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太陽很好,他牽著她在小區的小花園裏散步。這一陣子她的身體不太好,老是犯頭暈,去醫院查了,醫生也隻是說年紀大了,身體機能衰退,多動動,多曬曬太陽。
他就經常牽著她出來曬太陽。
他們原來住在三樓,兒女們怕他們下樓不方便,就與一樓鄰居商量,再貼了鄰居萬把塊錢把房子換了。
她很心疼這一萬多塊錢,說:三樓本來就比一樓貴的,光線也比一樓好,還要我們倒貼錢,吃虧了。他就哄孩子似的哄著她:也是孩子們的一片孝心啊,住在一樓,不用爬上爬下的,再說一樓後麵的小空地我們還可以種點小菜什麽的,活動活動筋骨也好啊。
他們有三兒一女,孩子都還算孝順,自從年紀大了,孩子們就要老兩口跟孩子們一起過,願住哪家住哪家,或者幾家輪流住。但他們不願意,孩子們有孩子們的生活,再說孩子們也都不容易,個個忙得像打仗,就不去添亂了,還是老兩口在一起過過算了,自在。
他與她同歲,都八十四歲了。他是農曆十月的,她是農曆五月的,她比他還大幾個月。但是在一起過的這六十年裏,他卻一直把她當作孩子。她名字裏有個“花”字,他名字裏有個“才”字,幾十年他都叫她“花兒”,她叫他“才子”。
2、
她甩了甩有點麻木的胳膊,歎了口氣:“才子,我怕是熬不過今年啊……”,話沒說完,就被他一把捂住嘴巴。
“花兒可不敢瞎咧咧!呸呸呸,花兒烏鴉嘴,花兒烏鴉嘴!”他趕緊把花兒那句話的晦氣呸出去。
花兒等他放下手又自顧自地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才子你還記得我們七十三歲那年,我生的那場大病,嚇得你半死,還好老天把我又還給你了,我們都熬過了七十三,日子真快啊,又八十四了,我就覺著今年這身子骨老是不對勁。
他趕緊說:那是迷信呢,不要瞎想。
說完這句話,他心裏也咯噔了一下,他做了一輩子教書先生,他知道這句話雖然說不出確鑿的科學根據,但許多事實都擺在那裏,不能不讓人打寒噤。他知道,孔子73歲離世,孟子84歲離世,就連億萬人民祈禱“萬壽無疆”的毛主席,也是84歲那年走的。
身邊那些73歲、84歲走的老朋友、老夥計們就不說了。
這些年,年紀越往上走,越是經常地想起白樂天那首《悲歌》詩:
白頭新洗鏡新磨,老逼身來不奈何。
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唯覺少年多。
塞鴻遇暖猶回翅,江水因潮亦反波。
獨有衰顏留不得,醉來無計但悲歌。
是啊,老逼身來不奈何啊。跟花兒風風雨雨六十年了,不管是她先走,還是他先走,這留下另一個人孤苦伶仃一個,怎麽辦呢?
他這樣想著,心裏就蒙上了一層霧。
2、
他用自己那隻長滿老年斑的大手,握住花兒的手。花兒的手也老了,也長了許多老人斑,沒有年輕時那麽柔軟了,但還是那麽暖乎乎的。
他說:花兒,不要瞎想,就算84歲是個坎,我們也能大步跨過去。等會我們散好步回家,你躺會兒,我去菜市場買點菜,再帶一條甲魚回家。
帶甲魚幹啥,我不敢吃這些帶殼的東西的。
他笑了,說:今天買甲魚不是吃的,是放生的。
花兒好奇地說:放生?
對啊,甲魚甲魚,這個甲字除了指它背上的甲,還有“魚中第一”的意思,甲魚不但長壽,還有靈性的,花兒,你記得那年大老宋家放生甲魚的事吧?
