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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對我說,跡冉,若有可能,有些人是一定要傾盡所有,用接近瘋狂的能力,來記起他。因,很多時候,很多的事情,我們慢慢地,慢慢地,就會變得不知所措,變得不會再記得。相信我。

  那是11月,冬天。深夜的街市已變得清冷了許多,深夜疾駛的黑色卡車正在擺脫雪的紛擾,迅急,就像是穿越時光的空洞。我與他坐在卡車的邊沿。冷風,一如既往地呼嘯而過。雪在車輪攆過的瞬間,破碎得如同剝離體內的骨髓,那樣地充滿著質感。被雪覆蓋的街道上已了無人煙,街麵一片黑暗。我隻記得自己的牙齒被凍得發出碰撞的聲音,感覺難耐。抬頭所見處,卻是零星的明亮,像破碎的鑽石,深深地印刻在茫遠的天際。

  那一瞬間的震動,就像是塵封已久的空罐子,忽而凋落進一片殘敗的櫻花,稍縱即逝,卻妖豔得讓心裏擁有著無限的歡喜與激動。而這激動與歡喜,卻是因這渺然的天地,曾有一個人撫摸過發絲,仰視星月與風雨。記得,靜默如同膠著,永遠糾纏彼此,即使會被瞬間淡忘,但依然會在不經意間記起。

  我隻是漸漸地忘記他的手心。他的手心沉沒在黑色中,夜間摸索,微笑。頭發的顏色,眼睛,深藍。衣飾,手指……所有的輪廓與味道。忘記一個曾經眷戀過無數次,在等待中等待著的人,一絲一絲地抹去關於他的印跡——直到失去。他的肉體與意念在沉落間被黑暗籠罩,似乎在他的生命中,從來都未曾接觸過她,亦從未與其相見。

  這已是確定無疑的事情,他將會在最後一次的雪落中消逝。有時候生命竟會是如此地脆弱,一如在一米陽光中翩跌的細小塵埃,隨風起落,卻在刹那間消散,不可存留,無須尋覓與需索,最後隻是靜滅,沒有呻吟。而我們之間的事,亦是原本平靜的水麵瞬間突然激起的漣漪,泛著異味的瀲灩光色,突起時,在與空氣輕輕地摩擦,發出聲響。美麗,唯獨泯滅的那段時間無比失落。時間與記憶在瞬間變得開始相悖。記憶被投上了虛無,開始成為沒有初端,亦無邊緣。

  我想,我也隻將執著地迷戀下去,等待著下一個夢幻的刹那間,輪回……

  我亦將自己的手心投遞與黑暗……

  I Need You Tonight——Open up your heart to me and say what's on your mind,

  oh yes I know that we have been so much pain But I still need you in my life this time,

  and……

  1°

  那年我18歲。我是任雨璦。

  18歲,我終於決定做一次的叛逃。我對自己說,僅僅一次,不會太多。太多了,我連自己都無法原諒。於是,我用心策劃著自己的一場旅行:從晉城到北京,然後是雲南(大理),麗江,香格裏拉,最後一站會是在陝西。在兩個月的盡頭,坐大巴回到晉城。預計這趟旅行將會穿越三個省。

  在自己隨身攜帶的交通圖上,我用心地畫出幾條迂回的線條,麻密。冬季確實像媽媽說的一樣,並不是一個適於出行的時間。但,出於我的固執,媽媽終究還是無奈地妥協,她知道對我太過於為難,我會像不啦一樣消失得杳無音信。後來的一些經曆也確實證明了媽媽所說過的憂慮。這將注定是一次荒蕪而漫長的汲取滄海桑田的旅行。

  這是一次叛逃,所以當我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並沒有任何人察覺。而我,亦未曾跟任何人談起過,除了我的媽媽,亦沒有向任何人做過道別,除了不啦。不啦是一隻混血小狗,是我偶然從山澗中帶回來的。有著很短的腿,白色的長毛及圓的眼睛,有極其劇烈而魯莽暴躁的性格。所以,一直以來,除了我對它的一切過分的動作容易接受以外,家裏是沒有任何人喜歡不啦的。所以亦注定了它的消逝。我喂養不啦兩年多,每一天,我會將自己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它的身上,早晨起來帶著它去散步,給它喂食,撫摸以及對它說著一些不著邊際、亦與它的生活毫無映襯的話。我的身上、衣服、手指上都有著不啦作為一隻狗的別樣的味道。帶著這樣的氣味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如果不啦不在的話,會有很多其他的狗奇怪地跟在我的身後,亦會有很多的人在迅疾地疏離我。也許那些狗是懂得不啦的氣味的,亦或許那些遠離我的人們會很輕易地分辨出我是一個與動物,尤其是與狗接觸的女孩,異常奇怪。

  於是,我亦一直躲避著那些有潔癖的人們。

  不啦就像是一個懵懂天真,永遠也不會長大的嬰兒,但我知道它心裏是有著一些期盼的。這是來自我和不啦彼此生命之間存在著的單純的默契,如同不啦的血液。混合,但,一直處於迅疾並盲目的狀態。

  也許今生,我和不啦都不會太在意彼此似乎堅貞的感情,但卻舍得永遠為彼此交付。如同,我會永遠地善待它一樣。

  因著我要出去旅行,帶著不啦終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所以,我舍得放下它,將它寄養在一個親戚的家中,讓親人來照顧。買了一隻足夠大的布包,裏麵放著不啦最喜歡吃的狗糧,還有一些它經常吃的肉幹,一些它經常玩的木偶,還有一些我精心準備的沐浴液。我要不啦一直保持潔淨,因為對我而言,不啦它始終不會是一隻單純的狗,更何況不啦是喜歡洗澡的。在我每次給它淋浴時,不啦會有著安靜的並且是保持著心安理得的姿勢。之後我會撫摸它濕漉漉的白色的長毛。這溫熱的有混合血液循環流動和心髒跳動的肉體。長時間地撫摸著它,並且擁抱。觀察它的眼神,卻在不經意間看出它歇斯底裏的似乎是天性的警覺。它吐著溫熱的舌頭,於是蜷縮著身體在熱氣的覆蓋下慢慢地睡去。

  亦不知是從什麽時候,我開始渴望身邊會有一隻活潑的狗長久性地陪伴。我們會在星空下散步,等待著雨落,尋求些許的灑脫。綿延著長而空曠、狹窄的散發泥土氣息的小道,一路都在靜默,卻永遠懂得彼此的那份默契,毫無理由地,瞬間。隻是我蹲下的樣子,不知為什麽會給不啦帶來莫名的恐懼,它便試圖遠離我,而疏遠,我亦開始害怕。它用發亮的眼神怒視著我,但,絲毫不去探測我的心意。也許在我決定收養不啦的時候,我便覺得自己變得有些詭異,會突然莫名地做些不合時宜的舉動,會招來厭煩、不再信任的感情。並亦欲開始遺忘或者記起。

  我把布包隨手挎在肩上,拖著不啦走出了家門。

  在TAXI裏,不啦始終堅持把自己毛茸茸的短腿探出窗外,似乎在與街道喧囂的聲音做著劇烈地對抗。不知為什麽它不喜歡新家,擾亂著無法使自己安定下來,哪怕是一瞬間的堅定。沒有一絲要靜寂的跡象。我走出親戚家的時候,不啦探出頭來看我,眼神執拗,固執。滿是迷惑地跟著我走了幾步,便停下,看著我走了很遠,叫聲極尖,突兀。我回過頭對不啦說,再見。亦是一個臨走時的道別。但,似乎,我覺得這甚至是一次永訣。

  珍重……

  而這的確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一切似乎早已印證了我的感覺。一個多月後,兩個多月後,當我再次回到晉城時,我那個托管的親戚便告訴我,不啦在我走後的第三天,很離奇地死去。

  2°

  在去往雲南的車站,把隨身攜帶的滿是灰塵的背包連同附在上麵的睡袋,用力並且粗莽地拉起來。這隻足有30公斤的背囊,自買來後便從未清洗過,許是緣於自己一直以來所形成的懶惰。有著結實的背帶和自己以為足以伸縮自如的空間,扛在背上的時候,甚是滿足與舒服。背包易於防禦雨水的侵蝕,於是感覺放心。

