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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狹路相逢

  墨惜向蕭建豪請了兩天假,回老家給奶奶過八十大壽。

  媽媽出事之後,墨惜的全部精力都耗在了醫院,實在無暇照顧奶奶,這項任務也就落在了兩位姑姑身上。姑姑們接受了,但是提出一個條件——家裏那兩間小平房要給她們。她們的家庭收入都不高,還有兩個堂弟要讀書,巴望著把那兩間小平房當成“升值”資本,萬一哪天開發商來搞拆遷了,還能賺一點兒。墨惜完全沒有心思跟她們計較這些,隻拜托她們照看好奶奶,老人家已經糊裏糊塗好多年了,晚年又有癡呆症的苗頭,拿東忘西的,很危險。姑姑們滿口答應,沒過多久就把奶奶送進了敬老院。

  先前的幾年,墨惜要忙著工作掙錢還債,又要去醫院陪護媽媽,能夠回家看望奶奶的機會實在不多。最近這段時間,工作上的辛勞,感情上的糾葛讓她覺得空前地累,她特別想家,想媽媽,想奶奶。她們三人相依相伴,走過那樣長的一段時光,可是現在,媽媽睡在那冰冷的墓穴裏頭,奶奶的記憶力越來越差,已經不認得兩位姑姑。

  幸而,奶奶還認得墨惜,老遠就張開雙臂喊:“大孫女回來啦,大孫女放學回來了,這次又考年級第一名吧?”

  墨惜蹲在奶奶近前笑說:“沒錯,奶奶,我又考了第一名!”

  “奶奶每天念佛保佑你考一百分,以後考上重點大學!”老太太笑得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一串閃亮的“佛珠”在指尖轉來轉去。

  虞墨惜傻了。那串佛珠——那,那哪裏是佛珠。那不是珍珠項鏈嗎?沒錯,那是她陪項勇在珠寶店挑選的一條“東海遺珠”串成的價值連城的珍珠項鏈,居然被神誌不清的奶奶把玩在掌股之間,當成“佛珠”!若是天上真有佛爺,怕是要笑開懷了吧。

  可是,項勇的珍珠項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虞墨惜還來不及思考,奶奶就抓著她的手,孩子一樣天真地說:“解放軍又來咱家啦,孫女,你快去給他蒸包子吃!”這麽多年了,奶奶忘記了很多事,竟然一直記得那一年虞墨惜帶回家的穿軍裝的章軻風,還記得章軻風送過她一串佛珠,還記得章軻風愛吃韭菜雞蛋蝦皮的蒸包子,能吃十二個。墨惜鼻子發酸,“奶奶,解放軍在哪兒呢?他什麽時候來的?”

  正說著,敬老院的院長進來了,身後跟著奶奶口中的“解放軍”。他個子高高的,穿件暗綠的Jeep帶領T恤配一條卡其色軍褲,短發淨髯,眉濃鼻挺,右側眉峰上有一處細小的傷痕,把眉毛斬作兩段,英武之氣卻是不減。他不是兵哥哥章軻風,他是項勇。

  “你怎麽在這裏?”墨惜呆掉。

  “我為什麽不能在這兒?”他兩隻手插在軍褲口袋裏,揚著眉梢斜覷她,“我不是說了嗎不想再見到你,你追我到這兒幹嘛?”

  “誰追你啊!”墨惜哭笑不得。這個冤家,總有辦法讓她哭笑不得。

  項勇並不理她,拉把椅子坐到奶奶身邊,好脾氣地陪她說話聊天。院長把墨惜叫到一旁說:“真得感謝你男朋友啊,給我們這裏捐了一大筆錢。”

  墨惜回頭看項勇,他居然和奶奶“聊”得不亦樂乎。奶奶根本不知道他是誰,一心一意把他跟多年前的章軻風混為一談,一會兒問他餓不餓要不要吃包子,一會兒又問他什麽時候跟墨惜結婚。項勇狼眼一翻看向墨惜:“奶奶問話呢,什麽時候結婚?”

  墨惜無語,試著跟奶奶解釋:“奶奶,他不是章軻風,是項勇!”