怎麽不記得?大老宋是才子一個學校的同事,沒事兒就喜歡去學校附近的水庫邊做個釣翁。大概十年前吧,大老宋在水庫裏釣出來一隻臉盆大的甲魚,把老宋的魚杆都給折斷了,聽有經驗的老人說這甲魚最少有一百歲了,大老宋沒賣也沒吃,把大甲魚又放到水庫裏。
大老宋看著那甲魚遊進水裏之後就準備離開,忽然那甲魚又遊回到大老宋腳邊,把頭頸伸得老長,朝大老宋一點一點,像是鞠躬致謝一樣。那一年大老宋因為中風而不會說話的老父親,竟然會說一點簡單的話了。
花兒說:聽說野生甲魚才有靈性的,現在菜市場的甲魚都是飼養的。
他說:我去找找看吧。要是買到了,過幾天等你好點,我們就去放生。
3、
他買回了一條甲魚,魚販子一口咬定是野生的,但他懷疑不是。飼養甲魚一斤隻要50塊錢左右,野生要150塊還多。可是找來找去也沒有比這隻更像野生的。
他聽說過野生甲魚由於要長期自己辛苦覓食,所以腳爪會長、尖、瘦、黑,而飼養甲魚不用費力就飽食終日,所以腳爪會短、平、胖、白。他買的這隻介於二者之間,所以他不好判斷。
他把這跟花兒說了。花兒噗哧一笑說,這甲魚怎麽就跟人一樣哪。
他還買了一條鯉魚,糖醋了給花兒吃。花兒喜歡吃糖醋魚。
他喂花兒吃了糖醋鯉魚的一邊,花兒說:真好吃。
他沒給她吃另一麵,說:另一麵留著,待會兒我倒進咱們學校後的大水庫裏,花兒你今年就能像跳“龍門”一樣跳過84歲了。
花兒說:那你明天也得吃,你也跟我一起跳“龍門”。
吃,明天我一準吃。
花兒望著眼前的老伴,眼眶不禁有點潤濕,他永遠都是那麽上知天文,下曉地理,年輕時的花兒,無視許多追求者,單單看中了這個老實巴交又窮得叮當響的“才子”,讓父母都愁了好一陣子。
許多年後,“才子”還調皮地打趣花兒:咱可沒追你,是你偏不要那些公子們,上趕著追咱窮小子的,看咱多有鬼力!
他故意把魅力說成鬼力。花兒就啐他:誰讓咱“鬼”迷心竅呢。咱現在想悔婚!
想悔婚?門兒都沒有,連窗戶都不給你!他上來就要親她,她咯咯笑著“抵死不從”,直到床上的孩子被弄醒,揮舞著小手哭鬧。
她吵著“非他不嫁”的時候,父親曾說她是“跳火坑”,可是幾十年過去了,她從沒有跳火坑的感覺。那時她家雖說不算小富,但父親在一家工廠做工人,日子也還過得去,況且她年輕時長得水靈靈的,許多家境好的小夥子巴著望著想親近她。
而他父親早年因為家裏實在太窮,養不活孩子就幹脆跑去當兵,想好歹弄點軍餉寄回家養活老婆孩子,沒想到後來就音訊全無了,都說八成是戰場上吃槍子歿了。待他們四兄妹稍大點,他母親就積勞積鬱離世了。
他是長子,後來好歹弄了個代課小學教員幹幹,與弟妹們苦熬日月。
這樣的家庭狀況,她的父母打死也不願讓女兒嫁給他。但她鐵了心要嫁。
天下的父母心都是肉做的,看到女兒這樣吃了秤砣,父母也無奈地聽之任之了。
嫁給他,苦,是當然的。他當教員,掙不了幾個錢,那時候又不作興女人拋頭露麵出去做事,她父親心疼女兒,就拿些工廠的手工活計比如糊紙盒的事情給她幹幹,掙幾個小錢。
但她不覺得有什麽太苦。用父親的話就是:這死丫頭,有情飲水飽。
有一年她過生日,才子念叨著要送一個無價之寶給她,她笑他:就你,還有無價之寶,頭上有兩片瓦就不錯了。
生日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在家糊紙盒,忽然有人敲門,一看是才子學校幾個同事,抬著一個大紙箱。同事說:王師娘,今天你過生日,這是王老師送的禮物!
這麽大一個紙箱,裏麵該裝著多大的東西,這死才子,哪來錢買這麽大東西送我啊?她上前準備拆開來看,“嗖”裏麵跳出一個大活人,嚇她一大跳!
是才子!
