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刺耳的鈴聲響起,梅梅抱緊肚子,小聲說:“好了好了,寶貝兒沒事的,寶貝兒沒事的,一會就停。”蘇曉墨也感覺到一陣胎動,不過胎兒現在還小,踢得不像梅梅的雙胞胎那樣厲害,看來胎兒真是不喜歡噪音。
這是每周五提醒各部門準時召開部門會的鈴聲。也是鈴聲停時應到卻未到場者被罰錢的時刻,老總們在這會兒隨機參加各部門會。
要聞部,馬品淨正在主持會議。
“小馮跑哪兒去了?怎麽又不見了?”馬品淨憤怒地喊著。
蘇曉墨沒吭聲。小馮每天在單位用吸奶器吸完奶,有時會在工作間隙,偷偷打個車把奶送回家,盡可能多讓孩子吃一些自己的奶,畢竟吃母乳的孩子,在體質各方麵會勝過吃配方奶的孩子。這次小馮又回家送奶去了,結果路上堵車沒能按時趕回來。
過了十分鍾,小馮才急急忙忙趕到會議室,自然又被馬品淨數落一頓。小馮也很難當著大家的麵解釋自己幹什麽去了,即便解釋,也沒幾個人能夠理解到母乳喂養對孩子的重要,尤其是母親對孩子的擔心更是無人能夠體會,所以她隻能隨便找個理由搪塞過去。
以前蘇曉墨當主編時,召開部門會議以培訓為主,然後點評各個版麵,探討選題。現在馬品淨召開部門會,更像匯報財務報表,他把本部門每周、每天所得好稿量,其中包括好標題、好選題、好版麵等,以及遲到人數、晚簽版人數等,列成表格,通過幻燈機展示給大家看。有時經常還有對其他部門的統計,每次都有熱線部,馬品淨現在一心想超越熱線部。
蘇曉墨曾經認為,這樣係統地總結一周工作也確實是應該的,但其目的應該是提高大家業務。但馬品淨每次隻是公布一串數字,然後就開始跟大家著急。
這次馬品淨展示完一周工作,又開始著急:“大家也看見了,咱們部門的好稿量總是比熱線部差。當然,近一個月來也有所提高,可是還不夠呀!”
一個老編輯無精打采地插話:“報社現在最喜歡怪異、刺激的選題,什麽滅門慘案、突查娛樂場所、車禍連環撞、明星緋聞呀,咱們是時政要聞,確實不如熱線、娛樂容易出這類選題。”
“反正單總說了,咱們時政要聞也得輕鬆點,投讀者所好。既然指著人家掏錢買咱們的報紙,咱就得登點人家愛看的東西,現在老百姓就喜歡看這類東西!”馬品淨說完開始訴苦:“你們知道我為了讓大家多得好稿,每天多辛苦嗎?每天晚上盯完版,都耗在老總屋裏,磨破嘴皮子給大家推薦好稿,為了讓其他主編能舉手投票,我小心翼翼地跟他們處關係……”
蘇曉墨忍不住打斷:“所以我說這樣的製度首先就有問題!好稿不是這麽評出來的,在這種基礎上評出來的好稿,根本不能代表一個部門的真實水平。”
馬品淨不滿地看著蘇曉墨,心想,你當主編時,弄得部門好稿寥寥,我現在費心費力,你還裝清高。他忍不住說:“既然現實是這樣,咱們就得適應報社的現實。”
蘇曉墨本想說:“難道現實就是主編像交際花一樣四處為大家討好稿嗎?”但是她剛要張嘴,小馮在旁邊拉了拉她,她忍住了。也是,自己現在已經不是主編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馬品淨看蘇曉墨不說話了,這才繼續說:“另外,今天還要通知大家一件事,從下周起,咱們部門也要實行熱線部的那套製度。現在我把製度從頭念一遍,大家聽清楚了……”
這時部門編輯記者在下麵立刻七嘴八舌起來:“前一段不說咱們部門暫不推行嗎,怎麽又來了?”“報社太黑了,這不是變相增加工作量嗎?”