  “我孫女考上重點大學啦,還要跟解放軍結婚!”奶奶隻知道這一句。

  墨惜先是尷尬,進而又覺得好笑。項勇也是欲哭無淚的表情,估計這是他有生之年奉獻愛心和耐心的巔峰了。墨惜看著他那副有苦說不出的樣子,跟往常的不可一世形成鮮明對比,忍不住幸災樂禍地笑了出來。項勇狠狠瞪她一眼,她還笑。她越笑,項勇越瞪她。他越瞪她,她越想笑,笑著笑著就倒在奶奶懷裏。項勇最後被她笑得沒法子,也撲哧一聲笑出來,一根手指指著她:“成,虞墨惜啊虞墨惜,你真成,不管我做什麽,在你這兒都能變成笑話!”

  墨惜止住笑,又一次拉著奶奶解釋:“奶奶,他是項勇。項——勇——”

  “哦,項勇。”老太太很清晰地重複了一遍,忽然眼睛一亮,“項勇啊,來,奶奶給你一樣好東西!”

  墨惜對奶奶的奇思妙想充滿了期待,不知她老人家又會語出驚人說出什麽做出什麽來。隻見老太太顫巍巍到自己的枕頭下麵摸索了一會兒,摸出個手帕裹著的小包裹出來。裏三層外三層,一塊手帕打開之後還有一塊,翻到最後,露出兩枚黃澄澄的金戒指。墨惜不會看錯,那是黃金的戒指,絕對不是黃銅的。老舊的樣式,上麵還分別刻了“長命”和“富貴”的字樣。墨惜清清楚楚記得,那是爸爸媽媽結婚時的信物,“長命”那一枚是爸爸的,他到井下采煤不方便戴在手上,一直讓媽媽收著。“富貴”那一枚媽媽總戴在手上。她剛剛考上大學那一年,學費實在湊不齊,媽媽把那枚戒指送進了當鋪,她不知道媽媽什麽時候贖回來的。

  “項勇啊,來,奶奶給你和墨惜一人一個!”

  “奶奶,這可不行……”墨惜要攔著,她想把事情先問清楚。項勇卻先搶先一步,“你個摳門兒鬼,這是奶奶要送孫女婿的禮物,你都舍不得啊。”

  “去你的,不是舍不得。”墨惜解釋不清,卻看到項勇毫不見外地捏了兩枚戒指喊:“謝謝奶奶!”然後轉向她:“喂,你那麽愛錢,‘富貴’這個給你。我隻要‘長命’就夠了。”言罷還不滿足,把手往她麵前一伸,“給我戴上。快點兒,這麽大個兒的金鎦子現在還不好買了呢。我賺大發了!”

  已經到了下午的娛樂時間,護理人員叫老頭兒老太們到娛樂室看電影去。項勇把那枚“長命”戒指戴到了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尺寸剛好合適,也不理墨惜,自己攙著奶奶去娛樂室。墨惜把媽媽那一枚戒指攥到手心,顧不上多想,也緊隨其後跟了去。

  娛樂室裏布置了好多鮮花和彩色氣球,最前方擺放著項勇捐贈的巨大的52吋液晶電視和DVD播放機,旁邊還有幾大箱DVD光盤,國內外的新老電影應有盡有。因為是墨惜的奶奶過大壽,娛樂室的中心位置留給壽星坐,桌子上還放著巨大的生日蛋糕。老太太高興得像小孩子,拉著其他老頭兒老太們團團圍坐,還不忘記拉著孫女和“解放軍”一起吹蠟燭、切蛋糕。院長對墨惜說,老太太好久沒這麽開心了。

  一轉頭,墨惜看到項勇正托著盤子吃蛋糕,他總是那麽笨,會有一小塊奶油掛在嘴角。她隻是笑,不說話,低頭吃自己盤子裏的蛋糕。真的很甜,一輩子都忘不掉的甜。

  吃完蛋糕之後,老壽星要求看電影。墨惜由著她在一大堆DVD中挑來挑去,奶奶年輕的時候喜歡戲曲,還能唱幾嗓子《花為媒》,她以為她肯定會挑戲曲看的,沒想到,老太太竟然在一大堆花花綠綠的影碟中找出一張《飛屋環遊記》。影碟的封麵上,一隻由無數氫氣球牽引的飛屋正跨越千山萬水去尋找夢想中的仙境,白發蒼蒼的老先生立誌要找到妻子渴望的那條瀑布。大概是神誌不清的奶奶愛上了封麵上鮮豔明快的顏色,一定要看這一張。

