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經記不清有多久沒有對媽媽講一句關切的話了。
我恨她。我一直認為,是她斷送了我一生的幸福,將我最愛的珊影送進了明煥的懷裏。
大學畢業後,為了離開那個令我傷心的城市,為了將珊影從我的心裏抹去,我離開了家鄉的城市,來到了上海,進了一家IT公司。
最初幾年,我仍強烈地想念著珊影,以致常常成夢,後來年紀漸漸上去,人也漸漸理性起來,也慢慢買了房子,娶妻生子了。妻子是一位中學教師,相貌平平,中規中矩,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哪兒不好,上班,照顧兒子,照顧家。
做IT的都很忙,經常是忙得深夜才能離開辦公室。下了出租車,來到自家樓下,我卻不想上去。城市在沉睡。寂寥的馬路上偶爾駛過一輛出租車,載著與我一樣的夜歸人,除此以外,闃無人息。
我從褲兜裏掏出一支煙,點上,深吸一口,卻被嗆得劇烈咳嗽起來。夜太靜,我捂住嘴不讓咳嗽聲太過突兀。放開時,手指上全是淚。我才記起,我並不會吸煙。
我想珊影。
2、
珊影是我大學同學。現在她已經成了明煥的妻子,一個小女孩的媽媽。
大一時,我是計算機係,珊影是美術係。她不僅畫畫得好,人也長得好,聽說父親還是一位頗有名氣的畫家。並且,珊影還寫得一手好文章,校刊上,她文辭清麗的文章頻頻發表。這樣的女孩子,受到關注就像水落荷葉匯成珠一樣自然。她很快成了男生們每晚“臥談會”的主題。
我也默默喜歡上了珊影。然而,眾星拱月的珊影是不可能注意到我的。雖然我的計算機專業知識在同係算是佼佼者,但圍繞在她周圍的星辰都那麽耀目。
那個章錦鵬,學生會主席,他父親是市供電局的一把手。還有那個程明煥,女孩子背後都叫他“情歌王子”,長得好不說,學校各種聯歡會上他總能用一首首款款的情歌,引來無數女孩的瘋狂尖叫,他母親是歌舞團一名專業演員。
我呢,家在農村,父親在我記事時就生病去世,母親一人將我們姐弟倆帶大。如今姐姐已經嫁到外縣,難得回娘家一趟。家裏隻剩母親守著幾畝田地度日。母親是個半字不識的農村婦女,雖然隻有五十來歲,但已腰佝背駝,艱難時世是一隻無情的大手,將母親臉上僅存的一點光華過早地奪走。
可是,我是那麽的喜歡珊影。每一次校刊出刊,我都急急地在裏麵尋找珊影的文章,一遍遍地讀,然後呆呆地盯著“李珊影”三個字,心裏說:珊影,你是我的。
我終於想出一個讓珊影很快注意到我的方法。
我的文學底子其實不錯的。讀中學時,我的作文也常常被老師當成範文在班上朗誦。隻是高中時被繁重的課業一壓,就完全放棄了。
我開始“潛伏”,玩命地讀書,玩命地練習寫作。我過了整整半年教室、食堂、圖書館、宿舍四點一線的生活。厚積薄發的結果是我的文章開始在校刊上頻頻發表,“張庭軒”三個字也像初升的太陽一樣照亮了人們的眼睛。
常常,我與珊影在校刊上做“鄰居”。
一個初冬的傍晚,珊影在我麵前站住:張庭軒,能請我喝杯咖啡嗎?