  記得上一次曾是帶著它去上海,一路在大巴的後座上顛簸。任意放置在旅館和路邊的泥土地上,坐著休息,亦或踩著玩弄,毫無顧忌。它有著對一個主人應有的尊重與敷衍。

  在裏麵放了需要經常換洗的棉質上衣,T恤,幾條牛仔褲,內衣,襪子,兩雙運動性質的卡其布鞋,一本不曾離開身的《托爾斯泰文集》,脈動飲料,蛋白質餅幹,天麻頭風靈膠囊,鉛筆,淡色圓珠筆,CD機,充電器,攝像機,廉價膠卷,木梳,香皂,××啫哩水——我用它已經有很多年,亦不曾間斷,我喜歡它的味道,已到了癡迷或是眷戀的程度。旅途中氣味的隨意變更可以使空間產生著一種玄虛的距離感。在甚是肮髒的客車或旅館裏顯得愈加明顯,淋漓盡致。久用且熟悉的香味可以使人很容易感到自己的存在,亦是一種歸屬般的感覺。

  開著大巴的司機詢問,要去哪裏?我瞬間有些遲疑,說,什麽?又說,是的,雲南麗江。亦不知為什麽現在的我常常需要重複來理清自己頭緒,來反複確定來自外界的信息。我拿著自己昨夜所買的車票遞給了司機,將自己迅疾所辦的臨時身份證塞進自己的背包。

  自從收養了不啦後,我亦開始變得性格有些詭異,迷戀而習慣於買一些肮髒而陳舊的東西,流連那些會滯留其中的地方或者時間。曾經在舊貨市場上買過一件棉質的襯衫,黑色,皺爛,很舊的款式,尺寸略小,但我一直是瘦弱的女子,所以我能穿,錢亦不會浪費。但,我猜測這似乎會是一個夭折年齡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子所遺留下的唯一一件。衣服質地看上去屬於上乘,亦是出身富足。在這件略顯綺美的舊衣上,我感覺到一種死亡的氣息籠罩著。這件衣服似乎滿載著某些亦或很多沉重的記憶抵達我的體內,或許已持續了百年流轉。於是我開始對這種遺味著迷。

  在半路上的時候,背包一直在我的懷中,我不曾舍得將它置於別處。大巴裏的服務員對我說,小姐,你能否將自己的背囊放在車架上麵?這是一隻我不曾離身的背包,裏麵亦有我不曾舍得丟棄的東西,帶著它已接近我的皮膚。我猶疑著,說,對不起,抱歉,我無法將它置於別處。我怕我會有些擔心,甚至是害怕。它很好,現在,不是嗎?在我的身旁,不會因我的偶然疏忽而忽然間丟失。

  在抵達終點車站後,喧囂聲覆蓋了所有。人聲鼎沸,一切零散的言語交織成巨波,撲打著我的耳部,感到難熬的汽笛轟鳴聲。我找了個地方,企圖閃躲。戴上了耳機,打開CD。

  太多的轟鳴聲以至於出現混淆不清的隻言片語,是聽力下降的預兆。我發覺已經不太容易聽清楚別人的聲音。我會反複詢問著別人說過的話,他們都懷疑我是否是一個純粹性的聾人。我可以很深刻地意識到耳聾所帶給我的恐慌。那個已死去多年的女子在耳朵出血後的兩天內失去了所有的聽覺,她對別人說著什麽,卻無從得到答複,於是帶著恐懼,一個人在突如其來的死寂中解脫。

  我害怕,但我知道我的症狀比較輕微,還不算太重,但我仍是感到害怕,死亡的陰影隨時籠罩。我亦試圖回憶,懂得遺忘,而尋索解脫。因為我知道這一切都是他遺留給我的。若時間漸逝,我亦知道他的基因會在我的血液裏越發顯得突兀而勉強。他所有的一切疾病都會絲毫不打折扣地遺留給我。執拗,偏激,以及對情感的野心與禁錮,或是某種蠻霸。

  我站在雲南麗江路邊的旅館邊,看著背包無辜地在泥土間慢慢變得近乎肮髒起來。於是,我開始對自己充滿哀怨,並開始不相信起來。

  I’ll be the one

  Who will make all your sorrows undone

  I’ll be the light

  When you feel like theres nowhere to run

  I’ll be the one……

  3°

  在旅館的黑暗中睜開眼睛,發覺自己已然又一次走上了那條顏色斑駁的走廊。

  南方在我的記憶中始終是一個多雨的境地。於是大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在雲南的麗江。整日整夜,充沛而不絕。旅館走廊盡頭的玻璃窗,隱射出透著微弱光線的陰鬱天空。可以很清晰地聽見落雨的聲音嘩然從屋簷流逝。走廊似乎已籠罩在一片無盡的雨水聲中,欲通向安靜的盡頭,卻是那樣地遙不可及。雨水聲愈發劇烈,甚至是突兀。

  我試圖確定自己的確切位置,穿越走廊陰暗的拐角處,手撫摩過印著雨水痕跡的牆壁,手指間粘上了許多因雨水長時間地侵蝕而甚是潮濕的粉塵。空氣中夾雜著潮濕而詭異的氣味。一切都非常的清晰而難耐。順著扶手,我摸索到一張質感很熟悉的床。

  他正從床上坐起來,在陰暗略可見的夜光裏,歎著極短的氣息,緩慢穿上一件淡色的略顯陳舊的棉布襯衫。先把它撫平,再穿上。一個極普通但並不尋常男子的穿衣習慣。

  他是一個簡便且粗魯的男子,而這件衣服是她在一次趕集時,在一個舊貨市場上給他買的第一件衣服。昂貴,但在其他人的眼裏卻是極其廉價的舊貨。你已經年歲大了,也該為自己想想了,該穿一件像樣點兒的服飾了。他舊日穿的那件劣質且便宜的紡織襯衣,生硬,並且散發出異味。這在她剛嫁給他的時候便發覺了。不知為何,自從他和她有了她後,便開始變得鬱悶,身體消瘦,而且懶惰邋遢。那曾經使用過的舊色木質梳子亦不知丟去了哪裏,頭發散亂,不懂得照鏡子,亦開始變得無所顧忌。

  他的那些頭發是在什麽時候開始變得蓬長而且發白,她不知道。她離開他的時間過於漫長,所以感覺遲疑,不知所措起來。

  在他終於消沉甚至導致昏迷的時間,她日夜坐在他的身邊,開始再次撫摸他的手,他的腳,他的每一寸肌膚,從她開始疏遠他的幾年來,她是從來沒有碰過他的。她一直不停地撫摸著他,突然感覺到,這不像是一個成年男人的身體,卻像極了一個幼小孱弱的嬰兒,那麽的消瘦,皮膚與骨頭緊緊地粘貼在一起,冰涼。她試圖讓她的手心撫摸過的每一寸肌膚瞬間都變得溫暖起來。她忽然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在她的每一條脈搏中順逆流轉。這肉體在逐漸走向死亡之前是那樣地單薄而無能為力。她於是害怕起來,無盡的哀傷頓時席卷而來(我因此知道自己在麵對著自己一直愛著的男人將要死去而自己卻無能為力,是一件多麽失望而難過的事情。她說)。

  這莫大的無望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於是在落雨的午後親手點燃那件在他的一生中穿過的唯一一件價格算是昂貴的棉質襯衫,並且這是她給他買的唯一一件。她看著在大風中被她抖動的燃著的火焰,纖維慢慢地燃燒殆盡,發出細微的劈啪聲音,一如他死去時所發出的呻吟。衣服在火光裏跳動,逐漸萎縮,變成一堆灰燼。輕薄的灰末在冷風中被迅疾地卷向荒蕪的田野。消逝。瞬間,她流下了無盡的淚水,愛情欲望強盛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得到絲毫的拯救。

