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夏躍春氣喘籲籲地跑過來,“等一等。”夏躍春由於奔走的速度過激,整個人在過道上滑倒了。叢鋒回頭一望,他望見了護士小姐手裏握的槍,黑洞洞的槍口正對準著自己的胸膛。
“把門打開,特委同誌。”李沁紅逼近一步。“您誤會了……”夏躍春有些狼狽地爬起來。“沒用了,夏醫生,他已經打開了一扇他不應該打開的門。”李沁紅說。“還有,夏醫生,你並不擅長表演,你這樣魯莽地衝進是非之地,非常不明智。”
“您聽我解釋,他是我同學,英國同學。他……”夏躍春突然打住了話頭,因為告訴李沁紅來人是英國同學,無疑是告訴她,來人剛從國外回來。錯了,不該這樣講的。
“夏醫生,謝謝您對我提供新的、有價值的線索。”李沁紅說,“那麽,我應該稱呼你一聲,特使先生了?”“我聽不懂你說什麽。”叢鋒說。“把門打開。”李沁紅下命令,“你會懂的。”叢鋒此刻別無選擇,他機械地打開了門……李沁紅沒有進一步的動作,因為她還是有不祥的預感,直到她看見楊慕次的臉,她腦海裏緊繃的弦總算鬆了下來。“進去吧,特使先生,楊副官已經等不及了。”李沁紅一把將叢鋒推了進來,然後用槍口示意夏躍春也進來,隨後關緊了門。“誰?”她發現病房內木製屏障裏有動靜。“出來。”
木製屏障被推開,俞曉江穿著整齊潔白的護士服,臉上漾著一抹笑意,當然笑意裏也滲著某種莫名的寒意。俞曉江的出現,令李沁紅大感驚異。
“李組長,久違了。”俞曉江說。
“意外,真是意外。”李沁紅肆無忌憚地笑起來。“你們的手也伸得太長了,杜旅寧沒有教過你嗎,強龍難壓地頭蛇。”
“我想你誤會了,我是來幫助你的。”俞曉江很從容。
阿次冷靜地坐在輪椅上,他現在已經無能為力了,他私藏的槍,此刻正握在俞曉江的手上。他之所以冷靜是因為他有了新發現,雖然他不能確定俞曉江是何意圖,但是他選擇暫時沉默。
“臨危不懼,臨難不苟。”李沁紅圍著阿次的輪椅轉了一圈。“楊副官,你叫我說你什麽好呢?你到底是勇敢?還是愚蠢?你不想跟我解釋一下嗎?解釋一下,這位共黨特使怎麽會在你的病房裏出現?”
“請等一下,請允許我講話。”夏躍春搶著說話,“這一位是英國華僑叢鋒先生,他是醫學博士,是我的同學,是我請他來給楊先生會診的,是的,就是這樣。你們都誤會了。”
“誤會?夏醫生,你知道,你這位朋友在來醫院的路上,還去過哪裏嗎?”李沁紅說,“梅花巷。你知道梅花巷是什麽地方嗎?是共黨的一個地下聯絡點。”
“我想你真的誤會了。”叢鋒終於開口了,“我是去過梅花巷,不過,我去的地方並不是你說的什麽黨的什麽點,而是,我朋友的住所。”
“是嗎?那就太湊巧了,世上有這麽巧的事嗎?”李沁紅把目光鎖定在俞曉江身上。“你信嗎?俞少校?哦,聽說你升上校了。你總是求功心切,太想出人頭地了。”李沁紅輕蔑地搖頭。“你知道嗎?我的人離這裏隻有二十米,這間房子全掌握在我控製的視線中。”
“未必。”
“你說什麽?”
“我沒打算跟你搶功勞。”俞曉江說。
“那你幹嗎拿槍對著他?”
