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調到新版麵後,蘇曉墨和方磊都鬆了一大口氣。雖然對於孕婦來講,蘇曉墨的工作量仍然算負荷比較大的了,但她已經很知足了。
蘇曉墨以前半夜三更回家,車都打不著,從懷孕後,隻能靠方磊接,搞得夫妻二人都疲憊不堪。現在這個問題解決了,方磊在小區論壇上發了個帖子,結果就在附近小區找了輛黑車,每天早晚按時接送蘇曉墨,這樣方磊就輕鬆多了。
蘇曉墨吃飯的問題也解決了。因為已經決定要孩子了,她就把消息通知了自己的父母。蘇曉墨的爸媽現在都在機關上班,但每天五點多下班以後,老兩口就輪著到曉墨家做飯,這樣晚上蘇曉墨八點多回家,方磊也到家了,兩人還能吃頓現成的飯。
方磊還買了個豆漿機,每天早飯,就由方磊把五穀雜糧、各種豆類、杏仁粉、芝麻粉等往豆漿機裏一扔,就自動榨出熱乎乎的糊糊了。至於中午飯,蘇曉墨現在和梅梅、校對室小王、副刊編輯小李四個孕婦,在報社附近找到了一家還算幹淨、味道也不錯的小飯館,現在四個人每天中午一起出去吃飯,大家AA製,點的飯菜種類比較多,吃的也比較舒心。
一開始蘇曉墨還真沒想到午飯的重要,每天怕食堂的飯菜味兒,再加上那時是主編,中午都沒時間休息,所以就經常自己買些牛奶、餅幹、麵包以及零食亂吃一通。但是她聽梅梅說,當時梅梅的午飯就這麽瞎湊合過一段時間,結果去醫院進行孕期糖尿病篩查,以前一向有低血糖毛病的梅梅,居然血糖偏高,嚇得梅梅回家查了一堆資料,才知道原來孕婦稍不注意就容易使血糖升高,進而影響到孩子。搞得她後悔不已,這才注意午飯問題,並開始認真學習孕期知識。
蘇曉墨聽了勸,這才不敢瞎對付,怕走梅梅的老路。於是聯合另外兩個孕婦,一起找到了這家小飯館,每天中午,大肚婆們就一起去吃午飯。
由於注意了營養,又不用半夜三更地回家,蘇曉墨的臉色比剛懷孕的時候好了些。在三個月零二周的時候,體重終於長了一斤,而在頭三個月的時候,她可是一下瘦了六斤。
曉墨媽是個儀態萬方的老太太,看著曉墨站在體重儀上顯示的數據,老太太稍鬆了口氣:“可算長了一斤!”
“吃飯嘍吃飯嘍!”曉墨爸係著圍裙,端著一盤菜出來,方磊趕快進廚房幫著端。一家人吃著飯,曉墨媽打量著閨女,說:“臉色還是不太好,人家孕婦都是又白又胖的,你看著還是這麽憔悴。”
“慢慢養著唄。”蘇曉墨大大咧咧地說。
“哼,我這‘肉的肉兒’,頭三個月可真是受委屈了,該補的沒補上,還跟著你受苦受累的,你們居然還差點不要他!”曉墨媽心疼地說。她管閨女肚子裏的孩子叫“肉的肉兒”,意思是,閨女是我的心頭肉,閨女的孩子就是我心頭肉的心頭肉!
“媽,我現在不是為了您這‘肉的肉兒’,連主編的職位都舍棄了呀!”
提起閨女的主編職位,曉墨媽也有點心疼。她對這個閨女從小就抱有很大期望,曉墨從小文筆就好,學習也好,工作也挺認真,這次果真當上主編,也是女兒在三十歲之際迎來工作上的一大進展,結果因為懷孕,待遇和職位都有了這麽大落差,曉墨媽忍不住又老話常提:當初畢業的時候,讓你去老方他們機關當個小辦事員,工作多穩定。你工作再勤快點兒,現在也是個小科員了,沒準還能弄個副科當當。在這種單位,那要是懷孕了,請幾天假,早去晚回的,都是常事兒,哪至於從職位到工資都給你調低了。
“你當時非不去,告訴說不吃大鍋飯,還嫌人家那掙錢少,要去什麽現代企業曆練自己,做白領。哼,曆練到三十歲了,連懷孕都不敢跟單位說。現在知道了吧,你們這種單位的老板,就是榨汁機!你是當年放著大鍋飯不要,自己拚命跳到榨汁機裏去了!”