  遺留在風聲邊界處,是她哀怨的眼神,最是黑色的痛苦。跡冉。

  他的墳墓就在這田野的南麵。空氣稀薄,荒蕪。這曾經是他們第一次親吻的地方,亦有過他們的數度告別。

  囡囡。他曾是這樣叫喚她的,神情平淡。他一個人常坐在一個堆滿舊書籍、舊物品的陰暗潮濕的角落裏,在那裏亦通常會擺放著幾隻漂亮卻很簡潔的風箏。他和她有了她後,他也開始學會了給她折風箏。這是從他在一次不經意間看到她對鄰居家的孩子拿著瀲灩風箏後羨慕的眼神後開始的。一直,他曾試圖告訴自己要折這個世上最美麗的風箏給她。於是,他總是很認真,且固執的樣子,細致而精心。

  他的視力很好,在和他的同齡人中顯得異常突兀。他亦有著一個思考充沛且有活力的腦袋,一個曾孤獨而熱衷於奇思異想的男人。這在他和她有了她後,更顯得明顯。但當冰冷的手術刀捅進他臃腫的腦部時,劇烈的痛苦是來自於血管破裂,亦或是野蠻地侵入。她對醫生說,我要他活著,他還有一個不到5歲的女兒……(告訴我,該如何來保存你敏感而偏執的頭腦)她摩挲著他腦部還在印血的傷痕,巨大的無望與失落無助,又一次使她的內心失去了聲音。她隻能看著他的臉,慢慢失去紅潤的光澤,變得蒼白起來(你的臉卻依舊離我那麽地近。我又看到你,卻帶給我莫大的濕度,而冰涼)。

  他穿上了舊色的毛衣,來到後來埋葬他的地方。轉過頭來,頭發烏黑且發亮。在那片荒蕪的野地裏,他與她邂逅,而後結婚。她對他說,你來了,真好。

  於是,我在黑色中睜開眼睛。突起的刺眼光線帶來短暫的瞬時眩暈,眼前光陰散動。午後路途中大巴悶熱的車內,衣服裏盛著黏濕的汗水。亦有從夢中突然間驚醒的沉悶壓抑的不適感。

  我從背包中取出藥物,用水幫助吞服。身邊的女子強壯並且胖而魯莽,一直打著鼾。我把睡袋放在頭底,身體則開始遊弋摸索,尋找合適的位置,企圖繼續如同嬰兒般的睡眠。

  4°

  在晉城的那一年。

  那一年我隻覺得每天的生活平淡無奇,顯得甚是有些稀薄。日子的無聊性始終都難以消退,卻也是那麽地迅疾。時間從我的手指間荒蕪而逝,無從記得,亦隻能淡忘。

  實在覺得難熬的時候,會去下雪後結冰的湖邊,學著那些年老的人們在湖邊下棋,亦或聽些雖然無聊,卻很滑稽的故事,以此來打發時日。從第一次在湖邊抽555香煙,忽然間便過了幾日。有時會去街市雜攤的書市上買一些盜版的書籍,翻來看看。有時會在午夜哄鬧喧囂的酒廊裏隨便坐坐,無所事事,等到天明。那是一段視去愜意卻極其乏味的日子,經常性地失眠,似乎帶有著規律性,而,一旦入睡,卻會長時間地不醒。

  但,終究還是會醒來。而醒來之後卻又不知自己究竟又該做些什麽。於是恍惚著起床,泡麵吃,然後看些劣質的碟,我亦懶得洗臉,更不會做些女孩子應該做的一些裝扮抹粉之類的事情,感覺有些不屑。穿上運動鞋。甩門,而後出去。

  沒有目的地行走,可以說是惶惶地走路,於是,我記住了天色微亮的淩晨,亦會有著薄霧。所有的一切都處於睡眠的寂靜狀態,一如齷齪的男人喝酒後,在車水馬輪的街市上趔趄著腳步。是如此地貼近而相似。

  沒有任何的不適或者疲累,有的僅是醉酒後的遲鈍。仿佛自己已然是一個空茫世界的流落者,空洞與歇斯底裏地麻木著。

  遊走在空曠的街市上,總會帶給人睡醒後極其強盛的寂寥感,蒼穹的天空,亦會包裹著一層暖色的白。

  天邊微泛出一點明亮的光澤。接觸氣流的皮膚會有劇烈的敏感,感到濕潤。城市亦不會有太多的車輛蔓延,更無流動如海浪的人群。不會覺察到任何幹烈的味道。但,又總會有莫名的孤獨侵襲,龐大。而,我覺得對於我似乎該是如此,亦是覺得很好。

  他使人覺得體內血液流動近乎緩慢,幾近凝固。這樣的時刻,亦是感覺到可怕。萬念俱焚,瀕臨死亡。

  我是一個懦弱的女子,時不時會有著萬念俱焚的時候。我很害怕,於是我買了過量的天麻頭風靈膠囊,我害怕自己變得抑鬱。這種感覺一直都很強烈。我每天醒來給自己倒杯水,然後吞下限量的藥丸,試圖改變。在吞下藥丸的刹那間亦會感覺到體內發生著微妙的化學變化,快樂與安閑之感迅速產生。

  知道快樂的感覺足以用藥丸來取得。但我不懂若天生便是一個抑鬱性的人,似乎又會一輩子吞著藥丸,試圖解救。而這,傾向於一種原罪。這種原罪亦導致她一生的恐懼感。

  我在晉城不同的地方打工,亦會在不同的地方落宿。他們說這是一種不安全感的表現。於是我明白我原來一直都是一個寂寥的女子,天生便具備著防禦的心理。於是,這樣天生沒有安全感的女子是會與更多的陌生人亦或是瞬間熟悉的人不會擁有著長時間的關係。於是,我在猜測,是我從撫養不啦後開始變得如此,亦或是我天生便是如此警覺?

  從來都很少與別的人來往,更不會無故去靠近陌生的人,似乎與世有著某中自私的疏離感。從不接聽別人的電話,亦是表現出的一種無厘頭的害怕。走廊內時有陌生的男人與女人經過,但,卻通常性地視為無物。

  我亦把自己的這種習慣當作是某種潔癖。我亦從不用感情來與別的人交換某種物質,感情裏會有計較和恐懼。但,我有我的期許。

  亦是因著這莫名的潔癖,我始終都是生活在陌生的城市裏。那裏沒有任何人可以認得我。於是有一種安適感。但,帶來的,卻是更多的孤獨與顛沛流離的生活和無助。

  因著年齡過小,人際脈絡簡單,陌生的城市沒有親近的人。一個人獨自在生活,一個人在夜間抽煙。通常遊泳且習慣於潛伏於水底最深處,屏住呼吸,竟是那樣的心無城府。子夜在雨中亦可經常聽到流浪者一如我少年時狂亂地吹著的口哨。一個人睡覺,偶爾亦會想起不啦來。

  我拿著她給我的足夠的錢,來回遊弋於大理所有的角落。在安靜與恐慌中,我的大理之行結束。亦隻覺得自己變得潦倒,淒然。

  5°

  看過很多的書,卻不會永遠記得書中的一些曾經打動過自己的文字。最終他們似與我沒有任何的幹係,我亦不會記起,曾在無數的子夜中一個人捧著托爾斯泰的《複活》,回想著瑪絲洛娃的淒慘。遺忘了那些曾被自己溫熱的手翻閱過的紙頁,亦不會記起那些灼傷自己的餘味,不會對那些被讚美亦或辱罵的作家加以褒貶,似於同流合汙。

  亦像被吞服後的藥丸,順著液體流失,卻不會在唇間停留太多的時間。亦會覺察到龐大苦哭痛。閱讀,隻是在與自己的靈魂做著彼此的撫慰,隻是一個落單的人內心的事情。無須與太多之外的事,發生著任何瓜葛。

  亦僅僅表現出在某段時間一個人沉浸在空曠的寂寥之中。寂寞亦並非空無,呼吸間會覺察到實物的存在。淩亂的地板上亦有著抽過的555煙頭,煙缸,大堆的書籍。有時竟會因為睡覺而遺忘了時間迅疾的流逝,任窗外下起了陣雨,敲打著落地窗玻璃。一種熟睡後的毀滅感。這便是空洞的所在。

