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是個什麽玩意兒

6　憋死人的城市交通

　　這天，蘇曉墨頂著壓力請了一天的假，到醫院來確診。不出所料，做完檢查，確實是懷孕了。

　　“要不要？”醫生是個老女人，冷著一張臉頭也不抬地問蘇曉墨，手裏正在寫著什麽。

　　“我、我……”蘇曉墨一時有點結巴。

　　“要不要？”女醫生又不耐煩地問了一遍。

　　蘇曉墨深吸了口氣，回答：“不要！”說完心裏一陣委屈，鼻子直發酸。這麽一個小生命馬上要沒有了，你是醫生怎麽這麽冷淡？同時自己也知道委屈得沒有道理，是自己決定不要的，礙著人家醫生什麽事了。

　　女醫生手裏劃拉了幾下，開了張單子：“拿著這個去約B超，什麽時候做完B超什麽時候來約手術。”

　　“啊？還要做B超？”

　　“當然，得知道你是不是宮外孕！”女醫生自始至終沒抬頭。

　　蘇曉墨拿著單子去約B超，這一下又給推到了兩周以後。她歎了口氣，看來到時候還得請假。

　　從醫院出來，她給方磊打電話匯報了一下情況。

　　方磊知道今天手術沒做成，心裏馬上輕鬆了一些。他和蘇曉墨都以為今天一掛上號，就可以做手術了，本來他是要陪曉墨來的，實在是單位有事兒走不開，一路上他都心情沉重。此時戴麗麗正坐在方磊對麵談工作，看方磊接完電話，忍不住問：“你愛人？怎麽樣了？”

　　“手術還沒做，要先照個B超看看。”方磊說。他這些日子心事重重的，被戴麗麗看出來了。前幾天他開車帶著戴麗麗一起去甲方那的路上，被戴麗麗問起，他忍不住跟戴麗麗說了。

　　這麽多壓力壓在心底，男人也需要傾訴呀，而戴麗麗是個非常好的傾訴對象。當時在車裏戴麗麗就說：“如果你想要，可以跟她商量呀，這是你們倆的孩子。”

　　“可是，我自己也在猶豫不決。”方磊實話實說。

　　現在戴麗麗看著方磊，問：“你們真決定不要了？”

　　方磊苦笑了一下：“我呀，是一到晚上，忙完一天的工作躺到床上的時候，就特別想留下這個孩子。可是白天一到辦公室忙起來，就覺得現在是真顧不上養孩子，沒時間、沒精力。”

　　戴麗麗笑。

　　方磊接著說：“說實話，一看到老莫他們帶孩子累得那樣子，我就犯嘀咕。如果要孩子，我愛人那工作肯定不能再幹了，就得在家全職帶孩子，否則她那工作強度連正常人都快扛不住了，何況孕婦。可她，唉，用她的話說，經濟壓力先不說，她從小辛辛苦苦地上了這麽多年學，進入職場後努力工作，現在三十歲的人，正是精力最好、經驗也最豐富、麵臨提升機會的時候，讓她在這會兒回家當家庭婦女，她一時半會兒還真想不開。”

　　戴麗麗也感歎：“記得我大學剛畢業那會兒，就盼著能進寫字樓，被人稱作白領。現在看，這白領是過得最慘的，有個段子怎麽講——起得比雞早，幹得比牛累，吃得比豬差，睡得比狗晚。我看呀，還得加上兩句，婚也不敢結，娃也不敢要！隨便哪個機關小職員，或者國企工人，都有婚假產假的，你看看就咱們這幫寫字樓的，有幾個休過婚假的，歇產假都不敢理直氣壯的。”

　　方磊開玩笑地說：“所以你還單身？”問完突然又有些後悔，這話在方磊心裏有點超範圍。

　　“沒時間談戀愛呀！好像這人老忙工作，忙著忙著就不會談戀愛了，如果結婚，不是害人害己嘛。”戴麗麗大方地說。

　　方磊笑笑，適時把話題又拉回到了工作上。

　　蘇曉墨從醫院出來，就趕緊打車往報社趕。本來她想在醫院附近吃點東西，可是一聞見飯館裏飄出的油煙味，她就又作嘔了，最後隻好買了杯酸梅湯，邊喝邊往報社趕。現在也就喝點酸的還能抑製下反胃，下午兩點還要開部門會，這頓中午飯真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吃上。

　　唉，真不知道其他媒體從業者是怎麽懷孕養孩子的，難道幹這種媒體工作的，就注定不能要孩子了？隻要是這種闖市場的都市報從業者，就是全體斷子絕孫？

　　蘇曉墨正胡亂想著，司機又罵上了：“靠，大中午的又堵上了。這路況越來越邪乎！”