  墨惜看過這部片子,她那樣恐高,那樣懼怕飛翔和雲朵,卻很愛這部片子。她曾經抱著一大桶爆米花淚流滿麵地把這個故事看了兩遍。她想,她此生大概都沒有機會完成那樣的一次飛行,卻慶幸,遇到過那樣一個可以溫暖一生的人。

  護理人員照顧眾位老人家就坐,項勇和墨惜一起研究新的影碟機和電視。借著這樣一個機會,墨惜輕聲對項勇說了句:“謝謝你,把我奶奶哄得那麽開心。”

  項勇並不答話,做出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抬起左手在墨惜麵前晃:“我戴著好看嗎?”金燦燦的大戒指在他手上化出一道金光,就像混黑社會的,墨惜忍不住,又笑了。

  項勇終於收起那副偽裝了半天的冷冰冰麵孔,露出孩子似的頑皮,湊到她耳朵邊:“我今天還沒親你呢。我好幾天都沒親你了。”

  墨惜臉上騰起兩朵胭脂,還沒來得及說話,嘴角的酒窩就被他輕輕啄了一口。項勇詭計得逞,滿足地笑,一把捏住她纖細的脖子:“走,看電影去。”

  他的手掌是熱的,她的脖子在空調房裏吹得有些涼,那樣被捏住,就像一塊冰,淋上了一勺熱湯,從外到內慢慢融化開來。

  以往,墨惜回家看奶奶,都是在周邊的小旅店睡一晚,第二天晚飯之前趕回去,不耽誤第三天上班。這一次,項勇約她去他登記的酒店住。他說,他是和習副總一起來的,T市有塊土地掛牌出售,他們這次算是公務在身,他順路去看看墨惜的奶奶。至於他究竟怎樣知道奶奶的生日,如何找到敬老院的地點,墨惜怎麽問都問不出來。

  這幾年,T市發展得很快,很多地方都在大拆大建,全國各地的開發商、施工隊都在往這邊跑,詠祥地產也把業務拓展到了這邊。項勇和習副總住的酒店算是T市最好的,墨惜知道,項勇怕她在小旅店住得不好。她沒再拒絕他的好意,很痛快地答應下來。

  原本,項勇還要跟著墨惜去她家的老房子看看,墨惜說,那已經不是我的家了,看了也沒有什麽意義。項勇很有幾分失落:“我真想看看你長大的地方,看看你媽媽那台神奇的縫紉機。”墨惜苦笑:“大概已經被姑姑扔掉了吧,現在誰還用縫紉機呀。”她曾經對姑姑講過,把那台機器留著,她會過來拉走。可是,媽媽再也沒有醒過來,那台機器再沒能用得上,再也沒有人坐在它旁邊為她趕製新裙子、新睡衣了。

  項勇和習副總晚上有應酬,墨惜吃了飯就自己在房間裏看電視,昏昏然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非常香,非常沉,有沒有人打過她的電話,有沒有人來敲門找她,她都不知道。

  她夢見了電影裏的那座“飛屋”,她取代了那個胖胖的小男孩,和白發蒼蒼的老頭兒一起飛到天涯海角,去尋找理想中的桃花源。那老頭兒穿的不是電影中的襯衣領帶,而是穿著一身半舊的軍裝,肩膀上已經沒了軍銜,胸前卻掛滿軍功章,雖然年紀大了,胡茬和眉毛都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白霜,年輕時的豪氣和英氣還在。墨惜挽著他的手臂,飛在十萬英尺的上空,身旁飄過大片的雲朵,卻是那樣安心,那樣踏實。他轉過頭來溫柔地喚她:“老太太,你真漂亮!”墨惜這才發現,自己早就芳華不再,已經變成了滿臉皺紋的老婆婆,白發都用簪子綰到了腦後,身上卻穿著一條豔麗無比的紅裙子。原來是這樣,他們都老了,相依相伴走過了半個世紀,現在兒孫們都大了,他們可以無憂無慮地乘著“飛屋”去環遊世界,尋找桃花源了。她的酒窩早已埋進了皺紋裏,他還是捧起她的臉,甜蜜地吻了一下。

  不要醒來。她對自己說,虞墨惜,這不是夢,請不要醒來。

  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墨惜看看手機,有兩個未接電話,都是昨晚項勇打給她的,她可能睡得太死了,沒有聽見。正要給他撥回去,房門被人敲響,猴急猴急的聲音傳過來:“虞墨惜,起床了,再不起床我踢門了啊?”