“我拿槍對著的不是他,而是,你!李沁紅組長。”槍響了。
“噗”的一聲,很悶,很沉,顯然槍口上是裝了消音器的。李沁紅睜著詫異雙眼,張著驚怪的嘴巴,看見殷紅的血汩汩從胸膛噴發出來,她失去知覺,“噗”的一聲倒在阿次的腳下,停止了呼吸。
一槍斃命。俞曉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李沁紅。接下來,俞曉江又補了兩槍,這是軍統殺人的一貫作風。所有的這一切,完全在一瞬間發生,而且出乎阿次意料之外,阿次心中“轟”然一聲明亮起來,半秒鍾的凍結,隻有半秒鍾,他所有的猜測被證實。
“照計劃進行。”俞曉江對夏躍春說。夏躍春對叢鋒說:“你從右邊走廊下去,出住院部門口,有人接你上車。”他迅速拉開房門。“等一下。”叢鋒遲疑半秒。夏躍春明白了,他說:“先生,你讀過英文版的《中國哲學簡史》嗎?”
“讀過,是麥克米倫公司出版的。”叢鋒顯得異常激動。當然,情緒激動的還有楊慕次,因為他知道,這是組織規定的,如果榮華發生意外,啟用的第二套接頭暗語。這套暗語是榮華自己製定的。
“照我說的做。”夏躍春嚴肅地說。叢鋒不再有任何猶疑,迅速穿越走廊。“交給你了。”俞曉江戴上口罩,緊隨叢鋒而去。阿次知道她是假扮李沁紅“活”著從監視人員的視線裏消失。叢鋒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住院部大樓,一輛不起眼的小汽車突然駛到他麵前,門打開後,叢鋒迅速上車,他們例行公事般對了事先約定的口號。“雪狼”熱情地向叢鋒伸出雙手:“您好,我是雪狼,是負責這次特委會議的秘書長,我們等您很久了。”
“您好!”叢鋒的情緒高漲,“我是共產國際遠東情報局負責人叢鋒。這次來的任務就是恢複和上海地下黨組織的聯係,打通和莫斯科聯係的通道。”
“歡迎您的到來,您的到來象征著我們的‘紅色絲綢之路’重新開啟。”“會議召開了嗎?”叢鋒問。
“今天上午正式召開,地點在四馬路的一家酒樓。我們用辦壽酒的名義,租用三天,樓上樓下全是自己人。今天晚上的會議日程,安排您做‘共產國際聯盟’的報告。”
小汽車飛速前行,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
此刻,夏躍春已經把李沁紅的屍體拖到了木製屏障內,地上依舊血跡斑斑。
“我們回病房。”夏躍春推動阿次的輪椅。
“這裏怎麽辦?”阿次問。
“你大哥會幫忙處理。”夏躍春走出門,反手把門口掛著的十九床的門牌翻轉一麵,上麵寫著:解剖室。
楊慕次終於明白了組織實施計劃的整個過程。
大約十分鍾前,他在俞曉江的脅迫下交出了辛麗麗的槍。隨後,他們回到住院部二樓環形走廊上。阿次並沒有回到自己的病房,而是逆向走到比較偏的右側回旋走廊。他親眼看見俞曉江把“解剖室”的門牌翻轉到另一麵二樓十九床,他狐疑了。所以,他開始保持沉默,並下意識地配合俞曉江。
“春和醫院”的住院大樓是典型的歐式建築,呈環形,仿佛回旋針,楊慕次的病房在左回旋處地帶,陽光充裕,視野開闊,同時,也很容易被人監控,李沁紅小組和俞曉江小組的監視地點都放在了住院部左回旋處對麵的大樓裏,所以,楊慕次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特務的眼睛。而住院大樓右回旋處,蔭涼一片,有兩棵巨大的香樟樹遮擋住陽光,據說那樹是“前明古跡”,枝葉蔓生、橫行無阻地將右回旋處兩個房間死死包圍住。
夏躍春和俞曉江大膽、合理地運用了這個最佳“盲點”作案。當然,這其間也有“撞運氣”的成分,因為誰都無法保證叢鋒會不會把李沁紅引向盲點。值得慶幸的是,叢鋒做到了,他在夏躍春預先設計在護士站床號位置的指引下,順利地將李沁紅帶到了她應該去的地方。
這就是為什麽李沁紅總覺得不對勁,總覺得哪裏出了錯,卻又不肯放棄捉拿叢鋒的最好時機,所付出的代價。當然,整個行動過程中,如果沒有夏躍春穿插其間,分散李沁紅的注意力,沒有楊慕次那憂鬱的目光,吸引李沁紅進入死角,沒有俞曉江那神秘莫測的微笑,讓李沁紅放鬆了警惕,也不會順利完成接送特使的任務。阿次想到此處,不覺精神大振。斷了線的風箏,重新接上了頭。
“你還有些低燒,炎症還沒好。”回到病房的夏躍春開始履行他做醫生的職責。
“夏醫生。”阿次問,“您是我的上級嗎?”