　　現在車輛正以蝸牛般的速度前行。蘇曉墨也挺著急，下午部門會胖橘子還要參加，自己作為主編，偏偏這次不到場，又得讓胖橘子說事兒了。

　　蘇曉墨越心急，車堵得越厲害，而蘇曉墨此時偏偏又有了孕婦的另一個常見的難題：尿頻。懷孕前期，由於體內激素的改變，很多孕婦會出現尿頻的問題，當然，後期尿頻主要是胎兒壓迫膀胱。現在蘇曉墨坐在出租車裏，是又困又餓又惡心，還被尿憋得快崩潰了，可車正在環路主路上堵著，又不能下車。

　　蘇曉墨咬緊牙關，眼冒金星地在車上忍耐著，一度快窒息了。車晃蕩一下，她就難受得渾身直哆嗦……

　　就這麽一路忍著，車好不容易下了環路，蘇曉墨看見一家肯德基，趕緊讓司機停車，衝進肯德基就找衛生間。衛生間前還排著好幾個人，蘇曉墨手扶著牆，動都不敢動地等著。

　　等蘇曉墨趕到報社，部門會已經開了一半，這回一向跟笑麵虎似的胖橘子，看見蘇曉墨也跟沒看見一樣。蘇曉墨不好意思地跟大家打了招呼，趕緊坐下聽。

　　此時大家的選題基本報完了，蘇曉墨坐在椅子上還在擦汗，馬品淨適時地說：“今天單總大駕光臨來指導我們開會，我們請單總給我們指點一下吧。”說完帶頭鼓掌，其他編輯記者一看，也趕快跟著鼓掌，蘇曉墨趕快也鼓掌。

　　胖橘子清了清喉嚨，說：“那我就說幾句。今天聽了大家的選題，我的第一感覺是，大家的選題還有點沿襲以前的老路子，有衝擊性、刺激性、讓人看了眼前一亮的選題不夠多，是不是我們的編輯記者們，再把思路打開一下，啊？不要被固有的思路束縛住，這點，啊，大家應該跟小馬幾個從熱線部調過來的編輯記者們學習一下，啊，思路要靈活一些。我們報社，從今年以來，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很多業內人士都評價我們的報紙今年更上一層樓……”

　　蘇曉墨心想，這分明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嘛，你從今年趕走前老總當上總編輯，就把以前的工作全否定了。據我所知，現在媒體圈認為咱們報社越來越低俗的評價到挺多。

　　“現在的報紙是什麽，是速讀紙，是讓老百姓看一個樂兒或者多個談資，是家長裏短，是蜚短流長，我們不要總端著知識分子的架子，老想弄什麽高深的選題和文章，現代人誰還看這些呀，啊？現代人浮躁得連字兒都不愛看了，評論家管現在叫什麽？叫速讀時代，甚至是讀圖時代，人家連字兒都不愛看了，咱們還弄什麽想引發人思考的東西，吃力不討好……”

　　蘇曉墨越聽越不以為然。現在隻要是新成立一個報紙，就號稱自己是精英辦報，辦給精英看，或者是給中產辦的報紙，可一到實際內容，就全是刺激人下半身的東西。現在的媒體人，集體把老百姓想得太弱智了。再說，現在人就算是越來越浮躁，看東西不想再思考，這跟媒體的引導也有關係。也不知道媒體和老百姓們，誰先浮躁誰先粗淺的。

　　“時政要聞部，曆來是一個報社重要的部門，當然，咱們要聞部以前也是很受好評的，但是從今年以來，各個部門都突飛猛進，我不得不說，要聞部的進展慢了一些，大家看看一樓公示欄每天貼的各項指標就知道了。啊，要聞部的好稿量，最近可持續是各個部門最少的，不應該呀……”說到這裏，胖橘子回頭看著蘇曉墨：“咱們要聞部主編，還要身先士卒帶動大家的積極性……”

　　會議好不容易結束了，蘇曉墨長籲了口氣，該死的尿頻，憋了半天，胖橘子講話時沒敢去衛生間，怕又招她不高興，這會兒蘇曉墨剛要衝向衛生間，馬品淨過來了：“曉墨姐，跟你說幾句話。”

　　蘇曉墨隻好坐下舒展笑容：“好，你說。”這要是別人，蘇曉墨就直接讓對方等會兒了，但是這個馬品淨，現在是下至他自己上到胖橘子，都認為自己不團結他呢，現在自己隻好處處注意一些。

　　馬品淨湊過頭來：“曉墨姐，今天老總的意思，你聽明白了吧？”

