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打電話回家。也怕過年。
電話那頭母親說:“栓兒,過年你回家,你姨幫你在周家墩相中了一個姑娘,姨說姑娘挺好,過年你去姨家相相,相中了就把婚事辦了,你一年到頭在外麵,結了婚過年後就讓媳婦跟你走。村裏的四明去年就是這樣的,過年時相的媳婦,馬上結婚,初八就一起出去打工了。平日裏你們在外又不回來,這親事不趁過年定下了可咋辦?媽今年養了一頭大肥豬,正好辦喜酒用……”。
他知道,農村年輕人到了該結婚的年齡,家裏都會忙著張羅請媒人或熟人介紹相親,但因為年輕人在外打工的居多,隻有過年才能在老家短暫停留,所以,一到過年的時候,年輕人就忙著相親,相中了,就馬上訂親、“閃婚”。
但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種在他看來匪夷所思的選擇另一半的方式,竟然輪到了自己頭上——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說幾句話,然後就要與她共度漫長的一生?
他幽幽地歎了口氣。
母親還在那裏絮絮著,“媽,”他不耐煩地打斷媽的話,“這結婚是終身大事……況且我現在真的沒有心情談這事,一輩子的事,要講愛情的,”
“渾小子!我和你媽一起過了快40年了,沒有那啥愛情,不也好好的!”父親不知什麽時候從母親手裏奪過電話,“你小子愛情到今天都30好幾的人了,還光棍一條,你存心想讓老賀家斷後是吧,村裏跟你這麽大的,娃都上學了……”
沒等怒氣衝衝的父親說完,他就扣上了手機。
曾經,他是父親的驕傲,那一年他從小山村考進這個大都市的重點大學時,全鄉都轟動了,雖然家裏拮據得很,可父親還是在村裏連放兩場電影。那時的父親,提到兒子,那個長臉啊,皺紋裏的笑滿得要溢出來。而今,他畢業了,工作了,留在了這個繁華的都市,按理說,父親更應驕傲才對,可是,因為結婚的事情,父親對他有了一些不滿。
父親說,城裏媳婦沒了就沒了,還不興在農村找一個啊。咱農村人,攀不了喜鵲那高枝子,哪裏的母牛不下犢,哪裏的女人不生娃!
他閉上眼睛,絲絲痛楚,像無法阻擋的悲傷逆流,隨著菁的影子,向心的更深處漫溯。
菁,這個嬌小內斂的女孩,這個冰雪聰慧的女孩,這個他曾用整個身心去疼惜的女孩,半年前與他分手了。
菁是出生在這個城市的本地人,也算一個“孔雀女”,雖然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階層,但從小也是過著優裕的生活,被父母嗬著護著的掌上明珠。
三年前,與菁相識於圖書館。那時反正單身,每到周末,他都會去圖書館泡著。閱覽室裏,他總是能看見一個嬌小的身影在那裏靜靜地讀書。
一直以來,他中意於那種沉靜的、內斂的,散發著書香氣質的女孩,他覺得這樣的女孩身上有一種獨特而雋永的東西,令他心動。
終於有一天,他佯裝向女孩借筆。
他的愛情,也就由那支細長的藍色鋼筆流暢地書寫開來。
兩年時光在相愛時心跳的節拍裏,很快走遠。
在濃情蜜意之時,他曾問菁,她喜歡他什麽,菁說,喜歡你的體貼和質樸,喜歡你的刻苦和優秀,還喜歡……菁俏皮地用小手指按在他的唇上,輕輕撫摩著,還喜歡這裏,然後羞澀地吃吃笑著逃開。
原本,他以為他與菁的感情,已刻於生命裏,牢不可破,像手掌穿過她那長長黑發的感覺,綿長而穩妥。卻沒想到,兩年之後,原本還算喜歡他的菁父母,突然激烈地反對他們再繼續交往,直接原因是他在這個城市沒有自己的房子。