  亦不知因著何物,這長時間的疏離,帶來很久的孤獨感,於是異常焦急地渴望與別的人接觸。亦想得知別人的心中有著如何的期許。長時間地落座在音樂茶吧,網吧,車站,廣場等喧囂的地方。不帶任何的表情,隻願看到陌生與陌生間發生的那份默契,瞬間的隔離疏離感,亦覺得坦然。喧囂的氣息會讓我變得極其興奮。

  我對她說,假使一個女子永遠地在乎追尋過多精神化的東西,就將意味著自己的生活與現實的背離,導致強烈的空虛,永遠需索不到那份切實的歸屬感。一如抽離體內溫熱的血液,到後來隻剩空無軀殼,如同真空的罐子。這過多的與現實的疏離,讓你不自覺地與世間形成莫大的差距,而去長時間地思省,即使這過長的思省如同越過漫長而漆黑的隧道,漫長的痛苦與煎熬。

  這亦讓你處於一種邊緣的感覺。你亦知道生命的似水流長,迅疾且短暫。亦使你產生過多的潔癖且敏感,過多的蒼老。

  6°

  看托爾斯泰的《複活》。聶赫留朵夫在誘奸瑪絲洛娃時是為了內心的虛無,而在解救她時亦是為了內心的虛無。看完後,心裏顫動。原來在看似堅定的企圖背後,卻都是那麽偌大的虛無感。我明白我對生活過多的需索,亦是因著那份虛無而需索著填充。

  7°

  十天之前我得到一份工作,雖然我還有一些她給我的錢,但,我始終都無法擺脫內心的虛脫,而執意做些事情。

  工作後的生活開始變得規律化了起來。和其他的男人和女人一樣,朝九晚五。在麵對著透著微光的落地窗醒來,像以前一樣,穿上磨得破爛且散發著異味的舊色T恤,男式襯衣,還有那件深藍的圍巾,喝完前天買的可樂,然後鎖上了門,出來。依舊步行來到了等車的地方,等待著自己常乘的那輛公交車。車票不算太貴,我和售票員亦有著一種無言的默契,似乎彼此一直在交付著什麽。每次上車時,她亦會向我微笑,我亦懂得那是一種成人之間交付的方式。她與我。

  工作,然後是程式化的午餐。會議,和老板反複地見麵,再進行長時間地麵對著電腦打著無數的字體。整個的下午和夜晚,喝著一桶又一桶的可樂。站在落地窗前,目視著晉城外暮靄的輪廓和古老的建築。

  辦公室裏同事的喧鬧聲一直不斷,匯集成動蕩的波紋,在室內飛揚。感到頭痛的時候,我會去外邊呆會,抽一支555煙,在這裏的室外是不會有人禁止吸煙的。我感到很大的自由。辦公室的門,狹小,人們進進出出,亦會覺到擁擠而難以呼吸。把頭靠在玻璃上,感受著冷風緩慢地吹過。抽完煙後,會自覺地把煙頭熄滅扔在離自己不遠處的垃圾箱裏。迅速地離開,去室內繼續著工作,打字。喝著可以止渴的白開水,亦會感覺到一些溫暖蔓延在周身。

  通常會在晚上9點回家,似乎已成了自己不變的生活規律。那輛大巴會在天橋的那邊等我,我亦知道,她一直在為我交付。那個一直對我微笑的售票員。但,卻往往會隻有我一個乘客,獨自坐在挨著玻璃窗的位置。聽到風聲呼嘯而過,車輪碾過一些空的易拉罐發出摔裂般的響聲。亦會感覺到生活的一種存在感,歸屬。

  當大巴在黑夜中忽然掠過路燈時,會在玻璃窗的蒼白光芒中看到自己模糊的臉孔。

  很多年不在外邊工作,已經覺得似乎自己與外界存在著一種疏離感,於是覺察到自己的社會交際能力在迅疾地下滑。不懂得撒謊,不會與外界糾纏太久。感覺自己的舌頭近乎麻木,學會了太多的靜默以對。我感覺到自己類似於一個懵懂的小孩,麵對世界表現出了無盡的未知與傻氣,甚至是童真。

  但,在這段時期,這份工作對我來說,確實是一種精神的寄托。我亦沒有任何辦法,使自己足以擺脫空虛。我的頭痛,還是會間歇性地發作。失眠,亦不知自己究竟該往哪裏去。晉城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是一個略顯空蕩的地方,什麽都沒有。在我大部分的時間裏,有的亦隻是天麻頭風靈膠囊,而不會是其他。

  直到現在依然記得那些工作後的日日夜夜,與同事很好的相處默契。工作完畢,會抽出很多的時間遊玩。工作使我貼近了人群,於是會停止太多的回憶與思索。帶著龐大的事務,欣然前進。他們說我工作的時候太過於投入,接近於男人,粗魯而用力。但,我卻隻覺得我的日子在很久前因順暢而過於迅速。反反複複的時間,流逝在不經意間。我無法對他們遺留下任何的回憶,亦沒有任何跡象,甚至是找不到自我。

  也許我隻是想讓自己在工作的氛圍中,遺忘或者記得些什麽,而,對於工作的真正意義卻並不怎麽在乎。仍是隻在乎自己的感覺。

  在工作的那段時間,對大巴留下了過深的記憶。她是一個在空蕩的城市中唯一與我有著密切關係的女人。

  大巴算是一輛很陳舊的公交車,車內散發著濃重的異味。頭靠在座位上時常會聞到太多的腥臭味而難以呼吸。不知名的女子靠著玻璃窗想著一些莫名的心事,亦是在遺忘或者試圖記得吧。男子緊握著手機而不曾離開,亦是揣著某種欲望。當遠處隱約的光線穿透玻璃窗時,愈發分明。移動著腳步,或是略微向身後轉去,知道自己已達到城市的某個位置,或是曾來過,亦或未曾來過。但,隻是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不可能脫離生活,抑或說是緊密地膠著。明白自己永遠會僵化於此。

  有時候她是會讓人失去自信的女人,得了太久的抑鬱症而後選擇在大巴內自殺。大巴行駛了幾十分鍾,車內的男人女人們在胡亂著埋怨亦或嘲笑。大巴亦是她所麵對過的巨大深淵,她死時的那刻,任何的想法都被黑色吞沒。她被禁錮的近乎僵硬,於是丟棄了所有,連同希望。

  我可以聽到大巴在黑夜間碾過易拉罐遺留下破碎的聲響,在瞬間卷進一片光亮之中。車裏有靠著玻璃窗的女子,在思索著什麽,亦或隻是在回憶,或者說是在試圖忘記。我在大巴內隨著時間穿越流逝,一如指間穿過的冷風。像是自己在夢中漸進的幻覺,是如此得突兀,明顯。

  欲下車時,所有的男人女人都裹緊了圍巾。微弱的路燈有著隱約的輪廓,冷風蕭瑟地吹過。有瘦弱的女子在賣著香煙啤酒,紅色的煙頭投射出一種溫暖。沉靜的城市帶給人貼近幸福的錯覺,亦是入夢般逼近幻覺,竟是如此的真,毫不模糊。

  那的確算是一段近乎詭異的時期。聽著大巴與冷風彼此摩擦拚擊的聲響,感覺到時間的迅速。而生命的速度卻是與其向悖,接近於一種麻木的僵硬。我亦從來不會在大巴內安然入睡,因著害怕那個曾與我有過交付的女子,茫然而失控的麵容,總是在扶手旁抑鬱的售票員。扶手因太多人扶搓而散發出貼近肌膚的異樣的味道。我不知道自己隨著大巴如時間般流逝,迅疾,是在抵達何處。

  我看人,在大巴裏麵目曖昧的年輕男人,想知道他來自何處,去往哪裏。穿著雍容的毛線裙子,難以控製自己,放聲大哭。當大巴內漸近空落時,黑暗中的男子親吻著年輕的女孩子,接吻的時間過於漫長,於是手指僵硬成了一種詭異的姿勢。