蘇曉墨無語,她現在確實挺羨慕這種鐵飯碗的,輕閑安定,不像她現在這麽沒有安全感。
“唉,真是,懷孕是員工的正當權利,你看你當時居然連說都不敢跟領導說。”曉墨爸也覺得女兒當初受委屈了,突然又想起件不放心的事兒:“對了,曉墨,你上下班打黑車,我怎麽老是不放心呢,那司機靠得住嗎?再說政府現在不是在打擊黑車嘛,要不還是坐正規出租車吧!”曉墨爸是個老布爾什維克,一向響應黨的號召。
“行了吧您,現實點吧!”曉墨說:“正規出租車的價格現在是一個勁兒地往上調,我現在換崗以後,月薪比以前少了一半,再打出租車上下班,我每月掙的錢就全搭路費裏了。您老倒沒讓我響應國家號召,再每天擠公交車去!”
“可不能擠公交車。”曉墨媽趕緊搭話:“不能動這個念頭啊,你現在的工作負荷對孕婦來說也算夠大的了,每天晚上回家都快九點了,再擠公交車,那得幾點能回家吃上晚飯?再說,擠壞了怎麽辦?”說完,曉墨媽忍不住又說起了曉墨的工作:“你看看當年讓你去的那機關,現在還有班車接送,你現在倒好,奮鬥這麽多年,還打黑車上下班,裏外裏剩下的錢,還不如人家小職員多!”
“嗨,這人不都沒長後眼嗎!”曉墨爸感歎:“當時你閨女剛大學畢業,哪會想到以後歲數大了和要孩子的事兒。”
蘇曉墨訕訕的,沒吭聲。
方磊也適時勸曉墨:“要我說呀,這個班你現在就別上了,每天也挺累,官沒升上,錢也沒掙著。”
“難道我沒算過這賬嗎?現在是每月有點白幹活的樣子,可咱們眼光也得長遠點,是不是?”蘇曉墨說:“我現在堅持著,好歹還算有個崗位,產假過後回來好被安排工作。如果這就把工作辭了,那以後可能就意味著長時間的失業,而且生育保險還沒有了。總之,為了以後的生活,現在就得堅持著。”
“我說過,我養你!”方磊趕緊表態。
聽了這句話,蘇曉墨心裏一熱。曉墨媽看見女婿這樣表態,也很欣慰,當然,打心眼裏她不希望女兒走這條路,從小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兒,以後拖個孩子,再沒工作,這風險太大了。所以曉墨媽趕緊說:“現在還沒到這步呢。總之,曉墨,你現在工作上可不能太拚命了,自己的身體和孩子要緊,萬一因為你現在不小心,對孩子有什麽影響,那可是後悔一輩子的事兒!”
“知道了,知道了。”蘇曉墨也覺得壓力挺大的。
曉墨爸忙著讓女婿也多吃菜:“小磊現在也瘦得厲害,唉。”
吃完飯,收拾完畢,二老走了,方磊看曉墨情緒有點低落。
“怎麽了?高興點,你現在的情緒可直接影響著孩子。”
蘇曉墨沒吭聲。
“你是不是還在心疼主編的事兒?我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有事業心呀!”
“說實話,我也不是個事業狂,我隻是比較現實。”蘇曉墨說:“我現在三十歲,在工作上,正是該提升一步的時候了,差這一步,可能今後就會被逐漸淘汰,如果這一步接上了,也許以後就能往上走走。”
蘇曉墨低頭撫摸著自己的肚子:“你說這孩子,就這麽偷著摸著地來了,我真是對以後的生活挺沒譜的,我覺得我的計劃都被打亂了。女人,為什麽非得生孩子呢?”
方磊拍著蘇曉墨的肩膀說:“曉墨,別太悲觀了,也許,孩子會為我們帶來更加適合我們的生活方式呢!”