菁母親一個老鄰居的女兒玉,三年前不顧家人反對毅然嫁給了一個沒房的“鳳凰男”小夥子,沒有房子,隻好與父母住在一起,可是父母房子也不大,住在一起非常不方便,隻好出去租房。
本來他們還存著隻要有人還怕沒房的想法,然而麵對已躥成天價的房子,他們徒喚奈何。在生活重壓下,原本的愛情已然變質,原本漂亮活潑的玉變得脾氣暴躁,憂愁惱悶。
菁的媽媽看到這個活生生的前車之鑒,絕不肯讓寶貝女兒重蹈玉的覆轍。她苦口婆心勸女兒:“心肝兒,不是媽不懂你年輕人的愛情,媽是過來人,知道這厲害。但這女人啦,25歲前選擇愛情,25歲後選擇房子,媽也喜歡小賀,可是他沒房子,難道你嫁給他後睡大馬路去!再說我們家也不富裕,拿不出錢來給你們買房子。媽媽單位一同事,房子車子都有,他兒子……”
他知道這件事情之後,整夜整夜睡不著。他是那樣的深愛著菁,他何嚐不想讓心愛的她過上舒適無憂的生活,可是剛剛畢業沒幾年,在這個城市買房,是望塵莫及的事。
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心,像冬天脫光了葉子的樹杈,光禿、寂寥而冰冷。
最疼孩子的還是父母。他父母聽說城裏兒媳因為沒房子要跟兒子分手,兩個老人急得將自家的另一塊宅基地賣了,得了幾萬塊錢給了他。菁的父母聽說此事很感動,也支援了一部分,他再借了一些,總算七拚八湊首付了60平米不到的一室一廳小房子,貸款了100萬,每月還款8000塊,要還20年。
付完首付款後,菁還是很不開心。
她對他說:“現在還隻是一個毛坯空房,我們就欠了100萬的債,以後還要裝修、家具、結婚、生孩子……我都不敢想;想到買了一套小房子我就要賭上半輩子的人生,20年要我月月還房債、不敢買衣服、不敢買首飾、不敢看電影、不敢上飯館、被老板罵也不敢出聲,我真的不敢想,20年啊!”
“本來還不能體會《蝸居》裏海萍說的話,現在理解了,海萍說:每天一睜開眼,就有一連串數字蹦出,房貸六千,吃穿用兩千五,人情往來六百,交通費五百八,物業費三百四,手機電話費二百五,還有煤氣水電費二百……也就是說,從我蘇醒的第一個呼吸起,我每天要至少進帳四百,至少!”
“而我呢,不止六千,我是八千!”
此後,雖然菁還是像過去一樣與他在一起,但不知怎麽,總有一層隔膜在他們之間。好比秋末冬初蒼白的陽光底下,那漂浮的遊絲,若有若無若隱若現,想抓,卻抓不到,然而,卻真實地在那裏,將心纏疼。
半年之後的一個黃昏,菁正式向他提出了分手,她說對不起,我真的很喜歡你,可是在房子麵前,我們的愛情真的很無力,我媽說了,我家出的那部分首付款你不用還了。
當菁嬌小的身影,在秋天的斜陽之下,漸行漸遠的時候,他知道,他的愛情,也隨那個影子,輕煙一樣,淡去了。
此後的幾個月,他仿佛過了幾個世紀。
一天,他發現,這個很少下雪的城市竟然飄起了片片的雪花。他伸手,雪花落進他的手心。六角形的小冰晶,那麽剔透,那麽美麗,像頑強地留存在心深處的那張小臉。
然後,小小的剔透,在手心慢慢融化。一絲冰冷,從他手心,慢慢浸入進心裏麵。
他抬頭,有層熱熱的霧氣迷住了他的雙眼,他想,也許,是雪吧。
他將手機放到耳邊,“媽,我過年回來,你跟姨說,我大年初五去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