  打開門時,虞墨惜重重地吃了一驚。她還是第一次看到衣冠楚楚的項勇,襯衣筆挺,褲線筆直,若不是左手那枚大金戒指鋒芒太露,他還真是跟往日的“兵痞”判若兩人。

  “看什麽看,沒見過帥哥呀?”項勇把一隻袋子遞塞到她手上,“快點兒試試,不合身的話還來得及換。等會兒跟我一起去參加拍賣會。”袋子裏麵是一條酒紅色小禮裙。

  “我?拍賣會?你媳婦呢?”墨惜還處於“起床笨”的短路狀態,有點兒跟不上他的思維跳躍。項勇怒其不爭地嘟囔了一句:“有你這個管家婆在,媳婦可以暫時下崗了。”

  三個小時後,虞墨惜跟著項勇坐到了T市土地交易中心的拍賣現場。那塊地皮已經掛牌八天,截至今天上午十點鍾,參與競價的有九家企業,詠祥與鳳起的名字均在其中。

  八天的掛牌並沒有得出最後的競得人,隻好以現場競價拍賣的形式得到最後結果。平時隻出現在財經新聞裏的“大財閥”、“大地主”們今天就坐在虞墨惜不遠的位置,和她扮演同樣的角色。虞墨惜卻沒有絲毫八卦和娛樂的精神。她覺得自己像是又一次坐回了高考的現場,爭分奪秒在為自己的命運尋找前進方向,那樣緊張,那樣焦慮。

  章軻風來了。他親自來了。同來的是儀態萬方的喬楚,喬律師。她先發現了項勇和虞墨惜,輕輕拉了一下章軻風的手臂,章軻風轉身看到了他們。虞墨惜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現在的她,和項勇站在一起,成了章軻風的競爭對手。

  就這樣狹路相逢。

  多年不曾聯係,重逢時已是敵我雙方。

  她說了這輩子再不願見到他,再見時卻以敵軍的身份出現。

  不,不對,這完全不同於高考。高考是虞墨惜一個人的事,考好考壞都是她一個人的事。眼前這場角逐中,無論她虞墨惜再怎麽努力,都會有一個愛她的人遭受失敗的打擊,無論誰輸誰贏,她都會將一柄斷腸劍刺入愛她的人的心窩,成全一人的江山,毀掉另一人的榮耀。

  她要如何在這樣的夾縫中得到喘息的機會。

  競價牌已經拿到了手裏。章軻風拿的是6號。項勇拿的是9號。6的對立麵就是9.項勇把競價牌交到了虞墨惜手中:“管家婆,幫我舉牌吧。”他就坐在她身邊,右手牢牢抓住她的左手,他的左手又覆在其上。刻著“長命”的金戒指閃閃發亮。他覺察到了她的不安,側頭在她耳邊輕聲細語:“如果實在覺得為難,你就走吧。我一個人足夠了。”

  墨惜轉過頭來,看到他右側眉峰上的傷疤。不知是不是商務裝約束的緣故,項勇平日裏的霸氣和鋒芒在襯衣西褲的掩映下收斂了許多,嬉笑怒罵的神情也收斂起來,劍眉斜飛,目光如炬,緊繃的嘴角稍稍有一些下沉,仿佛從一個衝鋒陷陣的兵王變成運籌帷幄的將軍。而他苦心謀劃想要擊敗的,正是她割舍不掉的章軻風。

  這樣的時刻,虞墨惜怕過,擔憂過,終究是遇著了。

  既然已經遇著了,就勇敢麵對吧。她的手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臉“我不走。我陪你。”

  他的笑容複雜而深刻。

  現場競價開始。

  前麵八天的掛牌,已經把地皮的價格從最初的1億提高到了8億,所以這一次競拍的底價就從8億開始。項勇一直按兵不動,章軻風那邊也沒有半點風聲。有幾家公司競相出價,地價很快就上了10億。拍賣現場有低低的一陣騷亂,連虞墨惜這個外行都多少能夠感覺到,無論是怎樣的一塊地皮,在T市賣出這樣的價格,已經算是天價。

