其害的必然就是住在京城的老臣們,先將他們收拾個幹淨才不會有人來做諸王的內應。他們之急遠甚我們,所以才按捺不住,派了相信的人深夜到代國策反。
劉恭雖然危在旦夕,卻不知呂後下步如何打算。如果再立個劉氏子孫諸王就沒了借口;如果立了呂氏子孫,雖然有了借口,卻被呂氏先行操控了京城。這場仗打與不打都很危急。
“呂家都分封了什麽人?”劉恒在上低沉地問。
“呂台為呂王,呂產為梁王,呂祿為趙王,呂通為燕王,樊噲之妻和太皇太後之妹為臨光侯。”彭謖定的回答讓劉恒和我都深吸一口涼氣。
這些年來,呂後唯恐劉氏在自己身後滅絕呂氏一門,一直在拚命地為呂家謀劃,哀王劉襄許以呂祿女,淮陽王劉友許以呂通女,梁王呂恢許以呂產女,燕王劉建許以呂通女,劉家諸王身邊都配上了呂家女子。那些女子妖嬈張揚,因出身呂氏而悍妒無比,稍有不滿就憤然上書太皇太後,最後逼得劉氏子孫或憤而自盡,或被迫服毒,慘敗凋零,讓同族兄弟不忍相看。如今更將劉氏所轄土地分給了呂氏,怎麽能不讓諸王心寒?
彭謖定深知這一番話足可以煽動劉恒,他揚起頭,等候著劉恒的回答。
劉恒微微一笑:“勞煩陳公轉告右相,本王不能前往。”
“為何?”彭謖定顯然不曾預料劉恒會忍得下這口氣。
劉恒低頭沉笑:“臣唯君命是從,君要臣死,臣亦不得反抗,更何況如今大漢仍舊在劉氏手中,少帝如何,暫且拭目以待。本王不會反了劉家自己的江山。”
好個巧妙的回答,江山隻要姓劉,就沒辦法反。
更漏沙沙,誰都沒再有隻言片語。
“微臣明白了,深夜打攪了代王,望請恕罪。”彭謖定沉思片刻,見劉恒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隻得先行告退。
“本王會命人連夜送陳公出城。”劉恒也不挽留,隻身站起,連禮都未還。
我起身,深深一福,卻是暗自為了祖父。
所幸彭家仍有後人,也算圓了祖父一生未了的心願。
彭謖定睛視於我,深邃無底,他必是也記起了我,現在大概正在猜測著我如何到的代國。
“陳公慢走,本王不送了。”劉恒再次揚聲送客。
彭謖定無奈,隻得起身告退。
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猶自呆愣,劉恒走至身邊,將我環住,柔聲問:“認識?”
我猛然回身,笑道:“似有一麵之緣,大概是在建章宮裏見過。”
“你認為今日之事該如何處置?”劉恒並不深究,轉身相問策反一事。
我略略正色,躬身道:“臣妾認為代王做得甚好。”
“你也不讚同立刻反了?是因為擔憂諸王兵弱沒得勝算麽?”劉恒微笑著,靜靜等著我的回答。
“不是,而是此時呂氏分封之地,北至燕、南至呂將劉姓諸王圍個嚴實。他們已經做好了準備,若是動手必無勝算,不若先隱忍了,等他們無意時再行謀略,必然要比現在好得多。”我斟酌著詞句,依照對劉恒的了解緩緩說來。
劉恒側目看我,眼底盡是讚賞之色。
“如果你是漢宮派來的細作,本王怕早就死了幾次仍不知曉呢。”他淡淡地笑道。
這番誇獎卻讓我心底陡升寒意,他是懷疑還是相信?為何偏偏在此提起?
我將手遞給他,他輕輕挽起,溫柔凝視著我:“睡吧,天都快亮了,明日啟兒他們又要勞累你了。”
也許他真的相信了我。
我恬笑著:“是該睡了,隻怕以後晚上都要睡不好了。”
劉恒知我意思,將我緊緊攬入懷中。
漢宮驚變,少帝危在旦夕,諸呂蠢蠢欲動,劉姓諸王陷於荊棘。一個循環的困局,動一個則觸及全部,現在就看誰忍不住先出手了。
格子窗外罩住的白紙有些灰蒙蒙的亮,那亮有些清冷,不久晨曦就會籠罩代宮,那暖洋洋的金會驅散這些寒涼。我回視,抓緊劉恒的手,無聲無息地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