其實,方磊現在也覺得肩頭壓力陡增。他總覺得曉墨現在的崗位不算穩定。別的不說,就這工作量,現在依然不輕鬆,每天晚上九點多下班,還老加班,一周大多數時候隻能休息一天。現在曉墨身孕不到四個月,還能挺住,如果以後真的到了孕晚期,肚子一大起來,行走也不方便,真不知道能不能堅持下來。
再說,生完孩子產假就那麽有限的幾個月,是不是到那會兒曉墨就真的能走開上班也是個未知數。總之,他隨時得做好準備,要一個人擔負起整個家庭。現在他已經有意識地比以前花錢省了,作為一個男人,他要盡可能讓老婆和孩子都過上輕鬆的日子,不能讓她們為生活發愁。
現在方磊看見單位的孕婦,感覺也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從沒設身處地為她們想過,有時候甚至覺得她們麻煩太多,耽誤事兒,經過這幾個月眼看著曉墨孕吐、疲倦,他才知道,職場的孕婦真是不易,原來女人懷孕時身體要發生這麽多的變化,迎接這麽多的挑戰。
現在他在工作上,盡可能照顧一下自己部門的孕婦。有一天中午,方磊看見自己部門的一位孕婦,趴在桌上睡得呼呼的,旁邊放著一撂沒處理完的圖紙,還有一盒沒動一筷子已經涼了的飯,他居然有些難過起來。他想,曉墨可能每天在單位也是這樣勉為其難地支撐著,他於是拍醒這個孕婦,小聲告訴她,今天沒什麽事兒,先提早回家休息吧。
孕婦看著他感激的眼神,讓他覺得挺慚愧。作為一個領導,適當關照一下孕婦員工,減輕一下她的工作量,這是應該的呀。他在心裏想,但願曉墨在單位也能受到一些照顧。
後來,方磊在確定下午沒太多事兒的時候,盡可能讓孕婦員工早回去,把活拿回家幹去,反正你到時間把活拿回來就行,沒必要這麽在公司耗著。有時還會盡量把一些輕鬆的活派給孕婦。
直到有一天,戴麗麗提醒他:“你知道嗎,現在咱們部門可有個別人對你不太滿意了,已經告到老總那了。”
“怎麽?”方磊問。
“說你太偏袒小張,隔三差五地就讓她遲到早退,還老把輕活分給她。”
“那小張,那都七個多月了,他們看不見嗎?”方磊氣憤地說。
“你先別急。”戴麗麗趕緊勸方磊:“現在的人,可不就是這樣嘛,一點虧都不能吃,也見不得別人占點便宜,你得理解。”
“孕婦受到一點照顧,不是應該的嘛,怎麽在所謂的現代企業裏,連這點人文關懷都理解不了呢?”方磊還氣呼呼的。
“可能現代人都太精了吧!”戴麗麗說:“我告訴你,就是想提醒你一下,底下個別人說什麽,問題不大,但傳到老總那不好。”她壓低聲音:“你也知道,老總巴不得這幾個孕婦自己扛不住走人呢。”
“這麽大單位,容不下幾個孕婦?”方磊鐵著臉說。
“唉,我知道你是好心,”戴麗麗有點心疼地看著方磊:“可現在,你也應該明白,大家都是自己先顧著自己,不管是個人,還是公司,都是一點虧也不想吃的。”
沒有了主編的職位,蘇曉墨現在才敢放心大膽地請假進行孕檢,畢竟,單位給孕婦孕檢是女職工保護條例規定的。
“請假?”馬品淨眉毛一挑一挑的。
“是的,我現在至少一個月得做一次孕檢,還不排除有時候得多去一次,而且到孕後期,好像每兩周甚至每周都得去一趟。”蘇曉墨費力地跟這個單身漢解釋孕檢的事。
“那你的意思,是以後要請很多次假嘍?”馬品淨問。
“當然!”蘇曉墨口氣有點生硬:“孕檢項目都是國家定的。”
“噢,這樣啊!”馬品淨推了推眼鏡:“我問問人事部吧,你看,我一個大男人,真不懂這些呀。”
“好吧。”蘇曉墨點頭。
下午,馬品淨過來了:“曉墨姐,我請示了人事部,知道孕檢是必須做的了。”
“噢。”蘇曉墨心想,你還以為我蒙你是怎麽著。
“這樣,咱們編輯的休息時間,本來就不固定,不過也就下個月吧,咱們部門每人至少可以保證一周休息一天了,以後你要什麽時候去孕檢,提前跟我說一聲,我把那天定成你的休息日就好了。”
蘇曉墨簡直無語,真是打得好算盤。本來其他單位的孕婦,大多都休周六周日,孕檢的時候還可以再請假,並不會占有自己的休息日,而且按規定,孕檢應該算作勞動時間。輪上自己可倒好,等於所有的孕檢都是從自己的休息日裏扣除的,而且聽說孕檢並不比上班輕鬆,不僅一大早五六點就得趕到醫院掛號,一撥一撥地排大長隊,還極有可能一耗一整天。