  但是,真正的戰役仿佛才剛剛開始。

  項勇接了一個電話,用非常低的聲音應了幾句,然後幹淨利落地喊了一聲:“11億。”前排座的數個腦袋齊齊地扭轉過來,看這位初生牛犢是何許人也。詠祥地產的老總是項勇的哥哥項越,平時出麵最多的則是習副總,項勇掛一個“海外開發部總經理”的虛銜,真正參與生意的時候很少。這一次,如果是他想拉風的話,那真的是出了大風頭了。墨惜的心早就跳成了一個兒,手裏的競價牌什麽時候被項勇拿走了都不知道。她隻聽到在不遠的地方,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悅耳的聲音鏗鏘有力地喊了一句:“11億5000萬。”

  “12億。”沒有半秒鍾的停頓。項勇加價。

  “12億5000萬。”章軻風並不冒進,但是每次都跟緊。

  “13億。”項勇毫不猶豫。

  “14億。”章軻風開始躍進。

  場內的竊竊私語變成了軒然大波,老前輩們都在感慨後生可畏,當然,更多是在揣測兩個年輕人究竟在玩什麽把戲,樓市不景氣,哄抬地價在這年月可不是鬧著玩的。

  別人怎麽想,絲毫不能幹擾兩位霸王爭天下的好戲。

  你爭我趕,地價已經接近20億了。

  競爭還在繼續,戰火四處紛飛。墨惜的手一直被項勇攥在手心,現在已經冰涼。她忍不住朝章軻風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看到了喬楚。喬楚也正焦急地無可奈何,正在打電話。電話掛斷時,她看到了虞墨惜,像是哀求,又像是憎惡,那樣一個複雜的眼神好像飛刀衝虞墨惜飛了過來,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轉過頭去看項勇,渴望阻止這場兩敗俱傷的較量,一隻手握住他的手,輕聲說:“別再爭了,好不好?”

  他手中的競價牌停在了半路。

  拍賣師已經在問:“24億,還有沒有人加價?”這是章軻風給出的最後價格。

  “24億第一次。”拍賣師大聲宣布。

  項勇的手攥緊了競價牌,兩條濃眉緊鎖,狼眼盯住拍賣師手中的小木槌。

  “24億第二次。”

  項勇突然笑了,鬆開墨惜的手,眼中閃過一絲她看不懂的無奈。他把右腿壓到左腿上,擺了一個舒服的蹺二郎腿的姿勢,把手中的競價牌當成了扇子,輕輕扇了起來。

  “24億第三次。成交!”

  掌聲雷動,地產界的同行們都起身為新一代“地王”章軻風道喜祝賀。項勇完全放鬆地靠坐在那裏,扇動著競價牌,搖頭晃腦輕聲吟哦:“過癮。過癮。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羽扇綸巾的背後,有一顆心在滴血。

  戰爭結束,硝煙卻還在四處彌漫。

  媒體早就蜂擁在外麵,因為這是T市有史以來成交價格最高的一次拍賣,不光是本市的記者,還有很多來自天津北京乃至上海廣州的媒體也都開始圍追堵截。章軻風作為“地王”自然是受到四麵八方的關注,與他一路競爭過來的項勇竟然也成為焦點——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問題是虞墨惜想破頭也想不出的。

  “項總,詠祥和鳳起前段時間就把一塊地皮價格炒高了幾倍,這一次是不是又故伎重演呢?”“項總,鳳起用天價買下這塊地皮,您覺得發展前景會好嗎?”“項總,聽說您很快會進入詠祥董事會,這一仗是您的‘投名狀’嗎?”“項總,您和章總是軍校的同學、戰友,這樣在生意場上刀兵相見會不會壞了往日手足情誼呢?”“項總,詠祥有沒有惡意抬價暗算鳳起的嫌疑?”“項總,您和章軻風是情敵關係,對嗎?”“鳳起會不會因為這樣的一次投資失算而一蹶不振?”“您覺得這一次土地競價的結果會不會導致T市房價巨幅上漲?”