  我看大巴順著風呼嘯而過的時候,窗外迅速飛旋的光影,和蔓延著的黑暗。一個人是如此地靜默,聽著大巴車輪與外物摩擦的聲音。過一個路口,再接著過另一個。大巴亦隻是城市中恣意的過客,似極人體內的血液反複逆流,是沒有邊沿,亦無終止的。

  8°

  昨晚,看了天氣預報。晴,卻下起了雨。

  我聽著風肆虐而過發出的聲響,總是會有些事情發生。那天,我看到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子。

  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坐地鐵,卻學會了哭泣。他們就坐在我的前麵。男人40歲左右,一如我的父親,手裏拿著似乎很重的包裹,穿著白色的布衫。女子美麗出眾,略帶塵世的味道。猜著應是一對農村父女。

  一路沉默無語,彼此的手相互膠著,目光直視著前方,不看對方。一直持續了很久,帶著些許羞澀。

  父親拿起包裹,起身,下車。車門沒有立即關上,他站在窗外,眼睛盯著車裏的女子,亦是分別。女兒一再揮手表示她可以安心離開。爸,可以了,回去吧。但,他,仍是固執地站在車的旁邊不挪動腳步,不願離去。女兒不再多說,亦不再揮手,隻是緊緊抓著包裹。在車子再次啟動時,他疾步追上去,眼神堅定,略張著嘴角,欲言又止。父親的手在僵凝成一種姿勢時,地鐵進入了深邃的軌道。

  他轉過臉,於是我看到他滿臉深印的哀傷。他的內心被某種東西重擊,破碎,難以複原。莫名的哀傷擊潰了他周身的力量,他的身體瞬間變得脆弱。一雙年邁的長滿老繭的手貼在了臉部,皺的皮膚上刻上了陸離的色斑。他們之間沒有過任何的言語。

  我亦不知道他們的告別竟是如此地靜默,且執著。長時間內心的留戀,無疑在刹那間凍結了時間,顯得緩慢執拗。我不懂得這無語的離別,會持續多長時間,還是短暫的瞬間便會相見。我沒有猜測的餘地。地鐵固執地在黑色的隧道中順著舊的軌跡前行。寂寥的人群,神情惆悵,年老的男人開始昏昏入睡。難以忍受地鐵不停地動蕩,一如擺放在枕頭邊的木偶。車廂裏飄忽著難聞的氣味,靠玻璃的女子抽著細長的煙,是一個墮落在紅塵的女子。我坐在女子的後麵,知道她與他的告別,然後看到了她塗抹著紅色指甲油的手指,修長且嬌媚。

  這雙手,讓我想起了她。亦是這樣的一個女人。

  於是,我被激越而靜默地擊潰了。用手遮掩住已是流出熱淚的臉,放聲大哭,不帶羞澀。

  I wandered lonely as a cloud

  That floats on high o'er vales and hills,

  When all at once I saw a crowd,

  A host,of golden daffodils;

  Beside the lake,beneath the trees,

  Fluttering and dancing in the breeze。

  Continuous as the stars that shine

  And twinkle on the milky way,

  They stretched in never-ending line

  Along the margin of a bay:

  Ten thousand saw I at a glance,

  Tossing their heads in sprightly dance。

  The waves beside them danced;but they

  Out-did the sparkling waves in glee:

  A poet could not but be gay,

  In such a jocund company:

  I gazed-—and gazed-—but little thought

  What wealth the show to me had brought:

  For oft,when on my couch I lie

  In vacant or in pensive mood,

  They flash upon that inward eye

  Which is the bliss of solitude;

  And then my heart with pleasure fills,

  And dances with the daffodils。

  9°

  我看到歲月在牆角剝落的痕跡。充溢著離愁,孤單地佇立在落地窗口。

  眼淚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極具羞澀心的。她的背後有著某種壓抑已久的感情,激越,如同潮水。而一個在人海中因為無法自控而落淚的女子,卻是無法容忍的,但這亦是無能為力的事情。她在公共場合中顯得太過於突兀,暴露出自己柔弱的內心。身旁的男人在看到後迅疾地回頭,他們需要遮掩住自己內心的憐惜與虛偽。

  高中時期,一個人時常跑到郊外的田地,在那裏很傻地呆到天黑。深刻地記得暮靄的顏色,那些發臭的植物被點燃後升起的蒼茫濃煙消失在天際,看到一層層的疊合、蔓延、消散。

  空曠的散發著異味的田野,遼遠的天界處淡定的瞬間,黑色與白色的交接,呈現在眼前的所有,微妙的感覺無限地延伸,迷茫得淋漓盡致。是龐大的無可言說的寂寞感,蔓延,拖長。承認自己是一個留戀哭泣的女子,於是在天與地之間號啕大哭起來。哭完之後,想到了離開,這並非是我想要的生活,找不到所謂的歸屬感。我對自己說,還是離開,就趁著現在。

  年少時,是一個極愛哭泣的女孩子,長大了,亦是難以擺脫,無論做著什麽事情,總是充溢著無法磨滅的感動。

  時常在聽歌的時候,不自覺地流下淚水,源源不斷的樣子。一個習慣了哭泣的木偶。但,又在某些時候,自己會故意做作起來,讓自己的心緒不再隨意地動蕩起伏。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或是離別愁苦。佯裝著不浪費自己的感情。不流淚,故意讓別人窺探不出自己內心歇斯底裏的柔弱。眼淚開始習慣了凝結,固執。而,現在似是突然回到了從前。眼淚變得異常泛濫起來,竟是那樣地不給自己留一絲的餘地,不可以控製。

  一個人盯著電腦屏幕會落淚,躺在床上,想著一些事情,也會落淚。半夜一個人冷的時候,蜷縮著都是如此,苦憋著眼淚看著他們的輕笑。

  一直都記得眼淚在自己的臉龐遺留下的不同痕跡。相信眼淚帶有著深刻的撫慰,無以言喻,是太繁富而沉溺的樣子。哀傷,眷戀著所有。就這樣慢慢的直到現在,或是老去。

  10°

  但我曉得跡冉是不同於我的女子。跡冉亦從來不在我的麵前流淚,我所深刻記得的,也隻有她的笑。笑,僅此而已。她的笑有一種男人的豪情,帶著桀驁與不羈。這種笑不帶絲毫的遮掩,她亦會在眾人的麵前放聲大笑,全然沒有任何的顧忌。不論怎樣,即使是在很難過的情況下,臉上亦會有縱情的微笑,並且帶著難以名狀的可怖。我知道她是不懂得隨意浪費感情的女子,亦不會輕易掉下眼淚。

  雨璦。這是一個美麗而又讓人遺憾的世界,這一生我亦不想去做任何沒有意義的事情,哭與不哭,又有什麽不同。她說。她隻是一個僥幸存活的女子,索然一生。與任何人有著本質上的不同。對任何事不存留戀,更不願受擺布。她是會不顧一切,沒有固定的方向,會在瞬間改變路線的女子。亦會蜷縮在某一點等待熄滅。看似有著決然的冷漠與無情,但,我知道她亦是帶著沉重而深邃的感情。卻,不願與人分享。所有哀傷,都隻不過是一絲的淺笑。這,足以。

  我見到她。她的頭靠在被雨水打濕的玻璃窗上。大巴裏人跡了然,隻有三四個穿著奇怪的不同於漢族的人。

  車子在破爛的山道上顛簸著前行,但,開的一如飛翔。我們在這一路上沒有過身體的接觸,隻有短暫的眼神相接。我和她亦不過隻是18歲的孩子。她有著白皙的臉龐,白褶的裙子,飄逸的長發。身旁放著沉重的背包,與我的有些相似。她的眼角洋溢著一些光澤。我知道她是一個不同於其他人的女孩子。一種恬靜的優雅,帶著一種可以靠近的濕度。

