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娶了她,自己這輩子很虧。
女人本來就比男人見老,在男人一朵花的年紀,女人已經是疙裏疙瘩的豆腐渣了。她大他一歲,更顯老。
當初,他在城裏讀大學,家裏提供的生活費捉襟見肘,他就去學校附近的一個工廠裏勤工儉學,掙點買飯票的錢。廠子裏有個師傅對他特別好,說特別喜歡這樣有誌氣的孩子,就常常把他帶到家裏去改善夥食。
這個師傅就是她的父親。
當時她高中畢業後沒考上大學,正好城裏的化肥廠招工,她就進了廠當起了工人。
沒有任何家庭背景的他,大學畢業後,進了一家國營工廠,從最底層做起。畢業兩年後還是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他暗戀上了廠裏的漂亮姑娘,可漂亮姑娘的眼皮比紙還薄,哪能看上無錢無勢的他?
最終,他娶了她。準確地說,是她父親看上他,就算他沒錢,也願意將女兒嫁給他。她父親將大房讓給他們做婚房,自己住偏房。她母親十多年前就生病過世了。
新婚之夜,他的心情很複雜,激動之餘還夾雜著失落。隻是,他並未表露出來,隻在她睡熟之後,歎口氣。
而她,卻溫存地挽住他的脖子,告訴他:那年他在她家吃飯時,她就偷偷喜歡上他了,可那時他是大學生,她隻是個工人,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些年說媒的也不少,可她一個也不想看,心裏就想著他。
聽著她的話,他很感動。可是,他對自己說,感動,不是愛。
一年之後,女兒出生了。又過了兩年,她又生下一個兒子。
家口重了,再說一家四口都跟老人擠在一起也不是長久之計,可是工資是死的,每個月就那麽點,刨去吃用開銷,剩不了多少。
他看到好幾個大學同學辭職“下了海”,腰包都鼓了起來,他也猶豫不決起來,站在岸上想下卻不敢下。
還是她鼓勵他,男人就得大膽闖一番事業,與其這樣半死不活在廠子裏混,還不如搏不回,別怕,還有我和爸的工資呢。
他就一頭紮進了“海”裏,整個家摞給了她。她要上班,還要照顧孩子,裏裏外外,忙得頭發蓬亂。
他很有生意頭腦,不幾年,腰包也鼓了起來。生意場上應酬是難免的,漸漸地,燈紅酒綠,聲色犬馬,他的那顆淳樸之心也慢慢地沾上了灰塵。
她蓬亂的頭發在他眼裏,不是辛勞的象征,而是邋遢。
她管教孩子時的訓斥在他眼裏,不是教導,而是沒有素質。
她廠裏遇到委屈時的眼淚在他眼裏,不是辛苦,而是沒有能力。
直到他那天向她說出“離婚”兩個字時,她才如夢方醒,睜大眼睛久久地盯著他,仿佛是聽一種從未聽過的外星語言。
情已離心,箭已離弦。一切試圖的挽回都是徒勞,哪怕已經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二十年。
她看著伴隨了自己二十年的紅本子轉眼之間變成了藍本子,那藍色,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從她的眼裏刺進心裏,血,滴滴嗒嗒,流個不停。
在路口將要各奔東西時,她突然說:最後一次陪我看一場電影吧。
他猶豫。
她說:上一次看電影還是二十年前,在南郊電影院,那時我們還沒結婚,那場電影放的什麽我都忘記了,我隻記得那天我又高興又緊張,手心裏都是汗。
她又說:還去南郊電影院,別開車,我們走著去!
她忽然揚起臉朝他擠出一絲淒涼的笑。他的心,軟了下來,他說,好吧。
去南郊電影院要穿過一些火車道道口。他們走著,沉默著。
她神情恍惚,目光遊離,忽然,經過道口時滑了一下,她的左腳緊緊地卡進鐵軌和護板之間的縫隙裏。
她使勁往外掙,掙不脫。
他幫她使勁往外拔腳,試圖將腳從鞋子裏拔出來,可是卡得太緊,鞋子與腳都絲毫不能動彈。
努力了十多分鍾都無濟於事,他著慌了,這條鐵軌隨時都會有火車開過來!
他急得頭上臉上汗珠如黃豆般串串滾落,他急切地望向四周有沒有剪刀之類的東西,他想試著用剪刀把她的鞋子一點點剪開,看腳能不能拔出來。
他遠眺,遠眺,找剪刀……
他遠眺的結果,不是剪刀,卻是遠方一列越駛越近的火車!
此時已經暮色蒼茫,火車直到近處才突然發現鐵軌上的他們!
他腦中一片空白,隻感覺被一股無比強大的力量猛地推開。
刺耳的刹車摩擦聲與汽笛聲,久久回蕩在茫茫暮藹之間……
醒來之時,他四處找尋,卻沒有看見她。
他瘋了似地到處喊,到處找,到處尋。回答他的,隻有虛空之中的虛空。
漫長的二十年裏他都睡著了。而兩秒裏,他突然醒了。但是醒來後的他,任把喉嚨喊出血,他再也找不回相伴他二十年光陰的她了。在他被壓頂而來的火車嚇傻了的兩秒種裏,是她,用生命的全部力量將他推開。
她獨自一人,孤獨地,走向死神的血盆大口。
§§第五輯一生愛意千尋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