蘇曉墨歎口氣,說:“好吧。”心想,我忍,我忍,我忍忍忍,誰叫現在自己是弱勢群體呢。
本來蘇曉墨想隨便找家醫院孕檢就算了,可是無論父母,還是方磊,以及身邊的一些朋友,都建議曉墨去一家專業婦產醫院建檔,大家的理由也都充足,一是曉墨三十歲了,年齡不算小;二是曉墨前三個月確實對自己和胎兒都照顧不周,大家都怕有什麽事兒;三是曉墨現在的工作太累,就怕萬一出什麽事兒,專業婦產醫院畢竟經驗豐富,好應付一些。於是蘇曉墨按照大家的一致決議,來到一家專業婦產醫院建檔,並準備開始以後幾個月漫長的產檢。
由於早有耳聞這家醫院人會非常多,因此一大早五點來鍾就起床了,六點準時出發,方磊開車送蘇曉墨去醫院。
盡管早有準備,兩人一到醫院門口,還是倒吸了一口氣,我的天!早上七點不到,七八個掛號窗口的隊伍都已經排出門外。大廳裏黑壓壓一片人,座椅上坐滿了孕婦,大廳周圍還站了很多沒座的孕婦,這都是有家屬陪著來的,還能有人幫占個座,或者閑散地到處逛逛。有些沒人陪著來的孕婦,則挺著大肚子排著隊。
無論家屬還是孕婦,幾乎所有人都是嗬欠連天,蓬蓬著頭發,眼睛上掛著眼屎,離近點兒還會聞到對方嘴裏泛著口臭。方磊還看見,居然一個半身不遂的老奶奶,還抖著一隻手,讓不知是女婿還是兒子的人攙著,守在一名孕婦身邊。
賣早點和賣報紙的生意很是忙碌,很多人手裏都握著油條、端著豆漿或者豆腐腦,邊排隊邊吃。還有的人吃完了早點,索性買份報紙,打發排隊的無聊時間。由於人多,空氣也不新鮮,亂哄哄一片。
“這麽多人!”蘇曉墨驚訝著,和方磊從人群中擠過去,找個隊尾排上。方磊又一路“勞駕”著擠出去,買了兩個煎餅和一杯豆漿,再一頭大汗地擠回來,兩人也邊吃邊排上了。
蘇曉墨感歎:“以前在報社,老編輯生育高峰的新聞,今天算是親眼見到中國的生育高峰了!”
排隊期間,蘇曉墨上趟廁所,跑遍了醫院所有的衛生間,居然門口都排著長龍。衛生間裏的基本上都是孕婦,動作本來就慢,上趟衛生間,蘇曉墨就排了四十分鍾的隊。
折騰到八點多,蘇曉墨奇跡般地掛上號,算是很慶幸了。
方磊陪著蘇曉墨往醫院裏走,在婦科門口就被護士攔下了:“行了,男的不許往裏走了,家屬也不許進去,都在外麵等著。”
蘇曉墨一看,雖然掛上號了,在婦科的大門裏麵,等著分診的孕婦得有一百來號,老公們家屬們全都給轟在門外,連坐的地兒也沒有,有的靠著牆打瞌睡,有的看報紙,有的玩手機,有的發呆。
蘇曉墨索性讓方磊回去上班得了,反正在這兒陪著也沒什麽意義。
方磊不放心地拉著曉墨囑咐:“那我先上班去了,檢查完了給我打電話啊!”
護士不耐煩地喊:“快點快點,倆人別站在門口拉拉扯扯的。不就是做個檢查嘛!”
方磊趕緊放開蘇曉墨,正好又有一撥孕婦擠進分診大廳,蘇曉墨隨著人流就給擠進去了,回頭跟方磊說了句什麽,方磊光看見蘇曉墨張嘴,什麽也沒聽見。他又不敢跟過去聽,畢竟人流中大多是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搞得他動也不敢多動。
這時候,大廳裏突然一陣喧嘩,方磊在人潮中小心翼翼地轉過身,立刻驚得目瞪口呆:隻見幾名護士推著一張床急匆匆出來了,上麵躺著一個孕婦,下麵竟然什麽都沒穿,一路痛苦地大喊大叫,就這麽被推過大廳了。旁邊有知道的護士議論:“這麽大月份了,來檢查也沒人陪著,掛著號就要生了。”
方磊發誓,以後每次孕檢都要陪著曉墨來,尤其是到孕晚期,可不能讓老婆這麽赤身裸體地從大廳裏就給推過去了。
蘇曉墨隻聽見外頭一陣嘈雜,並不知道發生什麽事兒了,她在分診大廳裏,靠牆等著護士分號。有限的幾個座位,都被早來的孕婦們坐上了,現在能找個空著的牆壁靠上,就算不錯了。
估計是人太多了,護士們心情也不好,一說話就嚷嚷,有孕婦互相之間聊幾句天,護士就像課堂老師一樣教訓:“小點聲行不行,要說話出去說去!”說話的孕婦趕緊閉嘴。