馬品淨敲著桌子:“大家安靜!這是部門的規定,單總親自過問過,其他部門大多都推行了,咱要聞部不能落人後麵。”
蘇曉墨又忍不住了:“怎麽突然就要在下周推行了,事先是不是得跟大家商量?要聞部的傳統,一向是有事大家一起商量,聽取部門所有員工的意見的。”
馬品淨最不愛聽這話了:“報社推行什麽製度,還得聽下麵的意見嗎?我說過了,這是單總親自過問的事情。”
“可是這套製度直接涉及到大家的切身利益!”蘇曉墨據理力爭。
“你們也看見了,咱們部門的好稿量,排名總是處於中後位置,單總說了,必須建立這樣一套製度,才能讓大家都動起來,不能總是讓我一個主編瞎著急。”
“不錯,現在熱線部的好稿量確實很高,而且各個推行這套製度的部門,自推行後好稿量都有提高,但我認為這套製度的長期危害遠大於短期利益。這套規定懲罰太狠,動不動就罰錢,而且要求連續三個月完不成這些指標,轉為實習員工,再有一個月完不成,自動離職,咱們現在新記者編輯不少,這等於根本不給大家成長的機會!”
蘇曉墨仔細分析這套製度的利弊,想了一下又說:“再說了,你也承認,現在好稿的評選標準,根本不能代表一個部門、一個員工的真實水準,為了達到這套標準,建立這個製度難道是合理的嗎?”
這時一些新來的員工,本來不太敢說話的,也紛紛表示同意:“就是嘛,我們就是跑口跟各部門打關係,也得給點時間啊!”
馬品淨有些惱羞成怒:“這套製度推行,是單總發過話的,所以我們下周是一定要推行的。蘇曉墨,你不要懷著個人目的打擊報社的製度。”
“我有什麽個人目的?”蘇曉墨反問。
“蘇曉墨,現在報社主張的風格,一向不是你的長項,而且你因為懷孕,根本不能把心思全部放在工作上,所以如果製度推行,對你是肯定不利的。但你也不能因此就阻礙報社大的進展!”
“你……”蘇曉墨氣得張口結舌。
“總之,”馬品淨接著說:“這套製度下周是一定要在本部門推行的,單總已經下了死命令,誰有不滿可以找單總說去!今天會議耽誤的時間太長了,我就不把製度一條條念了,具體內容,熱線部薑紅早就貼在內部網上了,大家可以上去再仔細看。”
馬品淨剛要宣布會議結束,蘇曉墨固執地說:“我個人堅決不同意!這相當於變相增加工作量,而我們每個崗位的工作量,在一年一度簽合同的時候,都詳細寫在合同上了。合同上還注明:任何一方如果要調整工作量,必須經過雙方共同協商,經雙方同意後才可以變更。”
“對,合同上都寫清楚了嘛!”
“本來我們的工作量就比別的報社大,這樣一來等於又偷偷加工作量了。”
“我們不同意!”
支持蘇曉墨的聲音立刻響起來。
馬品淨鐵青著臉,一時局麵有些難以控製。
下午,馬品淨在胖橘子辦公室裏,正在氣呼呼地告狀:“總之,就是她蘇曉墨帶頭,鼓動那幫人來抵觸新製度。”
胖橘子臉上看不出什麽表情,也沒說話。
“單總,不是我說,您趕緊把她調走吧,有她在,我的工作真不好開展。您知道嘛,她在背後管我叫馬屁精,管您叫……叫胖橘子,這都是她嚷出來的。”
“好了,馬品淨!”胖橘子打斷他:“該說什麽事兒就說什麽事兒,別的話別瞎扯。”
“單總,我……”
“行了,你先回去吧,告訴蘇曉墨,晚上盯完版來我辦公室一趟。”
馬品淨回到辦公室,蘇曉墨正在埋頭編版,他敲了敲她的桌子,冷著嗓子說:“晚上你盯完版,單總有請。”說完扭頭就走了。
小馮湊過來說:“曉墨,晚上胖橘子找你,是不是馬屁精給你小鞋穿了?”
