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場是個什麽玩意兒

2　繚亂人生

　　今天上午，蘇曉墨趁開完編前會一點空閑時間，跑到辦公樓旁邊的藥店，買了張懷孕測試紙，鬼鬼祟祟地在衛生間試了一下，顯示為懷孕。她簡直不敢相信，又跑出去買了兩張，當然，每次測試都是明白無誤的顯示，她確實懷孕了。

　　蘇曉墨當時在衛生間裏發了半天呆，後來都有點眼淚汪汪的了，她還真不是喜極而泣，她當時的感覺，肚子裏不是懷上了自己的孩子，而是懷上了一個麻煩。

　　她和方磊這個歲數，關於要孩子的問題已經被老人催過無數遍了，兩人對此問題一直采取回避的態度。有時候覺得就這樣過著挺好，每天這麽忙忙碌碌的，哪有時間去養育照顧一個孩子？但每當被人問到：你們還真打算不要孩子了？兩人又有點含糊。因此，這事兒就一直懸而未決地拖下去了。

　　但是在前幾年，兩人基本上決定不要孩子了。原因是，從小就喜歡小動物的蘇曉墨，有一次實在忍不住買回來一隻純種吉娃娃小狗，結果工作太忙根本沒時間照顧這隻小吉娃娃，既做不到像人家養狗的人那樣一天遛兩次，回家也沒時間陪小狗玩，更沒時間訓練一下小狗，結果快半年了，小狗在家裏亂拉亂尿，還沒有養成定點排便的習慣，而且一點不像剛回來的時候活潑可愛了，每天愣愣磕磕的，還老發呆。曉墨抽時間帶小狗去看了寵物醫生，醫生一看小狗的狀態，再聽說小狗半年來基本沒出去遛過，在家裏也沒人陪著玩，立刻診斷出小狗得了抑鬱症。

　　“啊？小狗也會得抑鬱症？”記得曉墨當時驚訝地問。

　　“當然了，它也是有靈性的生物，每天在家裏圈著沒人理，心理當然會扭曲了！”醫生正色說到，還帶有點責備的態度：“作為一個負責任的主人，每天應該至少兩趟遛狗，讓它充分地接觸陽光，和同類玩，還要陪小狗玩不少於一小時，這樣才能夠讓它心理健康。”

　　回來沒多久，曉墨就拖老媽給小狗重新找了戶人家，都是退休老人。因為送別小狗，曉墨還哭了幾場。後來聽說小狗讓人家養得又肥實又活潑，一天出去遛三次，還給小狗在寵物公園辦了張“月票”，每周帶小狗逛公園。

　　自此後，曉墨不僅斷了養小狗的心，連養孩子的心都斷了。“我連隻小狗都照顧不好，”她沮喪地想：“更何況是個孩子了！”對此，方磊也有同感，他也不是不喜歡小動物，但真沒精力細心照顧，既然連做狗主人都是不負責的，何況做父母呢。

　　再加上近兩年來，兩人一個升職，一個進入編輯崗位，工作更加忙碌，要孩子的事兒就不再提了。況且高壓的工作狀態，好像讓人連母愛或者父愛都升不起來了，他們現在看見小區裏拖著鼻涕淘氣的小孩，心裏是膩歪多於憐愛。

　　可誰想到，孩子偏偏在這個時候來了！

　　況且現在正是曉墨在事業上的一個重要轉折期，她剛應聘完要聞部的主編。

　　蘇曉墨所在的報社，在這個大都市裏也算數一數二的都市報了，目前成立有五六年了。雖然曆史不算很長，但這幾年在各大都市裏沒幾天就冒出張報紙，叫囂著要做精英報紙，沒多久就又完蛋一份報紙。在這沉沉浮浮的報業市場，曉墨所在的早報能夠一直挺立五六年，雖然還排不上老大的位置，但也在前三名之內，算不容易了。因此，近一兩年，從這家報社出去的人，大多能夠在新報社官升一品。而且報社待遇相對還不錯，月薪在同類報社裏不算低，各項社會保險都有，夏天還有防暑降溫費，冬天給報供暖費。雖然報社流動量依然挺大，但現在除了機關，哪個單位不是這樣。

　　蘇曉墨不能算是女強人類型的，但她在事業上也有自己的小追求。她從小就夢想著能夠當新聞記者，那時候看著報紙上每篇豆腐塊文章前署著的名字，都無限羨慕。她奔著這個目標一直在努力，大學時學的就是新聞專業，畢業後一年內在幾家報社實習過，最終來到了現在這家報社，一直幹到如今，也算元老級別的人了。

　　憑著自己的靈氣和紮實的中文基礎，蘇曉墨無論做記者還是編輯，都算是一把好手，報社有什麽重點選題，也都願意交給她。雖然現在新聞工作也像流水線的機器一樣產業化了，日複一日的工作已經基本磨沒了她從小對這個工作的神聖期望和新鮮感，但是慣性使然，她也想不出自己除了這個還能再開拓什麽新的從業領域了。

　　期間也有一些新興小報社試圖挖過她，但她權衡過後都沒挪窩。雖然到個小報社很容易能夠混上個中層，但這種中層含金量不高，報社沒幾年一倒閉或者被合並，所謂的中層去別的報社照樣要從實習記者幹起，所以她一直在目前的報社幹著。

　　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危機感也漸漸襲來。眼瞅著一堆“80後”湧進報社，自己已經奔三了，還在跟這堆二十出頭的孩子幹同樣的工作。現在報社都是年輕化，放眼望去，自己在報社已經成了老大姐級別的了，難不成能夠這樣一直幹到四五十歲？