大家於是就呆頭呆腦地坐著,或者站著。間或有哪位老公要跟老婆說句話,不小心走過大門了,護士準是一路嚷過去:“這男的,還往裏闖,裏麵都光著身子做檢查呢,你進去要幹嗎?”把男士們訓得抱頭鼠竄地跑出去了。
蘇曉墨六點多出家門,快十一點了才見到醫生。隻說了不到一分鍾話,醫生開了三張化驗單子,驗血驗尿做婦科檢查。
蘇曉墨又舉著個驗尿用的塑料小杯子,在衛生間門口排大長隊。這時候排隊的孕婦們,幾乎人手都舉這麽個塑料杯子。從衛生間裏出來的孕婦,也是一手舉著杯子,另一手護著,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穿行,把尿樣送到幾米外的檢測室去。
蘇曉墨一路護送著尿樣到檢查窗口,由於是第一次這樣護送尿樣,不太有經驗,幾次險些被別人撞到,把尿樣灑到自己身上。好不容易結束艱難的行程,她又回掛號大廳繼續排大隊驗血。
之後,蘇曉墨拿一小棉簽壓胳膊上,去檢查婦科。
“脫褲子,上檢查床!”醫生一邊給其他孕婦寫單子,一邊跟蘇曉墨說。
“啊?”蘇曉墨看著四周的環境,實在有點心理障礙。這一個診室裏,有好幾個醫生,每個醫生旁邊都排了四五位孕婦,門還大開著,外頭好幾個沒被分診護士允許進入的孕婦,都在探頭探腦地等著叫號,婦科檢查床的床尾正好衝著排隊的人們和門口。
“快呀,你查不查?這麽多人等著呢!”醫生一抬頭,看蘇曉墨還在磨嘰,吼了一句。
“噢,好。”蘇曉墨狠下心,脫了褲子,躺床上。
“把腳舉蹬子上!”醫生側眼看下蘇曉墨,命令。
蘇曉墨趕緊乖乖地把兩隻腳高高地翹在床尾兩個腳蹬子上,前麵就是一堆醫生和孕婦。蘇曉墨紅著臉躺在床上,盼望著趕緊結束這場難堪的檢查。可是自從她脫了褲子躺好後,醫生又不太搭理她了,繼續自顧自地看著問著後麵的孕婦,任憑蘇曉墨“展覽”。打發完幾個孕婦後,才回過身來,慢慢地戴上手套,給蘇曉墨進行婦科檢查。
到中午十二點之前,蘇曉墨終於結束了這一次孕檢,還好沒拖到下午。她擦著汗,氣喘籲籲地找了家快餐店,隨便吃點東西。一邊吃一邊心想,這次孕檢,比上班也不輕鬆啊!還占用了自己好不容易盼來的休息日,明天又得繼續上班。再一想十月懷胎中,以後這樣的孕檢還得時常經曆,真是讓人頭疼。
她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腹部,在心裏對未來的小寶寶說,你可一定要挺住啊,媽媽現在這麽累,還在這樣堅持,也是為了你以後能夠有更好的生活條件呢!為了你能夠有好玩具,上好的親子班,上好的幼兒園,上好學校……
蘇曉墨想著想著,靠在餐椅上竟然睡著了。她實在是太累了,直到方磊的電話把她叫醒。
她一接起電話,那邊就傳來方磊急切的聲音:“你在哪兒呢?打這麽多電話都不接!檢查還好嗎?”
方磊這一上午急壞了,給蘇曉墨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人接,他胡思亂想了一上午——是檢查結果有問題了,還是曉墨給擠壞了?其實他打電話的時候,蘇曉墨不是端著尿杯在人群裏左躲右閃,就是躺在婦科檢查床上向大家“展覽”呢,要不也是在排大隊,哪有時間接電話。
“還好,這次檢查沒什麽問題。”蘇曉墨揉著睡眼,本來工作就累,現在為了檢查,五點多就起來,實在是太困了。
“你說話怎麽有氣無力的?”
“在餐館裏睡著了。”
“哎喲!”方磊聽得更不放心了:“你趕緊打個車回家吧。”
“算了吧……”蘇曉墨現在越來越摳門了:“現在又不是高峰時段,還是坐公交車吧,要不每月那點版費都交車錢了!”
“曉墨!”方磊憤怒地喊:“你再這樣,我真不準你上班了!”
晚上,方磊和蘇曉墨互相說完在醫院的遭遇,又好笑又發愁,這要以後每次孕檢都這樣,可太累了。
“那怎麽辦呢?這家醫院在婦產方麵確實挺有名氣的,而且我聽人家說,凡是三甲醫院,人都不少。”是不是換醫院,蘇曉墨在糾結中。
“私立醫院呢?咱可以去私立醫院呀!”方磊說。
“太貴了吧?”蘇曉墨不同意。
“蘇曉墨,我就不信,咱們現在的存款不夠你在私立醫院孕檢連帶把孩子生出來。你現在怎麽摳門兒成這樣了?”