  是在鶴慶去往麗江的路上。

  麗江是一個遺風遺澤的地方,她在麗江的天橋上,與一些麗江女子說著不同的言語。甚是熱鬧。我想她也是一個會讓很多人喜歡的孩子。天橋上會有很多的女人走過,帶著歡笑聲,她亦會向她們致意。不說話的時候,她就會佇立,而後遙望。

  陽光的溫柔,灑落在地麵的石頭台階上,映下了一片的斑駁陸離。石頭台階後麵便是麗江古老的寺廟,黑色潤濕的殿堂,散發著一種濃烈的古老的氣息,混合著麗江獨有的花香。

  跡冉在午後突兀的風中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略微揚著嘴角,麵對著灼熱的陽光緊閉著雙眼。我看到她。

  她說,我是木跡冉。眼神透射出一種清澈,微笑,一如一米紫色的陽光。

  11°

  奔波之後,我曾試圖給我的不啦講那些故事,有關於跡冉的。但我無法再找到它,甚至是沒有任何的頭緒。

  我一直以為我會和我的不啦相守到死去,所謂的完美都比不上看它呆在我的懷裏,撫搓著它白色的毛,安心地入睡。可是我找不到我的不啦了。就像已經空了的瓶罐中又被抽離了空氣。我亦知道那是我無法改變的事實,於是我看到,我離開時,不啦的眼神,執拗,黯然。我想它最終將離我而去,亦不會再回來。而這已是一個既定的事實,不可更改。

  不知道我在黑暗中沉睡了有多久,還是隻會想起我的不啦來。想起我的不啦,我便會墜入一片極其空曠的黑暗中,甚是寂寥。我於是決定,我要寫一封尋狗啟事。我要不啦回到我的身邊,看著它吐著溫熱的舌頭,盯著我的眼神,警覺且堅定。

  我記得當晚我寫了一篇一千字的啟事,我說,我丟了一隻白色的混血狗,它有著警覺的眼神,和很好聽的名字,它叫不啦。若有人看到了,請給我電話。我很努力地複製了幾十份。然後又一次,沉沉地睡去。我恍惚夢到我的不啦回到了我的身邊,向我吐著舌頭,它會對我說,我想你為我洗澡,我在外邊變得很髒,好嗎?

  一連幾天,我都渴望有人很快給我答案。他們都說,他們見過一隻混血種狗,長著白色的毛。他們向我索取幾十塊錢,然後我將我所有的積蓄都給了他們。因為對我而言,不啦就是我的一切,我亦不屑於金錢的占有欲。可是沒有,什麽訊息也沒有。於是我終於知道,其實我一直在固執做著結局注定會失望的事情。不啦不會回來了,這離開會是永遠的。我亦知道我將會擁有漫長的期許,但卻無望。

  不啦也許是喜歡自由的,或許它不太喜歡我的手指撫摩它。

  我聽說通往心髒的血脈是在無名指上。於是,我舉起我柔嫩的手指,指著我的心髒,我對自己說,阿門,不啦是快樂的,也許是它獲得了自由。若是緣盡,還硬要牽扯,原本的美好就會變成一種束縛。成為一個控住所有交付的牢籠,那樣不啦會是不自由的,亦不會幸福,若它了解這所謂的幸福。

  不啦是自由的,它亦是獨立的,亦不能夠有人對它分享,不能抱有任何的奢望與企圖。

  12°

  我搭著大巴一路來到麗江,麗江亦是一個讓人流連而癡迷忘返的地方。於是決定在麗江多呆幾日。

  大巴抵達麗江時已近深夜,我拖著臃腫而又肮髒的背包站在一片寂寥的街道上,遠處有著零星的居民家裏的燈光,投射在頹舊的牆壁上,落下參差陸離的斑影。街路上有落寞的男子和一些穿著豔麗的女人。雜貨店裏的燈光昏暗。很清晰地可以聽到母狗發出的求偶聲。

  站在空寂的拐角處,自己被沉墜的黑色包裹。想知道自己的這次旅行,帶給自己的究竟是些什麽。長時間地坐在大巴內忍受著手腳不間斷的麻痛,以及在暈車後的嘔吐,在極不衛生的小旅館裏肮髒且生硬的睡床上難以入眠,靠著CD來進入睡眠的姿態,在露天餐廳裏與穿著詭異的陌生人並肩而坐,目光對視。當覺得自己似是在過著一種行雲流水般的生活時,心境竟也開始變得明朗了,沒有任何超出想象界外的雜念,一切忽然都變得簡單起來。亦開始不屑於任何事。身體的移動並不會太多,長時間地停留在一個地方,思想亦在頃刻間變得單純而執拗。所有的事都在恍惚間凝滯。

  一直以來都有些曾被瞬間擱置的問題。它們在時間之中,時而浮出時而沉沒。但當我年齡一度到達20歲的時候,有一些問題再次顯現出其重要性。我知道這次固執的離家而進行的一次長時間的旅行是一次對自己並不負責的做作。亦是一場暴烈地行進。

  對於一個被黑色沐浴習慣的女子來說,此時,我亦並非感覺到有任何的害怕。但,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且作為一個女子來說,是應該找個安頓的地方的。於是我依著小鎮鋪著青石板的街道尋索著一家可以收容我的旅館。街道兩邊是低矮的小雜店,掛著老式的木窗板。女人把我帶到一間銅臭味很濃的木屋,那女人說明天清早會有小雨,我可以遲些起來。旅館庭院裏有古老的桂花樹,種著大盆蘭花和山茶,廊簷掛著紅燈籠。隻有我一個住客。

  是二樓的房間,小而整潔,純木頭結構,厚重磨損的木門打開的時候會吱呀吱呀驚響。深夜寒氣濃重,他們抱來了電熱毯。

  卸下灰撲撲的大包,脫掉沾滿塵土的外套,牛仔褲以及跑鞋,赤裸著身體踩進浴缸裏,用微弱的熱水衝洗頭發和身體。衛生間裏有一扇小小的窗,望出去能夠看到模糊的高聳山影。放了小半缸的熱水,讓自己泡在裏麵。燈光的光線昏暗,撫摸經過長途飛行和坐車而疲憊腫脹的腳。這是我的第一個在旅途中安頓的夜晚。

  長途勞頓的疲累襲卷上來。我取過煙灰缸,又一次點燃了早已夾於手指間的香煙。這將會是我一個孤獨的女子不食人間煙火的夜晚。

  13°

  他的臉在火光跳躍間突然逼近我的眼睛。那是他在即將永遠地離開人世時的臉。我看到他兩頰有被塗抹上去的淡淡胭脂,還有蒼白呆滯的眼神,臉上的皮膚像是被抽離了血液般沒有光澤,沒有溫度,神情淡然。

  我亦知道他將真的離我遠去,不留絲毫的眷戀。他用極其空洞的眼神努力地注視著我。我知道這一眼是我們彼此最後的世間因緣,心裏已經要放他走,手裏卻還在撫摸著他。

  我一直在握著他的手。他的手心失去了以往的溫度,是很深的冰冷。這一握,是我欠下他的一生一世。我知道我除了這樣,已沒有別的辦法感恩於他的恩慈。這隻是一次清算。而清算唯一的結果,是這個世間唯一一個給我折紫色風箏的人即將消失,這將是永久的缺失。要用一生來計量。這一生的衡定是,在我以後的日日夜夜裏,他都將不會出現,不會給我感情,亦不需要我的回報。可是一生看起來還是太長了……漫漫無期,猶如黑暗海洋中的一點微光,不可觸及,稍縱即逝。

  我看到18歲的女子跪在他的父親麵前,我將離開你,離開這個家庭,還有你那離我而去的母親。看到他在醫院的走廊裏坐起身來咳嗽,對她說,你還是回來了,對吧,我曉得的。他昏迷了三天,沒有醒過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就沒有了遺言。在他死去的那個夜晚,她一整夜坐在他的身邊,看到南方故鄉微藍潮濕的天空,雨水,離棄已久並且不能回歸的家。漫長的失望的時光。於是她第一次為這個家哭泣。用雙手掩住臉,發出胸腔破裂一般的聲音。後來我便聽到這聲音。刻骨銘心。