“我和你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夏躍春命令他躺下。
阿次不再提問。他其實已經知道了答案,自己的上級,應該就是俞曉江,她是新的“時雨”。
門外有小護士喊:“夏院長,楊先生來了。”
楊慕初麵色凝重,腳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帶來的人都站在病房外。
“人呢?”阿初問。
“走了。”夏躍春隨手關上門答道。
“安全嗎?”
“安全。”
“我來晚了。”
“不算晚。”
“你有麻煩嗎?”
“有。”
“在哪裏?”
“解剖室。”
“我叫人去。”阿初說。
“阿初。”夏躍春叫住他。
“什麽事?”
“你得親自去。”
“好。”楊慕初深沉地看著夏躍春的眼睛,說:“你放心。”
所有的一切來得太快,猶如暴風驟雨。所有的一切又顯得格外冷寂,簡直風平浪靜。在監控室裏呆著的小特務傻傻地在窗前張望。他們明明看到組長跟蹤一個男子上了樓,不到十分鍾,又看見組長跟那個男子下了樓,還沒有摸清楚具體狀況,他們預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醫院的火警鈴聲響起來了。
醫生、護士組織人員將病人疏散開,一副副擔架抬出來,小特務們顧不上監視,全都往下跑,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春和醫院的後門小巷裏,阿初的車飛馳而去,車尾蓋裏裝的是李沁紅的屍體。半個小時後,春和醫院恢複了正常秩序,原來是火警鈴聲出了故障,純屬誤報。
三天後,查到蛛絲馬跡的俞曉江帶領國民黨憲兵、軍警等闖進了四馬路的一家酒樓。人去樓空,過道上還有明顯焚毀文件資料的黑色痕跡,酒樓裏保溫瓶的水依舊是滾燙的……
俞曉江表現得萬分沮喪,一個多星期以來超負荷的工作量換來的竟是一無所獲。以至於杜旅寧不得不出言撫慰,以定軍心。
又過了一個星期,杜旅寧接到了滬中長官公署偵緝處熊自達呈上來的有關李沁紅組長離奇失蹤的報告。這讓杜旅寧陷入一種焦炙狀態,他的感覺異常微妙。
李沁紅曾經瘋狂地愛過杜旅寧,她對杜旅寧狂熱的崇拜,讓杜旅寧感到無比厭惡,這個瘋女人,就像是一雙他曾經試穿過的鞋,無論他把這雙鞋丟棄在哪裏,這雙鞋裏依舊存儲著他腳上的氣息,甚至是腳上的溫度。不過,當李沁紅真的失蹤以後,當這雙鞋將永遠不複存在的時候,杜旅寧心中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傷感,他甚至開始回憶那雙鞋的款式、色彩,還有他當年試穿時的隨意和散漫。
“處座。”就在杜旅寧冥思遐想之際,俞曉江敲開了杜旅寧辦公室的門。
“處座,我們在這一帶發現不明電波。”俞曉江指著杜旅寧鋪在辦公桌上的上海市地圖說。
“以前監聽過沒有?”杜旅寧關心的是這部電台是否從前存在過。
“有,不過是在一年前。”“也就是說,這部秘密電台曾經靜默過整整一年。”“是,處座。”“熊自達到底是幹什麽吃的!”杜旅寧氣憤地把手中紅色鉛筆用力擲向地圖,一點猩紅蘸上顏色灰暗的地圖,很刺眼,也很顯眼。“你認為,這部秘密電台應該是哪方麵的?延安?遠東?日本人?”“日本人。”俞曉江回答得十分幹脆。“日本人?為什麽你這麽肯定?”“是直覺。”“女人的直覺往往很可靠。”“處座,自從九·一八,日本關東軍炸毀南滿鐵路柳條湖段路軌,繼而炮轟東北軍駐地,攻占沈陽,今年又成立偽滿,妄圖獨霸東北,局部抗戰的格局已經拉開序幕。上海是中國最為繁華的城市,也是世界情報匯集之所,日本人在上海安插諜報人員應是蓄謀已久。”