3、
那兩杯咖啡,幾乎花掉了我半個月的生活費。
珊影說:看得出來,你的古典底蘊相當深厚,沒有從小的積累是不可能的。你家一定是個書香之家吧。我喜歡有古典蘊味的男人。
我局促地攪著杯裏的咖啡,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
我的人生原則讓我不能說是,因為我是個不會撒謊的人。但是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又讓我不能說不是,好不容易贏得了珊影的好感,我不能親手將它打碎。
我的沉默在珊影看來就是默認。而且她更認定這是我內斂不張揚的表現。
喝咖啡回來,我與最鐵的哥們任洪遠道出了心事。任洪遠說,哥們,你膽子也太小了吧,追女孩子,要講究穩、準、狠,再說珊影是誰啊,沒見多少光頭哥們正虎視眈眈!這回她倒追你,你小子是祖墳上冒青煙了。你那點破事,包在哥們身上。等哪天拿下了珊影,請哥多喝幾杯!
沒過多久,我在珊影那裏,就成了省城一位“張教授”的兒子。
我在眾多又妒又羨的目光下,與珊影出雙入對。珊影總是毫不避忌地挽緊我的胳膊,而我,卻總有點不大自然。我感覺自己內心的那點隱憂,像一塊被水洇了的紙,那濕跡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既然是“教授”的兒子,我再也不能穿得太寒酸了,與珊影出去,不能說一杯咖啡都請不起吧。我悄悄想辦法聯係了一家IT公司,攬了些兼職的活兒,還想著各種辦法掙外快。一直做得偷偷摸摸的,生怕珊影知道。
有一天她終究知道了,非但沒有生氣,反而掛在我的脖子上狠狠地親了我一口:庭軒,知道嗎,我以前還在想,你一個大學教授的兒子怎麽一件名牌也沒穿過,今天才知道原來你上大學都不靠家裏!就喜歡你這樣不靠爹娘老子的男子漢性格!
家裏還沒有電話,每次都是我先打電話到鄰居家,掛掉。過幾分鍾鄰居喊來了我媽,我再打過去。我早準備安一個,可是媽一聽一個電話不打每個月也要25塊錢租費,說什麽也不肯安了。
我與珊影的事,我對媽沒多說,隻是淡淡地在電話裏說了句:我交了一個女朋友。媽很開心,問長問短,還熱情地說,暑假回來把女娃帶回來讓媽看一眼。我沒多說什麽,就說:媽,我還有課,我掛了。
鐵哥們任洪遠常在深夜冷不防鑽進我的被窩,嚇我一跳,咬著我的耳朵問:哥們,拿下珊影沒有?
拿下什麽?我沒好氣地說。
哥們少來,跟咱麵前裝清純,別說哥們沒提醒你小子,女人心海底針,隻有徹底將她拿下,她才真正成了你的人。怎麽,真不懂?來來來,哥教你。任洪遠說著嬉皮笑臉地要脫我的背心。
去去去,小子,找你女朋友練去!我一腳將任洪遠踹了下床。
對於珊影,除了牽牽她的手,抱抱她,吻吻她,我再無越界的非份之想。雖然大學裏同居已非新鮮事,但在我心裏,珊影是潔白的,是瓷的,易碎的,她的身上有一圈聖潔的光環,任何侵犯或玷汙都是罪過。
4、
我22歲生日快到了。對於生日,我向來不太重視,小時候過生日媽媽也就是煮一個雞蛋,有時候還沒有,雞蛋都換了鹽。習慣了這樣的度過方式,長大後就重視不起來。
珊影卻很重視,早早地說要到酒店裏給我訂一桌生意宴,我說不用,要不就在學校食堂的小餐廳裏點幾個菜意思一下就行了。珊影知道我的性格,也就沒堅持。
給媽打電話時,媽就提醒我:軒軒,你生日快到了,記著買點好的吃吃。
在媽心裏,生日就意味著吃點好的。
生日那天,珊影還買了一個大蛋糕,一桌子十來個人叫著笑著讓我吹蠟燭,然後命令我閉上眼睛許個願。
我閉著眼睛,十指交叉在胸前:願我最愛的珊影成為我的妻子,一世陪伴我。
當我睜開眼,在如雷的歡呼聲中,我如雷轟頂!
——是媽媽,是我的媽媽站在我的麵前!