“可能是,不過我也正想跟她好好談談。”
“說話別太直,啊!”小馮不放心:“畢竟是咱們在討飯碗吃飯,在人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我怎麽就想不通這個,我們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勞動換取報酬,怎麽搞得跟討飯似的!”蘇曉墨把記錄本往桌上一摔,嗓門又放大了。
“小點聲兒,你怎麽越說越來勁了?”小馮著急了:“理兒是這個理兒,但現實不是這個現實,現實是外頭有一堆更年輕、更有學曆、更聽話的人想往裏闖,而我們因為一些特殊情況,比如你是孕婦,我剛生完孩子,正不受報社待見,所以咱就盡量別惹事兒了。”
“孕婦怎麽了,剛生完孩子怎麽了?難道他們都不是媽生的?”蘇曉墨氣得呼呼直喘氣。
晚上盯完版,蘇曉墨站在胖橘子辦公室門口,深呼了一口氣,平靜一下內心,才敲門進去。這次,她真的有好多話想跟胖橘子好好談談。
“是曉墨,進來。”胖橘子笑眯眯地等著她。
“單總。”蘇曉墨有點局促地坐下,不知道該如何開始談話。
“曉墨呀,聽說,你對要聞部將要推行的製度有不滿意的地方?”
“單總,我確實對這套製度有些看法。”蘇曉墨直陳。
“你說。”胖橘子也沒想到蘇曉墨還挺直接。
“單總……”蘇曉墨抬起頭,眼睛竟然有些濕潤,她心裏是真委屈:“我反對這製度,真的不是從我個人角度出發的。我知道我作為一個孕婦,不能夠像以前一樣投入那麽多精力到工作中,但如果這製度真的能夠促進部門發展,我不會自私到有自己的利益還去阻擋。我是真的為要聞部好,我在這個部門工作了這麽多年,也曾經當過主編,我對這個部門有感情。”
“慢慢說,曉墨,別著急。”胖橘子做出耐心傾聽的樣子。
其實我有好多話想跟您溝通。先說這套製度,獎罰分明,確實是好的,但過於嚴苛。您知道,本來媒體從業者的壓力就特別的大,而我們報社的工作量,已經普遍高於其他報社了,編輯記者的負荷都很大。如果再推行這套製度,等於把工作量又提高了一大截。
雖然說有壓力才有動力,但壓力太大也容易讓人折了。現在熱線部的後遺症其實已經顯露出來了,部門員工根本無暇互相學習,反而為了爭選題、搶新聞,自己部門之間就互相打得沒完沒了,而且還跟其他部門搶口兒。
新聞撞車的事兒時有發生,本來是其他部門的新聞,就因為比較重大,有上頭條或者得好稿的可能性,就被熱線部記者搶過來。這種報社內部爭搶新聞的情況,在以前是沒有這麽嚴重的,這都是在加重工作量以後,在利益杠杆的驅動下,引得大家這樣爭搶。
“還有,假新聞在熱線部出現的頻率也遠高於其他部門。我認為,這樣對報社的大局是不好的。再有,我不知道您是否清楚,現在各主編搶奪好新聞的情況已經到了惡性競爭階段,大家不再以新聞質量來衡量是否舉手,而是互相串通好,拉幫結派地選出好新聞。”
蘇曉墨說的都是實話。
“嗯,接著說。”胖橘子還是蠻有耐心的。
還有,報社每年都要進一些新人,我覺得,我們應該給這些新人以成長的機會。新人大多需要一段適應的時間,但事實表明,有些人一旦上路,可以立刻展露出才華,成為優秀的員工。但如果他們一進報社,就有這麽重的工作量壓在身上,而且動不動就罰錢,這太容易打擊他們的積極性了……
說到這裏,蘇曉墨顧不了那麽多了,把近期受到的委屈和想法一股腦地倒出來:“還規定連續三個月完不成這些指標就轉為實習員工,再有一個月完不成,自動離職,這會導致一些優秀的人才還沒有露頭,就已經被迫離開報社了。而且在製度裏,除了罰、離崗、辭退,沒看到任何培訓計劃。”
“嗯,好,增強業務培訓是吧,提的好。”胖橘子點點頭。
蘇曉墨受到鼓勵,接著說:還有,我覺得,在這麽嚴苛的製度下,現在報社就像一個大工廠,每個編輯記者,就像是工人甚至是機器人一樣在進行流水線作業,每條新聞都是工業產品。但媒體恰恰不應該是這樣的,不應該淹沒每個人的個性,還有編輯記者的創造力,這樣才能出現有閃光點的新聞。
而且,編輯記者想寫出貼近生活的新聞,其本身就應該有生活。可是現在我們的編輯記者,除了每天絞盡腦汁勾心鬥角地完成工作量,基本沒有自己的生活,這又談何寫出貼近生活的新聞呢?