　　蘇曉墨有點厭惡他這副鬼頭鬼腦的樣子，假裝不知道：“噢，嗨，不就這點事兒嘛。”

　　馬品淨左右看看，挑著眉毛，拍了拍蘇曉墨的肩膀說：“老總嫌咱們好稿量太少了。”

　　“我自認為咱們部門好稿挺多的。”蘇曉墨說。她確實認為要聞部最近出了不少好新聞和好版麵，隻是不太對胖橘子的路子，而且有些確實不錯的作品，在評選好稿的時候就是選不上。這點蘇曉墨也挺鬱悶。

　　前任老總在的時候，好稿由老總每日評出，雖然有人覺得這樣有些一言堂，但一是前任老總業務水平確實不錯，評出的好稿很難讓人挑出理兒來；二是這樣確實有利於確立一個統一的指標，讓大家統一思想。從胖橘子上任以後，號稱“要打破一言堂，推行民主製度”，改成由各個主編推薦本部門好稿，然後所有主編坐一起舉手投票，決定哪些可以成為好稿。從改成這種方法以後，要聞部的好稿一天比一天少，對此蘇曉墨也有點想不通。

　　“您認為多，可是評不上啊！”馬品淨做出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其實心裏直著急，怎麽讓這麽個死腦筋的人當上主編，害得我們好稿都少了。他倒不是有多關心部門榮辱，這直接跟自己每月的月薪獎金掛鉤呀：“曉墨姐，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太實在了，你真是到現在都不知道這裏的貓膩？”

　　“貓膩？”蘇曉墨有點奇怪：“就、就評個好稿，能有什麽貓膩？”

　　“哎喲喂！”馬品淨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知道嗎，首先啊，你推薦咱部門的好稿，這就得盡量多推呀，你不能每次就推薦這麽幾條……”

　　“但是我也得把關呢，至少也得推薦差不離兒的吧。再說，推薦的稿子還有值班副總審呢，看讓不讓你往上推薦，又不光是主編說了算的。”

　　“你是每天下了班交上推薦稿扭頭就走，你沒看見其他主編，一盯完版就跑到值班副總屋裏磨去，本來都被副總刷下去的，能生生讓主編給說回來。尤其是你這樣的小姑娘，啊，女士，趕上桃花眼值班，撒撒嬌不就能給咱們部門推薦上幾篇好稿嗎？你看體育部那個張麗娜……”

　　蘇曉墨也知道這個，但一是她沒精力再幹這些了，二是，即便她沒懷孕，她幹這事兒也不是能手。

　　“我的好姐姐，這是你吃虧的第一點。別的主編，基本上是逮著什麽推薦什麽，隻要是差不離的，就往上報好稿，能撞上哪個是哪個。”馬品淨越說越著急。這點蘇曉墨也知道，她早看出來了，有些稿子不僅平庸，而且有很明顯的硬傷，但就被推薦上來了，更奇怪的是，這樣的稿子還能夠獲獎。

　　“第二……”馬品淨接著說：“你知道不？現在熱線、體育、娛樂好幾個部門主編都聯合起來了，開會前他們在MSN上都先打好招呼——今天哪個部門哪幾篇稿就是陪襯，不必舉手同意，哪篇稿要得好稿，到時拜托大家都舉手通過，這早就事先內定了。你想，人家都成立聯盟了，你倒好，跟誰也不靠近乎，都被孤立在聯盟之外了，咱部門的稿，是經常沒人舉手通過。”

　　蘇曉墨睜大了眼睛：“現在都成這樣了？”

　　“你真沒看出來呀？”馬品淨急的：“你想想，你又不求副總多給咱們報好稿，評好稿時又不跟其他主編走關係，所以咱部門好稿量就少呀！”

　　蘇曉墨越聽越暈：“這，這現在都成什麽了，這不就是評個好稿嗎，搞得跟做生意似的。”

　　“這不是做生意，這是拉選票、是聯盟、是強強聯手！”馬品淨強調：“曉墨姐，你得努力呀，給我們多推薦，下了班求求值班副總給多報好稿，你也趕快加入他們的聯盟，這樣我們還能多評點好稿，我們掙得多點，您作為主編，平均工資不也就上去了嗎？”

　　主編除了一份崗位工資外，績效工資拿的是全部門人員績效的平均值。馬品淨為了讓蘇曉墨認為自己這話是為她考慮的，特意衝蘇曉墨又左右挑了挑眉毛。

　　蘇曉墨突然胃裏一陣惡心，匆忙說聲“對不起”，就奔向衛生間。聽見馬品淨在後麵喊：“曉墨姐，這就是現實環境，你得適應現實環境啊！”

　　蘇曉墨衝進衛生間，吐得腸子都快翻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