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軻風連夜趕到了鄭州,隻因墨惜一個電話。
晨光中,他麵有倦容,眼睛裏有紅血絲,臉上的胡茬也不甚幹淨,嘴唇幹燥得起了皮,嘴角處還有一個已經破裂的火泡。隻是幾天不見,他瘦了好多,憔悴了好多。
“先吃早飯吧。”
墨惜就住在施工單位提供的簡易工棚裏,好在他們對設計單位十分優待,工棚外麵有小巧的煤氣罐和燃氣灶,可以做些簡單的飯菜。她煮了白粥,裏麵放了幾顆白果,紅鹹菜細細地切了絲,從工地食堂買來的油條炸得很大很酥脆,已經擺在了小桌上。
章軻風洗了手,並不說話,坐下來,狼吞虎咽開始吃東西。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吃到家裏煮的粥了,更別提早餐粥。白米粒已經煮到化境,入口自有一股綿甜,伴著墨惜特有的香甜,他一口氣就喝了兩大碗。他從來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再一次吃到墨惜親手做的飯。
吃好了,墨惜去簡易的小水池邊洗碗。章軻風就在身後抱著她,看她把洗潔精擠到海綿上,打出泡沫,把碗碟洗幹淨。她美麗修長的手上沾著潔白的泡沫,就像捧著一捧晶瑩白雪。他也伸出手去擺弄那些泡沫,撫摸她的手指。他的下巴就放在她的脖頸上,兩個人都不說話,老舊的水龍頭流出的水柱很小,慢慢流到手上、碗碟上,把泡沫一點一點衝掉。它們沿著水流,打著旋兒,從下水口溜走了,什麽痕跡都沒留下。墨惜把碗碟舉起來,倒空出裏麵殘留的水。章軻風就那樣一直在後麵抱著她,抬手扳過她的下巴,吻住她。
“讓你帶的證件都帶來了嗎?”她輕聲問他。
“帶了。沒關係,那邊的主管是我老戰友。”他的嗓音有些暗啞。他把碗碟放到一旁,拉她入懷,隻想這樣安安靜靜地抱著她,吻她。他知道,這輩子可能隻有這樣一次機會了。
夏日早間的陽光越來越明亮,工地早已經熱火朝天地開工了。工棚裏這剩下他們兩個人,就站在三樓陽台簡陋的小水池旁,甜蜜地親吻。太陽慷慨地把所有金光都灑在他們身上,仿佛要給這對昔日的戀人留下一幀最完美的合影。最後的合影。
他們約好了,去跳傘。
工地離跳傘基地不算遠,二人打車過去。一路上他們都沒有說話,隻是坐在後麵,拉著手,頭挨頭靠在一起。她的額頭抵著他的下巴,不安分地蹭來蹭去。陽光很耀眼,從車窗外照進來,她舉起一隻手遮過去,稍稍眯起眼睛,看到指縫中漏下來的七彩光暈。五個手指不斷在光線中變換造型,就像小時候對著蠟燭玩手影遊戲,一會兒變成小兔子,一會兒變成小鹿。一隻手不夠用,就兩隻手一起。章軻風把她攬在懷裏,一隻手捏住她的手,另一隻手輕輕覆蓋在她的眼睛上,輕聲說:“別老對著強光看,對眼睛不好。”她就順從地閉了眼。
很快,跳傘基地到了。
教練是章軻風的軍校校友,畢業之後在空軍服役,轉業之後就到了這裏。他帶著他倆做了準備活動,笑對章軻風說:“你老兄可是特種兵出身,玩這個小意思吧!”
章軻風笑:“你就在旁邊給我們當保鏢吧,我帶著女朋友一起跳。”言罷轉頭看墨惜,“害怕嗎?”墨惜微笑,搖頭。和他在一起,她什麽都不怕。
穿戴完畢,老式的Y-5把他們帶到了高空。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防護鎖把墨惜和章軻風緊緊拴在了一起,傘包背在章軻風的後背上,兩個人就像袋鼠媽媽帶著袋鼠寶寶。墨惜調皮衝他喊:“媽媽,你要保護我!”章軻風笑著在後麵抱住她:“放心,我一直在後麵保護你。”
一千米。兩千米。三千米。Y-5升至跳傘高度。
墨惜問:“能不能再高一點兒?”