再有,我對報社現在倡導的新聞方向有異議。我認為我們把讀者都想得太弱智了——新聞固然需要刺激,吸引人眼球,但也應該能夠引發人去思考,或者揭示一定的社會現象,可我們現在過於強調刺激,卻忽略了引人深思這點。我看獲得普利策新聞獎的那些作品,哪條不是引人思考的?哪些是單純刺激人下半身的?
“單總,我現在確實有這些想法,一直想跟您溝通,如果我有什麽說得不對的地方,請您指教。”蘇曉墨說完,終於鬆了一口氣。
“說完了?”胖橘子問。
“是的。”
“好,那我來回答你。我能看出你對報社的一些問題是進行過思考的,我也能看出你的真誠。”胖橘子也做出推心置腹的樣子:從理論上看,你的想法是對的。但你要知道,理論和現實有時是分開的。你認為我們的製度過於嚴苛,缺少了對員工的培訓,我可以告訴你,如果現在的媒體環境倒退十年,甚至是倒退七八年,我也會手把手地培訓員工,像國企工廠裏,老師傅帶徒弟一樣的傳幫帶。不錯,那樣會培養出優秀人才。
七八年前,咱們這個城市裏也就兩三份綜合性報紙,那時候記者才有多少?一場新聞發布會也就幾個記者去,所有部門的宣傳,就指著這幾張報紙,所以我說,那時候,我們有時間去傳幫帶。但是現在呢,每年都要新冒出幾張報紙,每年又不斷有報紙死去;一場新聞發布會,記者黑壓壓地坐了一屋子,門口還擋著一堆記者不讓進。
不錯,我們報社現在差不多居於前三名,但你要知道,國外資深媒體人經過調查研究,發現一個城市中,綜合性報刊隻有位居前兩位的日子能過得比較好,從第三名以後就懸了。而我們恰恰就總是在第二、第三名之間徘徊,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其他報紙頂掉。毫不誇張地說,我們的P股後麵虎視眈眈地盯著一堆報紙。
市場就這麽大,這麽多報社都在你爭我搶,在這種情況下,想要發展,我們隻有采取速成法。那就是用製度說話,建立一套嚴格的製度,想在這兒幹就要完成指標要求,完不成就走人。市場不給我們時間傳幫帶,而且我們也沒有必要費這事兒。現在人才太多,流動量又這麽大,而且非常廉價,我隻需要從中挑選能夠迅速適應報社發展的人就行了,何必要自己費力去培養,等到他終於上手了,沒幹上幾年又跳槽走了呢?
