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三年,高中三年,一共六年,我與母親住了六年地下室。
我八歲那年,在遙遠外地打工的父親忽然莫名其妙地撇下母親和我,再也沒有音訊。我從半夜母親壓抑的嗚咽聲以及村裏人的閑言碎語裏,知道父親是“外頭又有了”。年幼的我並不太明白“外頭又有了”是什麽意思,但我知道那不是好事。因為從此以後,母親的臉上再也不見了笑容,她怕見熟人,隻知道成天拚命幹農活。
考初中時我舍近求遠上了縣城裏的一所學校,為的是能讓母親離開村子,離開那個讓她壓抑羞辱沒有尊嚴的環境。做出這個決定母親下了很大決心,她不識字,她知道除了土裏刨食她什麽也不會,這樣到縣城怎麽生活呢,怎麽供我念書呢?她的尊嚴在外人異樣的眼神裏一點點被剝落,為了維護這僅剩的可憐尊嚴,她決心離開村子。她說,我有手,我有力氣,我們娘兒倆不會餓死的。
到了縣城之後,我和母親才發現,生存,是多麽艱難。首先要解決的就是落腳處,找了好幾處平房都太貴,雖然又破又小,最少的房租也要每年四五百塊。最後母親找到一處地下室,原本是房東韓大爺用來放雜物的,韓大爺看我們不容易,就答應便宜點租給我們,一年三百塊,但原先的雜物他沒地方騰還是要放裏麵。母親忙不迭答應了,這裏比別處便宜,也離我學校近。原本我在學校可住宿舍,但每學期也要交費,和母親一塊住可以省下宿舍費。
母親開始出去找事做。她不識字,又沒有任何技能,在烈日之下奔走了好多天也沒有結果。最後母親搬了個小凳子去街上幫人擦皮鞋,擦一次幾毛錢,母親擦得仔細又幹淨,日子久了,回頭客多起來,有時一天也能掙上一二十塊錢。大熱天炙熱的大街上沒幾個人,母親也不肯歇著生怕漏掉一個客人。母親的臉被烈日熏烤得成了黧黑色,四十剛出頭的母親已經有了許多白發。我想為母親減輕生活負擔,接了兩個家教的活,每天晚上去輔導。
為了省錢,也為了不讓同學看出我的窘迫,我不在學校食堂吃飯。地下室離學校並不遠,一放學我就買點簡單的青菜生起爐子做飯。做好飯我匆忙吃點就去做家教。我們租的這間地下室,總共不足10平米,擺了一張簡易床,一張舊桌子既當飯桌也供我寫作業,一個爐子,一些基本日用品,再加上房東的雜物就擠得滿滿當當,屋頂低得我踮腳就可夠到。由於長年潮濕不能很好通風,四壁漫漶著大片黴跡。爐煙很嗆又排不出去,往往做了一頓飯,我都會嗆得眼淚直流。
母親在街頭擦了近兩年皮鞋,後來鞋攤兒因“有礙市容”被強行沒收時,母親央求說我和孩子就靠這個吃飯,求求你們還給我吧。可是母親被無情地推搡開,車子絕塵而去。後來母親又幹過各種各樣雜活兒,給人家送桶裝水、在廢渣土裏刨廢鐵、在工地上幹零工等等,但都不穩定也不長久。
除了做家教,我沒法幫母親減輕負擔,餘下我能做的隻有努力念書讓母親欣慰。我考上了重點高中以後,離現在的住處遠,母親又在學校附近租了個地下室。母親說地下室房東一般放放雜物,所以價錢好講些。這家房東姓沈,心挺善,他幫母親找了一個在商場做清潔工的活兒,一個月六百塊工資。母親高興得一宿沒睡著,她知道這份活兒來之不易,起勁地做著,商場上上下下被她擦拭得一塵不染,母親為人也和善,很快贏得大家的讚揚。拿第一個月工資,母親開心地稱了點肉做了氽肉湯,我不記得多久沒吃氽肉湯了,母親看我吃得那饞貓相,摸摸我頭發:“都是媽沒本事苦了我兒,以後就好了,我表現好工資肯定還得再漲點,錢要留著,你上高中了花費更大了。”果然,幾個月後,因為母親表現勤懇工資又加了二百塊。
我和母親原本都以為,這樣看得到盼頭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
然而不到半年,就出事了。母親因為偷盜商場的銀飾,麵臨被辭退的危險!從母親工作服的口袋裏搜出了那些失竊的銀飾。
這怎麽可能!這絕不可能!母親的品行我最清楚,雖然我們沒錢,雖然她沒什麽文化,但她是個把尊嚴看得高過生命的人,從小她對我講,人窮誌不能短。就是把再好的東西送到她麵前,不該要的她絕不會要,何況是——偷!