  我說,跡冉。後來我便聽到了這聲音。原來人的改變,並不是一年一年持續的進程,而是在瞬間發生,就像一張薄的紙片被一道潔白迅疾的閃電擊中,瞬間磨滅。

  走廊裏有風吹過桂花樹枝葉的細碎聲音,紅燈籠的光影在風中輕輕招搖,遠處有隱約的狗吠。在陌生古老小鎮的第一個夜晚,我用手臂抱住自己,蜷縮起身體,以一種嬰兒在子宮裏的狀態,進入了睡眠。

  14°

  在麗江頹舊的小旅館裏住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喜歡這裏。

  早晨起來,天色陰沉,那個女人的話在此時顯得異常詭異。我便坐在屋簷下感受著雨水的潤澤,猜想著那女子的詭異。在山上不停地暴走。溪澗在雨水的滴落中出現響亮的聲音,在崎嶇回旋的懸崖山路上走至力竭時,便似可以忘記了一切的事,一切的人。

  在天橋的附近有著零散的酒吧,在晚上開始有一些年輕男女出沒,人不算多,但也已很熱鬧。一直有著混濁的音樂。牆角有色彩濃重的畫麵,木桌子上用清水插著鮮花。獨自出行的年輕男子坐在街邊,背著行囊,目光炯然。情侶們在接吻,調酒師專心地調製,仿佛在調製著自己的生命。他亦是一個詭異的男子,掌握著別人的意念。我一直不是個癡戀於酒色的孩子,喝完一杯烈酒,然後起身離開。

  晚上去電影院裏看電影,買一塊錢一紙包的鹽炒葵花子,看末流的劣質電影,直到自己沉沉睡去。醒來,買一把遊戲幣,在電影院門外的電動廳玩賽車遊戲,輸得精光。半夜去街邊小攤吃熱食。雲南的食物鹹而辛辣,有時候用乳扇配一點劣質的葡萄酒。我還是常常覺得餓。

  花費了很多時間流連於一家又一家的店鋪和小攤,收集繡片,並用筆記本記錄下所得到的民俗工藝知識。

  這單純的記錄使人的內心如同揉皺的綢布被一寸一寸地熨平。撫摸刺繡的紋理,布料上有灰塵的氣味。

  沉鬱和諧的配色以及細膩的手工依然清晰。圖案大部分是龍、魚、牡丹、鳥或含有特定意義的紋路。不知道這詭異的美感是一種天性的稟賦還是用來抵抗生死的輪回。猶如被構建的一個關於世界的幻象。我為之深深沉迷,並在大理延長停留日期。

  15°

  一直都在改變。並且迅疾。原以為真的該在預計的那一天離開麗江。卻發現竟是如此地失意。子夜,麵對著大片大片的黑色,深夜聽到流水的聲音不斷地顯現出突兀般的惆悵,無盡的哀傷席卷而來。白天,又可看到那些以極其麻木的姿態享受著喧囂的人群,那亦不是遲戀著的無所顧及的肆意,卻更接近是一種龐大的盲。

  我離開的淩晨,試圖對麗江留下自己唯一值得信賴的理由,於是開始流連。在街道邊最早開門的酒吧裏喝了點濃烈的酒,並向調酒師道別。小巷子依舊彌漫著稀薄的霧氣,石子路是濕的,街麵上石板的縫隙間集著混濁的雨水。早起的男人扛著看似很重的包走過,不去理會他亦將會去哪裏。我已難以再在這裏繼續呆下去,於是扛著背囊,又坐回長途車上。

  16°

  我不知道她的離去,究竟是因為什麽。我一直以為她是愛著他的,彼此之間膠著而不可分。可最終她還是離開了,不留餘地地離開。我亦不懂得他又為何那樣吝嗇他的言語。他該對她說,安,留下。他甚至不去理會她的離去。她該是愛他的,不是嗎?

  母親在我18歲的時候和他離異。她臨走之前用手撫平了他的襯衫。我放學回家看到,她站在他的身後,

  用手指撫摸自己的眼睛,而後提著紅色的皮革箱離開。

  他坐在桌子對麵一言不發。我們在一隻昏暗的白熾燈下麵吃晚飯,廚房的水龍頭沒有關緊,發出滴水的聲音,吧嗒吧嗒,掉落在水槽裏。隔壁鄰居家的電視聲音和小孩聲失去了原有的喧鬧。長時間的沉默。我的心中充滿了失望,悶頭吃完飯,走進衛生間,關上門,扣上門鎖。他跟過來,遲緩的腳步,在門外走動。遲疑。用手指輕輕叩擊房門,最終沒有說出一句話來。我知道他的無語。

  我們從來不對彼此直接表達感情,似乎這表達是被絕對禁忌的,帶有羞恥之心。我在空蕩蕩的臥室裏嚐試著獨自入睡。他還未回家,我曉得他該是去找她了,一個叫做雪的女子。我一直是害怕黑暗的,沒有理由地懼怕,臥室裏徹夜亮著燈。燈光太刺眼,無法入睡,偶爾睡過去,醒來的時候眼睛灼痛。於是經常把不啦放在身邊,讓它陪著我入睡。這個習慣維持了很多年。不知道為什麽,這始終是我最深刻的少年記憶,像遺留在手心的傷口。

  之後亦開始和那個叫雪的女人一起吃飯,獨自睡覺,做功課,撫平自己混亂的情緒。因為這個男子,我的父親。所以,我必須接受這種生活。我後來亦習慣了獨自與那個女人相處,夜晚聽著他們做愛的聲音,那個女人的呻吟聲,有著很柔軟的磁性。雪對我的愛與封閉,使我沒有學會與一個陌生的母親妥當相處的方式。

  他使她失去生命最起初的選擇。兩個人的感情一開始就帶有罪惡和欠缺,如同宿命。這陰影促使一個人用更為劇烈激越的方式來對待生命。因為他極需要彌補、探究、摸索、分辨與改造。他亦不能夠確定該去相信任何人,任何事,對一切幾近麻木地盲目。

  後來我想起來,我是在用不妥協和顛沛流離,去麵對雪,極力尋索在時光的洪流中失去的愛。結果追尋失望。注定要頑劣而執拗地生活,並因這盲目對抗而充滿了破裂感。

  17°

  在去往西安的半路上停留了一晚。感覺餓得難耐,便站在有玻璃碎片的街道上,等著吃一碗熱的拉麵。找了廉價的旅館住下,就像是一個落魄的打工妹。小旅店裏汙跡的被單散發出油膩的陌生氣味,不能洗澡,沒電,蜷縮著身體第一次在黑色中閉緊雙眼,沉沉地睡去。

  半夜醒來,燈光已經充足。看到旅館小房間裏的背囊,床頭散落的衣服和礦泉水瓶子,破舊的木桌上有留下的零散煙頭,窗外是在夜色中寂靜的高原小鎮。突然之間,恍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又在何時。瞬間遺忘了所有。

  18°

  那一年,我的年齡觸摸到了18歲的邊沿,亦唐突地告別了17歲。

  那天下雨,陰冷潮濕,使本來已經汙濁不堪的城市空氣更加黏膩。

  那天夜晚,我亦開始真的懂他。我的父親。

  那天夜晚,是我讀懂了他的文字。我的父親。

  雪,那些依戀著你的日子。愛過,痛過。怎能夠離別和遺忘?