　　縱觀這種都市報，除了老總級別的人，很難見到四五十歲的人了，那這些中老年人都上哪兒去了？出路隻有兩條，要麽升職，要麽離開這個行業幹別的，總之到這把年紀，如果還是做都市報的編輯記者，自己都不好意思在這裏混了。誰叫中國人多呢，搞得現在的求職市場就是這麽殘酷，編輯記者也變成吃青春飯的了。

　　現在，在她人到三十的時候，終於等來了一個機會，因為報社的一係列變動，兩個主編的職位都空出來了，需要重新競聘。原因是原老總被現任老總擠走了，連帶著一群被視為原老總門下的中層，也或自願或被擠兌的相繼離職，其中包括蘇曉墨所在部門——要聞部的主編，而現在蘇曉墨就是要聞部的老人兒了，她工作業績沒的說，相對來說各方麵都比較成熟，在一些同事眼裏，都認為要聞部主編非她莫屬了。

　　蘇曉墨也很珍惜這個機會。上周，她剛意氣風發地參加完了公開競聘。現在，突然獲悉自己懷孕的事兒。

　　她越想越難受，在電腦前草草設定幾個選題，跟記者交代了一下，就跑到大街上給方磊打了這個電話。雖然現在夫妻交流很少了，但這個事兒，怎麽也要商量一下。

　　“你怎麽想的？”方磊頭又開始暈眩，他揉著太陽穴問曉墨。

　　“我，我不太想要。”蘇曉墨有點猶豫地說。

　　“那，隨你吧。”方磊平淡地說：“本來咱倆對養孩子這事兒一點規劃都沒有，不要就不要……”但說到這，他喉頭突然有點哽住，這是怎麽回事兒？

　　蘇曉墨沒吭聲。雖然她這樣說出來，但潛意識裏還在等著方磊攔阻自己，沒想到方磊這麽痛快同意了自己的要求。當她聽到方磊說“不要就不要”的時候，突然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心裏微微一顫。

　　“那，好吧，就這樣了。”她說。

　　“好，那先掛了。”方磊說，但突然又加快語速說：“你掛了嗎？”

　　“還沒有。”蘇曉墨說。

　　“那，回家再商量商量吧，你看今天能不能爭取早些回家？”方磊說。

　　“我盡力。”蘇曉墨回答。

　　蘇曉墨掛了電話，已經不再哽咽了，心裏反而冷靜了許多，現在最主要的問題，是到底要不要這個孩子。她往辦公樓裏走，看到路上行色匆匆的人群，或夾著公文包急步行走，或緊皺眉頭目光呆滯，或邊走邊掛著手機耳機大喊大叫，猛一看像個自言自語的狂躁病人。她就想，不，不能要這個孩子，現在已經活得很累了，她跟方磊剛度過當房奴、車奴的日子，難道現在又要當孩兒奴了？

　　可是再走幾步，看到辦公樓前的草地上，明媚的陽光下，有老人或者年輕的母親，抱著小嬰兒曬太陽，或者跟剛會走路的小孩玩捉迷藏，她又開始猶豫，同時心裏升起一股蒼涼：我們是怎麽了，忙忙碌碌這麽多年，卻越過越不像個家，現在連自己的孩子都不敢要，生活就是這樣麽？

　　回到辦公室，一片嘈雜，有小跑著的編輯的腳步聲、催記者選題的電話聲、劈劈啪啪敲打鍵盤的聲音，間或某老總跑進大辦公間扯著脖子大喊：“三環路上有人要跳橋自殺！誰去現場拍片子？快，動作要快，多猛料的新聞！”“五環九車連環撞！快，如果死人了那就是頭版頭條！”

　　蘇曉墨還沉浸在傷感的心理狀態中。剛到報社工作時，她對這種嘈雜的氛圍還很欣賞，認為這才叫工作，精英的生活就是這樣：忙碌、時刻應付突發事件、時刻保持激情。可後來她的激情越來越少了，甚至有時候會想，人就是為了忙碌才活著嗎？她甚至曾經跟同事感歎過，如果可以選擇，她願意像古代的老員外一樣生活，清晨起來讀讀書，寫寫字，喝杯清茶，與二三朋友小敘一番，含飴弄孫，總之生活節奏越慢越好，結果被同事們笑話為已步入老年。

　　她也為此想法內疚，再不好意思跟誰去說了。她有時覺得身體裏隱藏著兩個自己，一個渴望成功，要做精英，做中產，要奮鬥；但另一個自己偶爾會悄無聲息地出現，想象著過簡樸悠閑的生活。

　　一陣刺耳的電話鈴，把蘇曉墨拉回了現實。她接起電話，傳來一個小記者興奮的聲音：“曉墨姐，我今釣一猛料新聞，一IT精英連加三天班今天過勞死了！”

　　蘇曉墨皺起了眉頭，她知道這位精英，一度在媒體上經常露臉，被視為成功人物的代表，於是懷疑地問：“你怎麽知道是過勞死？”

　　“我今天去醫院采訪，醫生說了，他是長期超負荷工作，這回連加三天班不眠不休，吃了三天方便麵，然後就一睡不起了，醫生說這是典型的過勞死！”

　　“我請示下總編，這種新聞，也許放社會版合適點吧？”

　　“幫幫忙嘛，這人好歹也是業界精英，活著時常在要聞版出現的，即使死了新聞放要聞也行吧？”小記者哀求。現在的小孩子都賊著呢，不像蘇曉墨當年新聞采回來給發就開心，現在都知道要聞版麵比較靠前，新聞放在這裏更打眼，對評好稿更有利，是否好稿又直接關係著稿費多少，一個個算計得精著呢。

　　“我問問老總吧。”蘇曉墨還是皺著眉說。同時，強行把身體裏那個渴望平淡的自我壓抑下去，趕快調出精神投入工作。孩子的事，唉，晚上回家再商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