你認為現在媒體就像工廠,編輯記者像工人,沒錯,這就是我們追求的目標。現在的媒體,就是產品,相比個性,我更需要能按報社要求批量生產的流水線。
曉墨,你要記住,在中國,八十年代,是出名記者的時候;九十年代,是出名編輯的時候;而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是出名牌發行人的時候。至於編輯記者,他們就是流水線上的工人,不要跟我提個性。這就像開飯店,飯店裏有一兩位名廚,能做出幾道好菜,這不叫成功,成功是像肯德基、麥當勞一樣,流水線作業生產出食品,全世界的店裏賣的口味都一樣,好不好吃全憑自己口味。
你認為我們低估了讀者的智商,可我告訴你,現在讀者感興趣的就是這些。報紙現在受電視、網絡的衝擊太大,你看看電視上,哪些節目最火?是各類選秀節目,還有那種主持人帶著做遊戲的娛樂節目!網絡上什麽點擊量最高?這不用我說你也應該知道。
我們作為報紙人,如果一門心思地想要提高人們的精神境界,讓人們思考,無異於自取滅亡。有統計顯示,現在已經進入了讀圖時代,大家連字都不愛讀了,你也可以看看周圍,有幾個人還定期讀書?所以我們很多報紙,都推出了漫畫說新聞的形式。這種情況下,誰要看你的深度分析?誰會關注你的思想性?我們要做到的,就是讓老百姓每天一打開報紙,看到各種喜怒哀樂的情感,上班多一些談資,這就是我們的成功。
“至於你說的普利策新聞獎那樣的新聞,你出去問問,有多少老百姓知道普利策新聞獎,有幾個人能說出來一到兩條獲獎作品?即便我們報社現在出了個獲普利策獎的新聞,也不代表我們的廣告就能增多,不代表我們就能在這個市場上活下去。相比較而言,我更在意的是人們願意掏錢買我們的報紙,廣告商能夠青睞我們的報紙。”
胖橘子歎了口氣又說:“曉墨,如果有一天你坐到我的位置上,可能就會理解我的想法了。”她對蘇曉墨說的,也是自己的心裏話,她要讓蘇曉墨知道,你的那套早已落後,不要再抱幻想了,你得直麵現實。
她基本上逐一解釋了蘇曉墨的問題,唯有一點避開了,那就是關於好新聞的評選,以及各主編、還有各部門內部人員爭奪的情況。她早知道這些,但她認為一直在自己的控製中,她現在倒並不需要大家萬眾一心團結一致,除非領導腦子有問題,才希望下屬全部抱成一團。唯有互相爭來爭去,一把手才是最穩的,同時,因為大家好爭好搶,一把手想達到什麽目的,扔出點好處,下麵人就會爭先恐後地搶著做,否則一個個都油鹽不進鹹淡無所謂的,我一把手靠什麽推動大家?所謂靠企業文化來帶動大家的積極性,那都是老板編出的謊言,現在有幾個企業有真正的文化?可是這些,當然不能告訴蘇曉墨這樣一個底層員工。
蘇曉墨也確實越聽心越涼,但她還是努力堅持:“那您認為,走現在諂媚讀者的新聞路線,就能夠增加廣告收入嗎?”
“當然!”胖橘子隨手從桌上拿起一張報紙,扔給蘇曉墨:“你隨便翻翻就應該能發現,現在報紙的廣告版麵確實比以前有所增多。”
“廣告版麵確實增多了——”蘇曉墨沒有拿起報紙,而是張口就說:“但是廣告品質在下降。醫療小廣告、交友廣告充斥了不少版麵,但是一些名牌企業、高檔商品的廣告在減少。我以為這說明,廣告商也不是弱智,他們都能夠看出來,我們報紙的品味在降低,我們擁有的讀者品味也在降低。”
胖橘子有點被噎住了,這也正是她頭疼的地方,但她沒想到,蘇曉墨這麽一個小編輯,居然也看出來了。她不禁想,這個蘇曉墨,如果不是這麽不聽話、過於講原則,又正處於孕期,本來是可以一用的,但是現在絕對不行,她寧願用馬品淨這樣一個沒什麽能耐但聽話的人,也不能用這種刺頭兒的人。
她冷靜地笑了笑,說:“你提的確實也對,但你要知道,現在整個社會大環境是什麽樣?前兩年是繁華的泡沫,而這兩年是泡沫破滅的金融危機時期,各家報社的廣告都在受影響,而我們報社,因為有嚴格的製度,能有現在的進展就算不錯了。這也就是我為什麽要說,我們現在必須要用速成法的原因之一。社會大形勢如此,容不得我們拖拖拉拉,報社確定了思路,就需要下麵立竿見影地去執行。”
這下輪到蘇曉墨無話可說了。
胖橘子笑眯眯地看著蘇曉墨,知道她已經沒什麽話可說了,開始轉換話題:“怎麽樣,現在工作上有沒有什麽問題?”