趕了遠路,媽媽蓬亂著白發,滿是皺紋的臉上浮著一層油灰,佝著腰,挎著一個布包袱。
我不同尋常的表情讓所有人吃驚了,周圍一下安靜下來,我聽到有空氣在耳邊像蛇在噝噝遊走。
媽媽也被我的表情給嚇住了,但又不知道錯在哪兒。她惶恐地用手搓弄著包袱:軒軒,媽問了好幾個人才曉得你在這兒,今天你生日,媽媽給你煮了雞蛋,正好隔壁二毛家生了個小子,給了幾個紅喜蛋,媽尋思著你生日吃紅喜蛋能走紅運,就起個大早……
媽囁嚅著,手裏的包袱揪得更緊了:上回你跟媽說交了女朋友,媽想來看一眼女娃……
我不敢看珊影的臉,但分明感受到她的目光,刀子一樣在剜著我的臉。
我突然暴怒地一把奪過母親的包袱,狠勁砸向地上。
我聽見了雞蛋碎裂的聲音。
卻沒有聽見,母親心碎裂的聲音。
我與珊影之間。結束了。
珊影後來找過我,我一次次地躲避她。
與其說我無法麵對珊影,不如說無法麵對那個在珊影心裏,尊嚴已經碎裂得體無完膚的男人。所以,除了逃避,我別無選擇。
很快,畢業了。
畢業告別宴我沒有參加。我知道,我會無法麵對珊影的淚水。
而我,那晚,在一個小酒館裏,喝得爛醉如泥。
我拒絕了兼職的那家IT公司的邀請,獨自逃到了繁華、巨大而匆忙的上海。我用日複一日的高強度工作,來麻醉我想念珊影的心。
後來,我聽到珊影嫁給了明煥的消息。
5、
自從22歲的生日宴上見媽一麵之後,我再也沒有回去過,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雖然我心裏清楚,這不能怪媽媽,然而,不知為什麽,我不想麵對她。
我每隔幾個月都會給媽媽匯一筆錢,但匯款單的“附言”一欄中我從未寫過一個字。一來媽媽不識字,寫了她也不認識。二來我也懶得寫。
那次匯款是媽媽生日臨近了,我特意多匯了兩百元,在把匯款單交給工作人員的一刹那,我鬼使神差地在附言一欄留了幾個字:媽媽生日快樂。
兩個月後,我再去郵局匯款,那位常給我匯款的工作人員說,你上次的匯款退回來了。
為什麽?
逾期無人取款。
正納悶,姐姐打來電話,說媽媽病得不輕,要我無論如何回去一趟。
媽媽躺在低矮的老房子裏,看到我,灰敗的眼神裏立刻有了一絲神采。看到媽媽白發飄搖的頭顱,我的心已經汪洋一片。
然而,這汪洋終究沒能衝破那層堅硬的外殼。我用冷冷的目光看向她,冷冷地問:上次匯款怎麽退回去了?為什麽不去取出來?
媽媽用怯怯的眼神看著我,想說什麽卻沒說。
我又說:我工作忙得很,跑一次郵局也要抽時間的,你要不想取我以後就不寄了。
說完,就冷著臉走開了。
晚上臨睡前,姐姐進來了,姐姐說,軒軒,那筆八百塊的退款你收到了吧。媽媽收到匯款單後看到單子上還有別的字兒,就叫人念給她聽了,聽完媽媽就哭了。這單子她就一直收著,不舍得取掉……
母親已經睡著了,我輕輕從她枕頭底下,摸出那張匯款單。
匯款單上“媽媽生日快樂”幾個字已經變得有點模糊了。
姐姐說,她常常撫摸那幾個字。
那一刻,我埋藏在心裏的汪洋,恣肆著衝進眼眶。
媽媽的根根白發,是支支利箭,刺穿包裹在我心上的堅硬外殼。當冰冷的外殼嘩啦啦墜地時,媽媽醒了。
我抱住媽羸弱的身子,用我柔軟的心溫熱她:媽,兒子錯了,趁還來得及,讓兒子抱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