  我常常會突然間地又想到你的輪廓。

  一個有著陽光滋潤的午後。我住的那個房間卻是那樣地陰暗潮濕,冗長的睡眠使我頭痛欲裂。我神情恍惚地伸出手去,極力想拿放在地上的茶杯,想潤濕嗓子。卻,忽然間在寂靜中聽見喧囂的雨聲。

  我看見你從包著鐵皮的門外走進來。還像以前一樣,穿著白褶的裙子,白的蕾絲內衣,長的發絲綿延在脖頸間。

  你安靜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不舍得去打擾我。帶著你一貫慵懶的表情。就像以前早晨醒來的時候,你無所事事地在房間裏如同一尾孤獨的魚在河水間遊蕩。偶爾地不小心失眠,也會一個人神經質地在房間裏走動,就像夢遊,或者你走過來撫摸我的臉。我曉得這一次,我們也隻有沉默。

  雪,為什麽,我們明明相愛。可彼此的心卻始終是孤獨的。

  我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亦渴望得到答案。

  我們吵架最凶的時候,我拖住你的頭發,把你一個人留在臥室裏。

  你一個人孤獨失控地哭泣和尖叫,用手指狂亂地抓著門。

  可我卻不去理會,一個人無所顧及地抽著煙離去,直到你可以足夠地安靜下來。

  在一片寂靜的夜色中,我看著煙絲逐漸變成粉末。

  我在角落裏聽得到你的哭泣變得低微。可你知道嗎?雪,我一直在沉默地感受著自己的心在某種疼痛中蛻變成碎雜。

  當我回去的時候,看見你蜷縮著身體在床底下。我看到你竟然突地笑出聲來,臉上的表情單純而天真,就像是一個嬰兒忘記了所有的怨懟。

  你對我說。浩,我會變成螞蟻。她輕輕地說。

  燭光的照射下,我伸出手去撫摸你的臉頰。我可以感覺到你的皮膚是冰冷的,可是眼睛卻幹燥得沒有任何眼淚。

  我於是沉默地把你抱起來。在燭光下強行和你做愛。劇烈地,感受著你的疼痛。想在你疼痛的喘息聲中沉淪。

  雪,那一刻,我感覺到你的存在。我們彼此的交付。

  拒絕一切情感化的東西,隻是單純地做愛,你和我。

  黑暗中,我卻很清晰地看到你極明亮的雙眼。

  你會仰起臉,帶著驚懼與陌生的神情看著我。

  我看到你,落淚,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我把嘴唇貼在你的眼皮上,吸吮到冰涼的眼淚。她輕聲地說,沒有疼痛灼熱的感覺。

  於是,我肯定了你。

  我們竟真的像及了黑夜中的螞蟻,在彼此尋索著。

  那年下了太大的雨,我帶著你去醫院。

  你依舊像往常一樣穿著白褶的裙子,裙邊綴著白色的繡花,穿著一雙係著白帶的涼鞋。

  那一年你18歲。而我已有了自己不錯的工作。

  是非常冰冷的冬天。那次手術差點要了你的命,雪。

  那一天沒有做,因為醫生量了你體溫,好像你有些發燒。他說。

  這個夜晚,我們爭吵了起來,你跑了出去。第一次。

  我擔心你,雪,所以,我跟著你來到大街上。街麵上結了很厚的冰。

  你淚流滿麵,固執地推開我的手,攔了一輛出租車而去。

  雪,在這之前你絕對是第一次,讓我感覺到了恐懼。在大街上,我顯得很是氣憤,亦顯得突兀。

  雪,其實我那時並不完全了解你的心情。

  我追不到你。你很晚才回來,臉上有著凍結了的淚珠。雪,我不知道你去了哪裏。我曉得你明天還得去醫院,你生病了,你這樣亂跑,讓我很無措。

  雪,那時候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娶你。你應該原諒我的不是嗎?

  你站在房間門口,頭靠著冰冷的牆壁,略微著嘴角,笑了出來,帶著輕蔑的口氣。你說,我可以原諒你,但誰來原諒我呢?當時的你很不屑。

  第二天,我和你一起來到了醫院。

  醫生出來叫我的名字的時候,我正站在一大排男人中。寒冷的冬天突現出一道刺眼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我當時有些睜不開眼睛。

  雪,那是我第一次麵對鮮血,那麽黏稠的液體。醫生說可能是發生了嚴重的反應,要馬上給你做手術,否則會有生命危險。

  雪,當時你已經暈眩。我看到你的臉色蒼白,額頭上都是冰冷的汗水,我突然感覺到你的身體變得很輕,就像抽離了血液。我亦感到從未有過的害怕。

  我帶著你,輾轉奔波與各個大小醫院之間,不斷地抽血化驗,做各種檢查。你就像是一個沉睡的嬰兒靠在我的肩上。雪,我突然間感到你從一個脆弱懵懂的剛剛成年的女孩,突然變成一個表情淡漠而懶散的女人。持久的固執。

  亦是從那時候起,雪,你在瞬間讓我覺察到了對你的陌生。常常會獨自浮起來的某種詭異的微笑,似在輕蔑著什麽東西,帶有淡淡的嘲諷。可是雪,我卻一直猜不透你是在輕蔑嘲笑你自己,還是在不屑地鄙視我。

  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全然對你瞬間陌生。

  可就在你18歲的時候,我22歲。那時我們有了第一次較長時間地分離。

  我的父母一直希望我能離開你,娶個受過良好教育,門當戶對的女孩。你也許在他們的眼中,是有不良傾向並且危險的有著幻象的女孩子。你會毀了我的一切——事業和生活。他們對我說。

  雪,你不知道,起先我是真的絲毫不屑於他們的嘮叨。隻是後來長時間地爭吵,我累了。

  雪,或許我和你一直在做愛中沉淪。愛得越深,傷害也就越發沉重。

  雪,有時我會一直想象著你,寧可你愚笨和簡單一點,卻能給我帶來安寧。我亦不會如此疲累。

  雪,我終於還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去見了另一個女人。

  也許潛意識裏,我真的在尋求著一種放鬆和解脫。

  雪,我和她是在一家咖啡店裏見麵的。她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很有內涵的女子,穿著淺紫色的套裝,高跟鞋,身體上散發出一種文雅的氣息,亦是我從未聞到過的女人的味道。

  雪,一個月後,我開始和她在那間有過你的呻吟的房間裏做愛。然後,我們決定結婚。

  “其實,雪,後來的日子我亦一直都在找你。隻是,你就像突然間蒸發了一樣。有關於你的一切,都沒有任何的消息。我無法找到你。可是找到了又能怎樣呢?”

  19°

  我帶著沉重的記憶,把頭靠在油膩的後座背上。大巴內始終散發這一股鐵鏽的味道,這對於天生便頭痛的女子來說,實在是不堪忍受的。我感到暈眩,再度沉沉睡去。

  西安是一個包裹著的城市,一直與外界疏離。執拗且肯定。

  我站在一片蕭瑟的風中,突然想到一路自己都是孤寂的。負載著失望的記憶,顛沛流離。一條寂寞到極點的路途,因著這深淵般寂靜的藍天,劇烈的陽光,似總把人逼近崩潰邊緣。因為他是我的父親,所以有關於他的記憶就像是時間的糾葛,在歲月的洪流裏纏繞。她的離去許是因為對他龐大的失望。因為過深的愛而沉重不堪。她的失望亦從不向他傾訴,寂寞但是獨自去沉默,用力。我曾試圖去嫉恨母親的離別,她那樣不留餘地,丟下我和他。但,想到他與叫雪的女子做愛時的纏綿,與她離去時的眼神,於是我開始原諒她,懂得她。

  水是透明且清澈柔弱的液體。亦是極易被揉碎的物質。我卸下沉重的包裹,脫下包裹著肉體的衣飾,在浴缸裏放滿了熱水,然後把自己慢慢地沉下去,沉到水底,屏住呼吸。

  第一次覺得自己也許可以就這樣帶著記憶,久久地睡去,亦或是死去,不動聲色地。

  他是在兩個月之前離開人世,嚴重的腦血栓。而雪,是在他死後的幾天,帶著太沉重的記憶、濃烈的抑鬱而死。

  窗外有著滴答的雨聲。這是我在西安所住的唯一值得記得的閣樓。窗是用紫色的紙糊成的,可以看到深藍且深邃的夜空。睡在閣樓上的第一個夜晚,因為潮濕和陌生,我做了第一個在外地的夢,夢見自己回到那個長大的家裏。空蕩蕩的大屋子裏還有書的清香,那張大木床,垂著帳篷一樣的布幔,好像與世隔絕,溫暖迷離。我看到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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