蘇曉墨心想,我還能說什麽呢。她有氣無力地回答:“沒有。”
“你跟小馬,合作的還好吧?”
這點蘇曉墨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還好”兩個字,她說:“反正肯定有一些思路不一致的地方。但畢竟他是主編,我提意見歸提意見,還是應該以他為主。”
“你能這樣想就好,如果你們實在有什麽合不來的地方,可以直接跟我說,看看有沒有其他解決的方法。”
蘇曉墨趕緊搖頭說沒有,心想,還能有什麽解決方法,你這樣問,是又要把我隨便調到什麽崗位上吧。反正現在自己正在孕期,人家怎麽給你調崗,都可以打著“特殊時期調崗”的旗號。
蘇曉墨坐車回家的一路上,望著窗外燈紅酒綠的世界,心裏充滿了失望。
她從小就夢想著要成為一名記者。她還記得小時候,剛剛認字了就喜歡拿著報紙,學著大人的模樣假裝閱讀,其實很多內容她基本看不懂。那時候她多羨慕每塊文章前麵能夠署名的人,這名字對她來說簡直是神聖的。
就是因為從小有這樣的願望,她在大學時選擇了中文專業,並如願以償在畢業後成為了記者。雖然實際工作離夢想已經越來越遠,但她從沒像今天這樣失望過——“市場不給我們時間傳幫帶,而且我們也沒有必要費這事兒”、“至於編輯記者,你們就是流水線的工人,不要跟我提個性”、“現在已經進入了讀圖時代,大家連字都不愛讀了,你也可以看看周圍,有幾個人還定期讀書?”胖橘子的話在她耳邊回響,而且她不得不承認,在她以為神聖的鉛字中,充斥著假新聞、炒作、媚俗。更讓她傷心的是現代企業的這種冷酷,她感覺以前的自己像是衝鋒陷陣的大炮,可現在懷孕的自己就像是炮灰,已經了無用處。
蘇曉墨回家,父母和方磊已經掐著點兒,把熱了又熱的飯菜端上桌。
“怎麽才回來?”方磊迎上去,把拖鞋遞給蘇曉墨,剛要幫她脫鞋,蘇曉墨自己蹲下身已經脫下鞋,然後勉強喊了聲“爸、媽”,實在沒心情搭理身邊的方磊,就陰沉著臉去衛生間洗手了。
“曉墨這是怎麽了?”曉墨爸忍不住小聲問方磊。
“嗨,肯定是在報社又受什麽氣了唄!”方磊已經對此見怪不怪了。
“這孩子,現在好像總是在鬧情緒,都要當媽的人了,怎麽還不會控製自己的脾氣呢。”曉墨爸歎著氣說。
因為蘇曉墨心情不好,飯桌上大家的氣氛都不活躍。蘇曉墨吃完飯就回臥室了,方磊在書房用電腦加班。
曉墨媽拉過老伴說:“嗨,你刷下碗,我去看看曉墨。”她進了臥室,見曉墨正躺在床上發呆,於是摸摸曉墨的額頭:“也沒發燒呀,看你愣愣的樣子,是不是生病了?”
“沒有。”蘇曉墨回答完,一扭身,給老媽一個背影。
曉墨媽歎口氣說:“你已經是要當媽的人了,心態必須得好,凡事要想得開,不能還跟小姑娘似的鑽牛角尖,你能不能成熟點?”
“就是因為要當媽了,所以才發現,原來自己是炮灰。”
“什麽?什麽灰?”