“遼寧、吉林、黑龍江,還有,北平。”杜旅寧深深吸了一口氣,“大廈將傾。”“處座,您很悲觀。”“我很現實。”杜旅寧說,“查,查下去,看能不能抓住這條毒蛇。”“是,處座。可是,共產黨?”“也不能放鬆,他們的會議雖然結束了,他們的人還得分批出上海,監視所有的港口、火車站,嚴密監視,不能放過一絲一毫的線索。”“是,處座。”此際,天空灰蒙蒙的,下起了綿綿細雨。
黃埔江上,海輪即將起航。叢鋒穿著海員的工作服,他和輪船上的工作人員一起拎著隨身行李,從內部員工通道走向海輪,隨即登上甲板,進入船艙。“雪狼”撐著一張黑色的傘,目送他離去的身影,聽著海輪起航的聲音,“嘩!嘩!”的汽笛銳叫,在他聽來很是悅耳動聽。他默默地轉過頭來,上了鍾雲迪的車,汽車與海輪幾乎是同時緩緩駛離了碼頭。
雨漸漸停歇,雨痕逶迤的走廊上,透著幾許清涼,春和醫院的住院部裏彌漫著香樟樹濃鬱的香氣,這種常綠植物一經雨水洗滌,顯得格外精神。阿次的病房裏很清靜,阿次睡著了,因為天氣好,他的心情也好,所以睡得十分香甜。
夏躍春和阿初都靠在窗台上看天色,看表。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因為叢鋒的海員差事,是阿初叫韓正齊從海關朋友那裏辦妥的。“好了,你放心了。”阿初說。“這話說得蹊蹺,他不是你朋友啊?”夏躍春抗議了一句。阿初臉上做出一種奇怪的笑,夏躍春隻當看不見。“你聽過一個古老的波斯傳說嗎?”阿初問。夏躍春搖頭。“有一個國王和他的臣子賭棋。既然是賭,就一定會有輸贏。那麽,輸的一方會答應另一方的一個請求。結果,國王在對弈中敗北。臣子的請求是,在棋盤的六十四個方格中以指數放上米粒。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兩粒,以此類推。當放滿六十四個方格時,已達一萬億米粒。”
夏躍春知道他要表達什麽含義了,他在指責自己以欺瞞的方式來獲取他的幫助,利用他的親情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等等。”夏躍春說,“我不是你說的那位臣子,你說的那位在床上。”夏躍春朝病床上的阿次努努嘴。
“不,你才是那個真正得勝的臣子,站在幕後的人。你用我弟弟的生命做籌碼,賭我的性命。我就是那個國王,在不知不覺中邁進你所設下的圈套,沿著你指定的方向前行。說穿了,我為你工作。願賭服輸。”
“口才很好。”夏躍春說。“判斷能力強。”阿初很自得。“我是一個重友盡責的人。”“同時也是一個敲響戰鼓的人。”阿初說。“在這個喧囂、戰亂的世界裏,我們不應該尋找自己的出路嗎?”
“那麽,你承認?”
“承認什麽?我沒殺過人,從來沒有。”夏躍春顯然在糾正阿初某些異想天開的想法。“我信耶穌。”“我信自己。”“你跟他是一家人。”夏躍春反複強調阿次和阿初的血緣關係。“我看,正相反。”“你疑心病太重。”“你敢說你跟他……”阿初的手指向阿次,“沒有任何瓜葛?”“我跟你有感情。”夏躍春在笑。“輕描淡寫地混不過去,看看他最近對你的態度,他尊重你。”“我是他的主治醫生。”“同時他開始敬畏你。”“那是因為你的緣故,他對我有了兄長般的敬意。”“扯淡。”阿初嘴角有了一絲不屑。他伸出手指,比出一個“三”
來。“我弟弟對你的敬意,也許就來自這……三槍。”“你數著來的?”“你在現場。”“大家……各自打掃門前雪吧。”“你是叫我……不管他人瓦上霜?”阿初從衣兜裏掏出三枚子彈殼。“這隻是工作中發生的一點瑕疵。”夏躍春說。“我在工作中力求完美。”他把子彈殼硬塞到夏躍春手上,“物歸原主。”“你把她埋了?”“我不喜歡幹體力活。”阿初偏了偏頭,“也許過十天半個月,她會飄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