才子一把抱住她:這就是我送你的無價之寶!我難道不是無價之寶嗎?
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她羞紅了臉,其他老師也都開懷地哈哈大笑。
4、
鯉魚也吃過了,甲魚也送到水庫放生了。可是她的病卻一天沉似一天。
兒女們每天輪流來照看,醫生說情況不容樂觀。
她73歲那年腦出血過一次,但搶救及時沒留下什麽大的後遺症,隻是左腳有點不靈活。那次死裏逃生後,她對他說:才子,死過一次之後,我才明白,我不想死,不想死是因為我走了,留下你一個人孤零零可怎麽過啊?
他當時就老淚縱橫,他說花子,你千萬別這麽說,我不會讓你先走。要走也是我先走,你膽兒小,到那邊一個人你會害怕,我膽兒大,到了那邊就是一個人我也不害怕。在那邊等著你有一天來找我。
十一年後的這一次,她預感到自己沒有那麽幸運了。
醫生也對兒女們說情況不樂觀,加上年紀大了身體抵禦能力也差了,要做好思想準備。
她對他說:才子,我可能熬不過這84啦,花兒要先走啦。我放不下你啊。
她緊緊握著她的手:花兒,花兒,你答應過我的,讓我先走的!你膽兒小,那邊很黑,你會害怕的。你要堅強,熬過這個坎,我們就能一起活到一百歲,我要陪著你活到一百歲!
花兒艱難地抬起幹枯的手,撫摸著他已經沒有幾根頭發的腦袋,輕輕地點點頭:我答應你,我們一起活到一百歲。
他把她的長滿老年斑的手放到嘴邊,含著淚水,吻著。
5、
天氣真好。春天來了,鳥兒啁啾,白色的梨花、粉色的桃花、紅色的杜鵑,都趕趟兒似的開了,蜜蜂嚶嚶嗡嗡的,有時候還從病房的窗戶飛進來,在病房裏開著小飛機,給寂寥的病房帶來春的生機。
她的精神今天也特別好,早上還吃了好多蘇打餅幹,她說這餅幹特別好吃,又鬆又脆,還有小蔥花,真香。看著外麵的燦爛陽光,他說:花兒,我推你到外麵曬曬太陽吧。
太陽暖洋洋的,曬著真舒服,她的臉在粉紅桃花的映襯下,也紅撲撲的了。他望著她,開心得像個孩子,他說:花兒,你好了,你看你的氣色比前陣子好多了。
她也很開心,東看看,西望望。
“我餓了,我還想吃早上的餅幹。可是那包餅幹都吃完了。”
“花兒,你在這兒不動,我到超市去買,前麵那個路口就有一個超市。”
“我也要去!”她像小女孩似的撒起了嬌。
在超市,他給她買了兩大包她愛吃的蘇打餅幹。
回來的路上,他們有說有笑。
為她的康複,為她的新生。他的心裏充溢著對上天的感激。
他們隻顧著沉浸在喜悅之中,他們沒有注意到綠燈已經變成了紅燈!
一輛疾駛的小貨車撞向了花兒的輪椅……
6、
她的懷裏抱著一張照片,她摸著照片裏那個人的臉:才子,那邊黑嗎?那邊冷嗎?你不要怕,乖乖地待著,過陣子我就去找你。
五天之後,她一邊安詳地吃著他給買的蘇打餅幹,一邊慢慢地合上了眼睛。
她覺得眼皮很沉,她看到自己坐在輪椅上,他在後麵推著她,不時低下頭跟她有說有笑,呼出的熱氣濡熱了她的腦門子,突然一個巨大的黑影朝她撲來,與此同時,才子從輪椅後麵撲到前麵,擋在了她前麵……
後來她看到了穿白大褂的醫生,聽到兒女們的哭聲,可是,可是她怎麽沒看到才子,她隻看到他的一張照片。
才子呢?我的才子呢?她大叫。
“我在這兒,花子,”,她聽到了這熟悉的聲音,轉頭,隱隱綽綽地,她驚喜地看到,才子已經在等她。
花兒,這裏很冷,也很暗,我在你前麵來還是對的。要是你先來,會害怕的,你膽子小。
她緊緊拉住他的手:有你在,再冷再暗,我也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