章軻風按她的鼻子:“讓我們兩個一起跳已經夠難為教練的了。”
墨惜隔著護目鏡調皮地對他做個鬼臉:“難得飛一次,我想飛得久一些!”
教練在一旁笑:“以後和荊軻常來,給你們VIP!”荊軻是在軍校時同學們給章軻風起的綽號。墨惜和章軻風一起笑說:“好!”
飛機的艙門即將打開。
教練先站到門口,他要第一個跳出去接應他們。他衝他們開玩笑:“荊軻,荊軻,壯士一去兮,還有什麽要交代的?”
“虞墨惜,我愛你。”
“章軻風,我也愛你。”
“受不了啦——”教練和助理教練以及駕駛員都在一旁哄笑。
“好啦,我們起飛了!”
教練一聲令下,機艙門打開,三千米高空的空氣呼啦一下奪走了眾人的呼吸。墨惜隻覺胸腔被狠狠撕裂,疼痛難忍,幸而,章軻風就在她的身後,緊緊抱著她。
教練已經出了機艙,就扒著艙門守在門口,助理教練也扒著機艙的門,護送他們出艙。墨惜不能講話,扭頭朝身後的章軻風做了一個手勢,兩個人默契地默數到三,同時縱身跳下。
他們再也不能回頭了,再也不能多說一個字。前方就是萬裏雲層,宛若千山暮雪,他們卻都覺著慶幸,有彼此相依相偎,不至於隻影單飛。
肉體的自由墜落速度比預想的還要快。神奇的是,沒有眩暈,沒有恐懼,飛行的感覺如此美好,這不是夢,是活生生的事實。她就在他的懷中,他就在她的身後,風聲呼嘯而過,城市和農田都在遙遠的腳下濃縮成一小格、一小格,卻在不斷放大。
猛地,身子一震,像是瞬間失重,墨惜緊張了一下。很快,她就明白了,是降落傘打開了。章軻風和她的頭頂上張開了一朵彩虹般的巨大花朵,飛屋的理想實現了。
速度慢下來。
天藍得不能再藍。雲白得不能再白。他們就這樣,隨著那朵巨大花朵飄飄悠悠,看著天上人間的好景致,仿佛能看到以後的細水長流。哪怕不能彼此攜手走過後麵的半個世紀,哪怕看不到彼此白發蒼蒼皺紋滿麵的樣子,哪怕終究有一天會忘記彼此年輕時最美的容顏,但是他們都會記得今天。在藍天和白雲的見證下,幾分鍾的短暫亦能鐫刻成永恒。
一千米。八百米。五百米。三百米。他們緩緩接近地麵。一切都結束了。他把她安安穩穩地送回到了平地。從此,她再不會有雲端墜落的噩夢。
他帶著她的叮嚀,帶著向她許過的三個諾言,離開了。是她堅持讓他先走的。從前,有那麽多次,都是他看著她的背影離開。這一次,這最後的一次,她要目送他離開。
他沒有跟她爭論,聽話地點頭,衝她微笑,拍拍她的頭,摸摸她的頭發,轉身離開。轉身的那一瞬間,淚水奔流出來,肆無忌憚地往下淌,淌進嘴裏,淌進心裏,浸泡著答應她的三件事。他再也不能回頭看。
“章軻風,答應我三件事。第一件,放棄T市的土地項目,無論損失多少預付款,都不要再繼續下去了。”
“第二件,和喬楚結婚。她是一個好女人,一生最寶貴的年華都給了你,全心全意在愛你,也值得你全心全意去愛,隻有把你交給這樣一個人,我才放心。”
“第三件,忘了我,再也不要聯係我,不要打聽我的消息,不要過問和我有關的任何事,和我在互不相擾的平行空間裏幸福到老。”
她相信,答應她的事,他都會努力做到。
他曾經對她說過,答應她的事,他都會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