“你總得為以後打算吧!是,把所有積蓄搭上,把孩子生出來,然後呢?房款,養車錢,養孩子錢,月嫂錢,我要上班了那請保姆的錢,奶粉錢,以後親子班的錢,幼兒園讚助費……”蘇曉墨一下數了一大串:“這些怎麽辦?咱倆真要每月花得一幹二淨呀!再說了,我都不知道以後等待我的會是什麽樣的職位。”想起前途,她壓力更大了。
“我不管。”方磊氣呼呼地開始上網查私立婦產醫院名錄,上午在醫院裏看到光著身子從大廳裏推過的孕婦,實在讓他太受刺激了。
“問這家吧,聽說好多明星在這兒生過呢。”方磊開始撥電話。
“我不去,我不去啊!”蘇曉墨一見方磊撥電話,已經心疼錢心疼得肝顫了。
“問問怎麽了,先問問多少錢有什麽,你也聽聽!”方磊按了電話免提,那頭很快傳來一個甜甜地帶著港台味兒的女聲:“您好,貴子私立婦產醫院。”
“您好,請問,在你們那生個孩子要多少錢?”方磊直接問蘇曉墨最擔心的問題。
電話那頭一聽這是個上來就問錢的主兒,聲音立刻就冷了下來,變成地道的北京話:“您指的是順呢,還是剖呢?”
“啊?”方磊一時還沒考慮這個問題:“那、那順是多少,剖是多少?”
“順三萬,剖五萬。”那頭繼續冷冰冰地回答。
“噢,好家夥,剖要五萬!”方磊忍不住重複了一下。
“你打不打麻藥?”
“啊?”方磊一時沒反應過來。
“打麻藥十萬!”說完,對方“啪”就掛了電話。
“我靠!”方磊愣了會兒才納過悶來,氣得差點把家裏電話砸了:“我他媽就給你五萬,我看你敢不打麻藥就給我剖了!”
蘇曉墨早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了:“不許罵髒字兒啊,胎教不好,胎教不好。”
蘇曉墨第二天一上班,看見小馮也來上班了。
“小馮!上班了,還好嗎?”蘇曉墨看著小馮,挺高興的,畢竟是老同事,好幾個月也沒見麵。
“嗨,我昨天就上班了。”小馮抬頭,跟蘇曉墨打個招呼,有點愁眉苦臉的:“我正在忙,一會兒找你說話啊!”
“好,要不中午一起吃飯吧。”蘇曉墨說。
到十一點多鍾,馬品淨過來四處喊著大家開編前會,蘇曉墨剛到會議室,就聽見馬品淨氣急敗壞地喊:“小馮呢,小馮呢,怎麽這麽半天找不見人!”
編前會開了好一會兒,小馮才匆忙進來。“小馮,怎麽回事?”胖橘子最煩員工開會遲到:“上班才兩天,怎麽開會都遲到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我有點事兒。”小馮紅著臉,也沒解釋出什麽。
“我再提醒你一次,開會遲到是要扣錢的!連續遲到三次,連你們主編一塊扣!”胖橘子扭頭跟人事部記錄員說:“把她記上!”
人事部記錄員立刻把小馮寫在了被員工稱為“小黑本”的本子上,凡被此本登記上的都準備著要被扣錢。馬品淨一聽下次自己也可能要被扣錢,臉色更不好看了,狠狠瞪了小馮一眼。
“好了,現在我們繼續開會。”胖橘子說。
各個部門的編輯開始報選題,蘇曉墨小聲問小馮:“你幹嘛去了?”
小馮委屈地說:“擠奶!”
“噢。”蘇曉墨明白了。
“奶漲得難受,還得天天帶著擠奶器上班,又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擠完的,真是的,開個會也催命一樣……”
蘇曉墨也替小馮難受,輕輕拍拍小馮的手,表示一下安慰。
“喂,你們倆!”胖橘子敲著桌子瞪著蘇曉墨和小馮:“別交頭接耳了好不好!”
中午,小馮和蘇曉墨、梅梅、校對室的孕婦小王一起去吃飯,李圓喊著“四個大肚婆去吃飯嘍,帶上我吧!”也趕過來湊熱鬧。
蘇曉墨問小馮:“你現在來上班,孩子誰照顧著?”