  無數個問題迎麵而來,大大小小的攝像機、照相機、手機鏡頭都對準項勇和虞墨惜。所有媒體提出的問題,項勇一律不予回應,隻護住墨惜往外走。習副總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也保駕護航跟著他們兩個往外走。最後,他們即將離開土地交易中心的時候,一個年紀很輕的記者突破重圍擠到項勇的近前,舉著麥克風問了一句:“項總,回答一句好嗎,最後一次競價您為什麽不舉了?”項勇停下腳步,轉身瞪了他一眼:“你丫才不舉了呢。”

  回程的車上,項勇和墨惜坐在後座,一直保持沉默。由於是代表詠祥地產出來公幹,他並沒有開他那輛個性太過鮮明的悍馬,而是開了公司的奧迪A6出來,並且有公司的司機專職開車。習副總坐在副駕的位置,跟他叨念起今天章軻風的表現,搖頭歎息說:“畢竟是年輕啊,太生猛了,這種價格都敢喊。加上上次老城區那塊地,這幾十億的貸款背上,夠他受的,光銀行那邊都能壓死他,以後房子賣不出去,他就等著破產吧。項越說得還真沒錯,他肯定會中激將法。”說著,詭異地朝著後視鏡笑起來,“還真得謝謝墨惜呢。估計章軻風看到你代表詠祥出來,腦子就全亂了。”

  項勇鼻孔冷笑一聲,“老話兒怎麽說?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才做幾天地產啊,就跟咱們叫板。得瑟去吧。別看他今天當了地王心裏美,以後有他哭的時候。”

  車子在高速路上平穩飛快地行駛著。墨惜卻覺著頭暈。項勇的這一句話跟他往日的嘻嘻哈哈完全不同,判若兩人,真好似一個老謀深算的獵人,挖好了一個大坑,埋上了鋸齒獠牙的鐵夾子,就等著章軻風掉進陷阱之後被傷得血肉模糊。虞墨惜看著窗外飛快倒退的影像,想到昨晚那個關於飛屋的夢境,覺著落寞難過。美夢終究是要醒的,睜開雙眼,滿目淒惶。

  項勇抬手扳過她的下巴:“又擔心章軻風了?”他的眼中有陌生的冰冷,“聽說過那句話嗎,戰爭,請女人走開。感情是一回事,生意是另一回事。是你要留下陪我的,後悔了吧?”

  墨惜的手機響起。那個號碼她並沒有存儲,但是,她看過一遍之後就再沒有忘記。她沒有接聽,直接按了掛斷。

  “章軻風吧?”項勇的聲音依舊很冷,冷氣充足的車子裏,他渾身上下仿佛散發出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戾氣,“接吧。他這會兒肯定迫切想知道,你為什麽要幫著我暗算他。”

  “我不信。”墨惜的聲音很輕,但是很清晰地吐出了三個字。

  “你說什麽?”項勇驚訝地看她。

  “我不信。”她依舊聲調不高,“我不信你會利用我,把我當成暗算章軻風的工具。”

  “前麵路口停一下,”習副總對司機喊了一聲,“我從這兒打車去公司匯報工作。你送老三和虞小姐。”言罷扭頭衝項勇齜牙一樂,“你們今天功德圓滿,找地兒快活去吧。”

  習副總下了車,車子再次上路,朝墨惜的公寓駛去。兩天的時間,去了一趟T市,給奶奶過了生日,陪項勇參加了一次拍賣會,卻好似坐了一次瘋狂的雲霄飛車,一會兒鑽進高空的雲朵,一會兒跌進地底塵埃,墨惜覺得自己的心髒快要承受不住了。

  “項勇,你不是故意要讓章軻風破產,對吧?”

  他不回答,隻是叼了棵雪茄,安靜地抽。煙草的味道並不苦,摻雜著絲絲的甜,很是芬芳。項勇就在密閉的空調車子裏那樣一口氣抽完了一整棵古巴雪茄,車子已然停到墨惜住的小區大門外。他對司機說:“你把車停路邊,先回公司吧,我跟虞小姐有幾句話說。”

  司機走了。車子裏隻剩下他們兩個。她等著他的一個解釋。

  “墨惜,我們分手吧。”項勇緩慢地說出這一句,說完又撲哧一聲笑出來,很粗糙地罵了一句,“我真他媽夠賤的,連跟你說分手的資格都沒有啊,咱倆就沒真正開始過。我愛過你,虞墨惜,但是從今天開始,不愛了。你徹底壞了我胃口了。”