“說了您也不懂。”
“曉墨,你跟我說,我可能不懂,但我是你媽,你再怎麽鬧脾氣,我都能容你。可你現在老是因為報社的事兒不痛快,回來給方磊甩臉子,這就不對了。方磊這孩子現在也不容易,本來工作就忙,還盡心盡力地照顧你,你不能老拿人家這麽撒氣,有事,你得跟他溝通。”
“我就想安靜會兒。”
“曉墨,如果現在這份工作讓你這麽不痛快,索性辭了吧!你知道你現在的情緒,對胎兒的影響有多大?你不能讓孩子在你肚子裏就總是體驗你這種負麵情緒吧。再說,我看你現在這情況,孩子出來後,如果你還繼續上班,孩子誰來照顧?老話說孩子是‘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三歲前是孩子的幼苗期,一旦出現問題,特別難以修正,你別因為控製不了自己的情緒,影響孩子啊!”
“怎麽這麽煩呢?人活著怎麽這麽多事兒呀!”蘇曉墨鼻子囔囔地說,又想起梅梅挺著大肚子上班的身影,想起小馮每天擔心家裏孩子的樣子,心裏直發酸。
“人長大了,就得有擔當,遇事不能逃避。”曉墨媽一副過來人的說法。
“可如果我辭了職,在家照顧幾年孩子,再進入社會,還會有單位要我嗎?”
曉墨媽恨鐵不成鋼地說:“你為什麽一定要想的這麽悲觀呢?在家帶孩子,就一定意味著要和社會脫節嗎?難道以後你的出路,就必須是回到媒體再打一份工嗎?沒有單位要你,你就完全活不下去了?難道你現在的工作,就這麽適合你嗎?你怎麽能夠擔保不會因為孩子的出現,給你帶來一種全新的生活,讓你找到更適合自己的道路,你就非得像現在這樣在一棵樹上吊死?”
蘇曉墨沒吭聲,她不是沒想過這些,但以前的生活已成慣性,讓她突然失業、改換道路,甚至可能是創業,她實在沒做好準備,也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走。
“我說的話你好好想想吧!”曉墨媽說:“另外,我提醒你,別老跟人家方磊摔臉子,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得學會控製自己的情緒。否則像你這麽情緒化,以後怎麽帶孩子?我希望你能做一位堅強的母親。”
晚上,蘇曉墨因為心情不好,話也不多,早早睡了。方磊雖然也挺困,但還是在書房一直開著電腦熬著,他要等到半夜十二點給曉墨網上掛號。
蘇曉墨每次去醫院產檢,因為人太多了,經常要在醫院一耗一天,本來她產檢占用的就是休息時間,這樣一來休息的時間更少了。為了讓曉墨輕鬆點,而且能夠看上專家號,方磊把網上掛號和電話掛號都辦上了,這兩種掛號方式都是隻能晚上十二點開始掛三天以內的號,而且掛的全是專家號。
但說實話,方磊還一次也沒掛上呢。到掛號時間,網站上不去,電話也打不通,等好不容易登陸上網站或者打通電話,所有號又都被掛滿了。
這晚,方磊好不容易哈欠連天地熬到快十二點了,立刻緊張起來。他一手拿著電話,反複重撥同一個號,一手拿著鼠標,不斷刷新網站,到了十二點零五分,他才成功登陸上網站。當然,像往常一樣,所有號已經瞬間被掛滿了。十二點十分的時候,電話才不再占線,裏麵傳來語音提示:您好,三天以內專家號全部被掛滿。
方磊氣得把電話扔掉,嘴裏罵了一句“靠!”看來過兩天還得起一大早,送曉墨去產檢。本來因為蘇曉墨心情不好就已經影響到方磊了,這下他更覺鬱悶。
這時MSN的窗口突然蹦出來:“這麽晚了,還沒睡?”
方磊一看,是戴麗麗,他回複:“給老婆網上掛號呢,結果根本掛不上。”
“嗬嗬,真是模範老公啊!”