“隻能讓我婆婆來了。”小馮說:“可是你知道嗎,我這兩天上班,每天心裏像長了草似的。我婆婆七十多歲了,還是個心腦血管病人,稍微累點身體就不行,而且她一直在農村生活,跟我育兒觀點真是不一樣,喂孩子吃飯都是先放自己嘴嚼完了再吐孩子嘴裏,還按老方法把孩子腿綁上……”
“哎喲天呢,快別說了,聽著都吃不下飯了,你把孩子給她放心嗎?”李圓大喊道。
那又怎麽辦呢?你不知道,馬品淨恨不得一天三個電話催我來上班,剛開始態度還好些,後來幹脆就放話出來了,說我再不來上班,就要招別人了!唉,孩子本來就早產,身體弱,現在剛添了輔食,腸胃本來就弱,我這一上班,她能喝到的母乳就有限了,隻能混合喂養,奶瓶她又不習慣用,配方奶她也不適應,昨天晚上就開始鬧肚子,可是我能怎麽辦?
“每天晚上十二點多才下班,我根本就照顧不了孩子。”小馮從上班起就不停地歎氣:“所有的專家都建議給孩子母乳喂養到一歲,說母乳才是最適合嬰兒的,可是產假就那麽幾個月,怎麽母乳喂養呀?不瞞你們說,我這兩天上班,奶漲得難受著呢,一忙起來,連擠奶的時間都沒有,剛在衛生間擠會兒奶,就聽見外頭大呼小叫地喊你,有各種事兒找你!”
小馮說的自己眼淚都快下來了:“而且你們不知道,我每天出門,孩子找不見我,哭得聲嘶力竭的,上班的時候,是真想孩子,尤其是想到孩子沒得到很好的照顧,心裏真難受。”
李圓聽得直感歎:“看來我還是繼續單身吧!”她摸著腦袋憨憨地說:“前一陣我還恨嫁呢,心想每天忙得跟驢似的,連談朋友的時間都沒有,現在看著你們,覺得還是單身好。”
校對小王拍著桌子:“靠!實在不行,咱們集體辭職得了!”
“你以為你辭職會給報社敲記警鍾?別逗了,人家正巴不得你辭職呢!中國缺什麽,缺啥都不缺勞動力!”梅梅邊大口吃著飯,邊說:“我可不辭職。我懷的可是雙胞胎,這倆寶貝兒一出來,眼瞅著就要傾家蕩產了,我再辭職,一家子喝西北風去了。我豁出去了,七個月的時候再歇,然後就厚著臉皮開病假條泡病假,能拖到什麽時候到什麽時候!”
“那以後呢,報社要真不要你了呢?”小王發愁地問。
“拖到不能拖的時候,也隻能把孩子給公婆帶了,我媽身體特別差。”梅梅茫然地說:“可是你知道嗎,咱們這代人,本來就跟公婆那代人有代溝,沒孩子以前還都好說,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後,在教育理念和生活上各方麵都存在差異,我是看見好幾個家庭,因為帶孩子兒媳和公婆反目成仇的。”
“我現在就有切身體會!”小馮說:“要真不是沒辦法了,這是下下策,本來老人年紀也都大了,真要是為你帶孩子累出個好歹來,也是事兒。”
小馮說完,猛扒拉幾口飯,說:“我先回去了。”
“哎,著什麽急呀?”蘇曉墨說:“大家吃完了一起回去吧。”
小馮小聲說:“剛才開會那會時間,就擠了一側的奶,現在另一側還漲得難受呢,趕緊趁中午休息這會兒擠了去,還能給孩兒備下,留著晚上吃。”說完,急急忙忙出門走了。
蘇曉墨看著小馮,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明天。自己現在在這個崗位上這樣堅守著,難道就是為了休完四個月產假後,等來這樣一個結果嗎?
吃完飯,她們幾個人往回走,李圓拉著蘇曉墨說:“哎,這馬品淨現在可是幹勁十足呀,他跟薑紅、趙衛、張麗娜他們現在可是抱成一團了,報社評好稿,都快被這幾個人壟斷了。”
“你們部門的薑大主編這麽能給你們爭好稿,你應該高興呀!”蘇曉墨說,想想自己以前不肯走關係給部門爭好稿,還惹得部門一些編輯記者有非議了。
“她呀,隻給她的愛將們爭,像我們其他人的稿子,報上去也是陪襯。你沒發現,報社現在已經全麵扭轉成了胖橘子喜歡的緋聞驚悚小報的風格了。哎,對了,你知道嗎,我聽說,馬品淨現在也想在你們部門推行薑紅那套製度了!”