可是鐵證如山,而母親的坦白承認更是如大山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母親承認銀飾是她偷的,偷了準備賣錢。鑒於母親認錯態度誠懇平日表現上佳,並且銀飾也被追回,母親的活兒是保住了,但被降了二百塊工資。我追問母親,我說我不相信,母親隻是慘淡一笑說,快要交學費了,錢不夠,我想賣了湊個數。看著母親淡淡的樣子,我忽然感覺她是如此的陌生,這還是我那視尊嚴如生命的母親嗎?我衝母親喊:“就算這樣,你也不能去做這樣丟臉的事啊,你不是總對我說咱人窮誌不能短嗎?”我最後狠狠盯著母親說:“原來以前你都是裝出來的,我看不起你!”。
母親身子晃了一晃,她用手支住牆壁。我頭也不回地衝了出去,蒼黃的路燈被風吹著,像一隻隻嘲弄我的眼睛在一睜一閉。
從此,商場裏的人都像防賊一樣防著母親,“知人知麵不知心”,“平時的好人樣子都是裝出來的”,“不出聲的狗最咬人”,這些話時不時地灌進母親的耳朵。有一天我無意中聽到房東妻子對房東說:“小心點那對母女,能偷商場的東西,就能偷別人家的東西!”我像是被人憑空刮了一耳光,臉紅耳赤。
我不願理母親。就算她有時很晚很累下班回來,我也不像從前一樣親熱地摟著她跟她說話。母親也不太做聲。我發現,母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背都有點佝僂了。我有點鼻酸,但一想到她的不光彩行為,我的心立刻就堅硬如石。
我沉默寡言,我玩兒命地學習,我告訴自己,我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就算父親拋棄我,就算母親讓我失望,就算生活對我不公,我自己不能讓自己失望。終於,高考揭曉,我以優異的成績考進北京一所著名學府。學校了解到我的家庭狀況,為我減免了費用。
離開學還不到半個月了,我感覺到了母親的心事重重——相依為命的女兒即將遠遠地離開她,她不舍。我心裏也有些沉重,但很快,對大學新生活的向往和憧憬就將這份沉重稀釋得幾近於無。母親那次喪失尊嚴的不光彩行為,給我們之間了隔上了一道厚厚的心牆。
那天房東沈叔忽然來找我,他說母親有些話想在我去北京前告訴我,卻總開不了口,無奈之下求沈叔傳個話。我想起母親的確好幾次在我麵前欲言又止,可我冷若冰霜的臉將她的話給逼了回去。
我這才知道,那銀飾根本不是母親偷的,而是商場一個售貨員小劉偷的,其實當時已經內部查出來了,但小劉的親戚是商場的一個領導,櫃台主管不敢得罪她,就將銀飾放進母親更衣櫃的工作服口袋裏栽贓了母親。母親是把尊嚴看得比命還重的人,怎麽可能承認?主管就威脅母親如果不承認,不僅清潔工的活兒保不住,還要報警,看她鬥不鬥得過商場!如果承認了,他保證母親活兒不會丟,隻是象征地處罰一下堵別人的嘴,這樣不得罪小劉那個親戚領導,大家皆大歡喜。母親還是不肯答應。主管最後說:“聽說你女兒在讀高中,你丟了這活兒看她靠什麽念書?再說,你得罪了領導你出去還找得到活兒嗎,人家神通多廣,你們的活路會給堵得死死的。”
就這樣,為了能供女兒繼續念書,瘦小的母親默然吞下了屈辱的苦果。
曾經為了尊嚴,被父親拋棄的母親除了深夜悄悄嗚咽幾聲,在人前從來看不到她的淚水。曾經為了尊嚴,她決然離開生活了大半輩的村子;曾經為了尊嚴,她在街頭靠一雙沾滿鞋油的手一點點刷來衣食和我的學費……然而為了我,母親放棄了視若生命的尊嚴。母親知道我性情剛烈,知道真相後絕不肯勢弱,那樣一來尊嚴是保住了,可往後我的書怎麽念?甚至說不定得罪了大人物,我連學校都待不下去了?
可是,我都對母親做了些什麽?自從出事之後,整整兩年多的日子,母親在別人鄙薄的眼神裏夾著尾巴做人。而最讓母親憔悴的,是我的冷漠。我視母親為恥辱,對她冷著臉不再叫她媽,很少和她說話。母親有時上夜班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以為我睡著了輕輕地摸著我的頭發歎口氣,我卻故意裝著夢裏翻身躲開她的撫摸。
我無法不愧對母親。
開學了,我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帶著母親一起去北京——我已虧欠母親太多,不願再讓母親一個人孤獨而過,學校減免了我的學費,我相信我和母親一起努力,在北京一定可以養活自己。
大二那年的一天,我給母親念一封從廣東寄來的信。我慢慢念著,母親慢慢聽著。
聽完信,再難都不哭的母親卻哭得像個孩子。這封信是那個櫃台主管寫來的。他說這些年他都在經受良心的譴責,他用令人不齒的行為傷害了一個善良樸實的母親。雖說當時他是害怕丟飯碗才不得已那樣做,但仍然不可原諒。他後來之所以下決心辭掉商場的工作到廣東去打工,也是想減輕一點內心的負罪感,他說收到我的信後,他特地千裏迢迢從廣東回到縣城,找到當年商場裏知道那件事的所有人,和盤托出了當年的實情。
在此之前,我設法聯係到了這位當年的櫃台主管,告訴他,當年母親為了我默默放棄了尊嚴,如今,即使這份尊嚴已經沉入光陰的河底,我這個做女兒的也有責任將它打撈上來還給母親,因為這本該屬於她。
我將母親瘦削的肩頭貼近我的胸口,我發現,自己竟高過母親半個頭了,我對母親說:“媽媽,不要哭,要笑,因為女兒已經潛入光陰的河流,把你的尊嚴又找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