“唉,可惜老婆也不領情,回家還老鬧情緒。”方磊忍不住傾訴。
“我聽說孕婦情緒波動都挺大,你就多擔待吧。”
“隻能如此了。”
方磊跟戴麗麗在MSN上聊了一會兒,才覺得心情好了些,就關機回屋睡覺了。
第二天,蘇曉墨是被黑車司機的電話吵醒的,原來睡過頭了。幾次鬧鈴響,她都關上鬧鈴又迷迷糊糊睡著了,黑車司機已經在樓下等了半天,還不見人下來,這才給她撥了電話。
蘇曉墨趕緊起身,匆匆梳洗了一下,把方磊榨的糊糊灌進肚裏,就快步下樓。自從懷孕後,好像睡眠就成倍增長,這下眼看又要遲到了,一遲到又要被扣錢,然後大會小會地點名批評。而且現在因為她盯的是八點結束的版麵,盯版費被大打折扣,每月掙得比其他編輯少了很多,再除去打車、吃飯費用,這麽七扣八扣的,這班上得越來越不值了。
還有一分鍾就要到點的時候,黑車載著蘇曉墨停到報社門口。蘇曉墨從黑車裏衝出來,又不敢快跑,舉著一隻胳膊伸著食指,快步向指紋機走去。
前台服務員都認識這幾個孕婦了,此時衝著她喊:“快、快,馬上要到時間了。”蘇曉墨盡量伸長胳膊,把手指按到打卡機上,但是瞬間,時間又顯示為九點三十一。
“哎呀!”小服務員歎息著:“又遲到了。”
蘇曉墨沮喪地上了樓。
上午,剛開完早班選題會,人事部主任過來了:“曉墨,有點事兒跟你談談。”
“您說。”因為報社的懲罰製度,現在都由人事部來記錄和開罰單,所以大家看見人事部的人心就往下沉。
“曉墨,大家商量了一下,決定給你再調下崗。”
“調崗?”蘇曉墨有點意外,但又一細想,上次跟胖橘子談話到結束時,其實胖橘子就已經有了給自己調崗的意思,畢竟自己在要聞部總是馬品淨的障礙。她問:“調哪兒?您說的‘大家’的決定,是哪個‘大家’?”
人事部主任訕訕地笑笑,說:“大家嘛,當然是幾位領導,還征求了你們要聞部主編的意見,大家都通過了,出於對你身體的考慮,所以才要調崗。你看,你現在做編輯,每天工作這麽緊張,晚上回家又晚,確實不適合孕婦幹。而且,報社早有意把你盯的這塊版調到晚上十二點結版,這樣一來,對你的身體更加不利了。”
“您就說吧,又要把我調哪兒?”
“那個,去熱線部當記者。”
蘇曉墨傻眼了。她現在眼看就五個月了,肚子已經漸漸有了規模,調到熱線部當記者,這讓她以後怎麽挺個大肚子,一天在外麵跑幾個熱線新聞現場呢?
她為難地問人事部主任:“那,副刊有沒有可能讓我調過去的呢?您見過哪個記者,有挺著大肚子在外麵采訪的?”
人事部主任也雙手一攤:“副刊現在都人滿為患了,今年還要裁員呢。再說,副刊那幾個編輯,哪個不是拖家帶口的,就指著在副刊能按點上下班,誰能跟你們核心部門的人換呀!”
“那,那還有沒有其他的崗位呢?”蘇曉墨聽後無奈地問。
“唉,你就往好處想想吧,當熱線記者,雖然經常要跑現場,好在比編輯工作時間靈活些,也不用每天打卡上下班。”人事部主任皺著眉頭,欲言又止地說:“要我說,曉墨,我勸你一句,還是自己的身體和孩子要緊——我們人事部有時候也知道一些事情不合理,但是沒辦法,得按上頭的意思辦啊!”
他看了看蘇曉墨,沒敢再說什麽,臨走時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就是現代企業製度嗎?唉,是不錯,但跟過去相比,人情味真是少了。”
人事部主任都走了,蘇曉墨還委屈地坐著發呆。自己本來也是個能幹的員工,怎麽一懷孕,一下子就淪落到像破爛兒一樣被亂塞的地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