蘇曉墨沒吭聲,她實在認為這套製度是苛政,而且是短期內能夠奏效,長遠看並不利於員工發展的製度。
“這製度一旦推行,你們可就慘了。本來以前報社訂的考核要求就很高,現在薑紅等於人為的又加重了工作量,把好稿量也算進每月考核,即便完成了報社的工作量,如果部門訂的好稿量沒完成,一樣要被扣錢,而且還扣得特別狠。你知道我現在的感覺嗎,就像開出租的‘的哥兒’一樣,每天一睜眼,就覺得是欠著公司的份錢,得趕緊出工還賬去。”
“那,你覺得這製度對你們寫稿質量有提高嗎?”蘇曉墨問。
現在誰還管質量呀!踏踏實實的民生問題也沒人寫了,都是怎麽有噱頭怎麽來,熱線部最近出了好幾條假新聞,都讓薑紅和胖橘子給按住了。一般老百姓也是,誰也不願意跟報社較真,給點賠償就了事了。
“你再看員工這勁兒,互相看見對方版麵有錯,就是不告訴人家,明明有好的想法,也不彼此交流,互相都跟防賊似的防著。為什麽,你下去,他才能上去。倒是為了幾篇好稿好標題,選誰的沒選誰的,或者這好選題給誰了沒給誰,打得頭破血流的,每天就跟在狼窩裏工作一樣。”李圓也就在蘇曉墨麵前還發點牢騷,於是索性說個痛快。
蘇曉墨的眉頭越皺越緊。媒體從業者,這是她曾經熱愛的職業,也曾經是一份高貴的職業,可現在怎麽好像越來越走調了呢,怪不得現在社會上都說:“防火防盜防記者。”
蘇曉墨一行人回到辦公室,又聽見馬品淨滿樓喊小馮:“蘇曉墨,你看見小馮了嗎?”
“沒有。”蘇曉墨冷冷地回答。
馬品淨叨嘮著:“想給她布置個選題,又是一扭臉就找不著人了!”
馬品淨從當上主編後,已經不再稱“曉墨姐”了,先是改成了“曉墨”,然後又改成“蘇曉墨”。他也拿蘇曉墨挺頭疼,就是堅守著自己的新聞路線,軟硬不吃,給她布置的選題,隻要看不上眼,就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給你拖著。有時候他真想大罵,還以為你是前任領導呢!不知道現在是部門擠出這麽塊版麵給你口飯吃,有這傲勁兒回家當太太去,別在這兒幹呀!
蘇曉墨剛坐在辦公桌前要編稿子,人事部主任拿著一疊表格進來了:“咱們在現場的已婚女員工,都注意了啊,每人來我這兒領個表格,哎,已婚女員工過來領!沒在的各部門主編要通知她們,兩天內來我這兒領表,每個已婚女員工都要填啊!”
蘇曉墨、梅梅也過去了,人事部主任樂嗬嗬地說:“喲,您二位就不用填了。”
“什麽呀,是加薪還是升官表呀,又沒我們孕婦什麽事兒!”梅梅有點刻薄地說。
“喲,別這麽說呀!”人事部主任表情有點尷尬:“你知道,好多決定,表麵是我們人事部做的,其實我們哪有那麽大權力!”
蘇曉墨繞到人事部主任後麵一看,這竟然是一份“已婚女員工生育時間表”,上麵要求每個已婚女員工寫出自己大概決定什麽時候要孩子。
領到表的女員工們也沸騰了:“這是什麽意思呀!我們什麽時候要孩子,有必要匯報給單位嗎?”
“真是,管天管地,還管人家要孩子!”
“那我們要意外有了,單位打算怎麽著呀?”
“真是!要是我們到點沒懷上,單位想怎麽著呀!”
女員工們七嘴八舌地議論上了。人事部主任盡量打圓場:“那個,那個什麽,單位讓大家先填個表,也是為了到時候能適當安排一下工作崗位,讓大家得到好一些的照顧嘛!”
“怎麽安排?”一個女記者說:“噢,我要是填我明年打算要孩子,怎麽著,年底的加薪和獎金也沒我的了,明年一開春就把我調成看大門的?”
“嘿,大家有火也別朝我身上撒呀!”人事部主任越來越為難:“填這個表,也是因為我們人事部想為大家提前辦好準生證的。”
“喲,那人事部可真為我們著想!”梅梅剛辦完準生證:“辦一張準生證,可是夫妻兩人的單位、街道辦事處,雜七雜八地跑上一大圈呢,您一個人事部有多少人呀,能為我們所有女員工把準生證都辦嘍?”
人事部主任擦擦汗:“行了,我也不跟你們狡辯了,我們人事部呀,就是個代人受過的部門。”他扭頭走了,邊走邊嘮叨:“胖橘子一拍腦袋想出這麽一招兒,我又代人受過了。”
梅梅問蘇曉墨:“報社又什麽意思呀,明知道不會有人認真填這破表的!”
“你還不明白嘛,”蘇曉墨說:“填的是真是假是次要的,主要意在威懾!”
“意在威懾?”梅梅有點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