  “我不信。”她一遍遍重複這三個字,“項勇,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他白她一眼,慢慢把頭看向車窗外,“言情小說看多了吧你,你是不是覺得我得了絕症了,或者要破產了,或者要逃亡了,怕連累你,故意跟你說狠話讓你走?虞墨惜,你真是笨到家了。我可不是什麽多情公子,沒工夫跟你玩婉約。我說愛,就是愛。我說不愛,就是不愛。我的女人必須全心全意對我好,一顆心百分之百是我的。你的心,百分之九十五還在章軻風那兒呢,我不稀罕你那可憐兮兮的百分之五。”

  他停了停,又冷冷甩過一句,“我怎麽給忘了,你根本就沒有心。你就知道錢,根本不懂感情。你是不是特後悔,沒收下那顆大鑽戒?值不少錢呢。”

  他說這話的時候一直盯著窗外,從墨惜的角度絲毫看不到他的表情。說完,他又摸出一隻雪茄來銜在了嘴角,掏出打火機正要點的工夫,虞墨惜從一旁猛地伸手過來,搶下了那隻雪茄,然後順手揪住他的襯衣衣領:“項小三你給我聽著,沒錯,我是後悔,後悔沒有收下你那顆鑽戒,那是因為我恨自己傷了你的心,我不知道那枚戒指是你專門為我訂做的,如果我知道,我一定會收下。”

  “章軻風他是我的初戀,我們第一次見麵就喜歡上了對方。他是我完全不懂得對世界設防時長在心裏的一棵樹,最堅固,最牢靠,一生都無法連根拔起。所以,我真的沒有辦法忘記他,也沒有辦法站在他的對立麵。但是,我們緣分太淺了,而且是份孽緣,不會有以後了。我對他的心意,也隻是一份老朋友的關懷,我希望他過得好,希望他能幸福。”

  “項勇,我知道你對我好。你總是照顧我,逗我笑,把我寵成小孩子。我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開心過了。我真的很感激你。”

  “我不稀罕你的感激!”他語氣生硬,像是很嫌惡似的,要推開她的手。

  “你聽我說,”虞墨惜倔脾氣上來,死死抓住他的衣領不放,“項小三,你不要以為隻有你一個人有感情,別人都是瞎子聾子都是鐵石心腸。我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別人對我點滴好,我會記得一輩子。更何況你給了我那麽多驚喜和快樂。不管你現在還愛不愛我,不管你是不是已經開始討厭我,我都必須告訴你,我喜歡你。”

  “我不能說愛你,更不能說像愛章軻風那樣去愛你,因為你不是章軻風,我也不是當年的虞墨惜,我不再是一個隻看到愛情而不看其它的傻瓜。愛你是太好的事,我受不起。你的家庭會對你的愛情婚姻有既定的安排,我連一個備選答案都算不上,我連愛你的資格都沒有,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喜歡你,我對你的祝福和對章軻風的是一樣的。我要你們都過得好,都幸福。我太平凡了,能夠遇到你們兩個,能夠被你們像寶貝一樣地愛過,是我的福氣。這就夠了。我不奢望一定要和你們在一起,隻要你們能幸福,我就很開心。”

  墨惜說了這許多,並沒有哭。她知道,項勇不喜歡她哭,喜歡看她笑。反倒是項勇漸漸紅了眼眶。奧迪車子後麵的空間遠遠沒有他的悍馬那樣寬敞,墨惜說話時一直緊緊揪著他的襯衣衣領,迫使他看著她。兩個人此刻擠在了一側,他極力把頭扭向窗外,不讓她看到自己越來越紅的眼睛。

  “虞墨惜,你走吧。說你是笨蛋,你就是個笨蛋。你那麽自卑,那麽鴕鳥,那麽貪財,沒有信心,沒有良心,確實沒有資格愛我。項家不會接受你這種情商等於零的媳婦。你走吧。別再浪費我的時間和感情。我已經不愛你了。”

  “好,你讓我走,我就走。你多保重。不管怎樣,你都是我遇到的最好的金主兒。”她揪住他的衣領,探身要去吻他。他厭惡得眉毛都皺起來,極力偏過頭去躲開她。

  最終,她的吻輕輕軟軟落在了他眼眉的那道傷疤上。就像那一次,她的眉毛被貓抓傷了,在最痛的時候,是他,這樣輕輕軟軟地吻了她,傷口從此不疼。

  “項勇,我欠你的太多了,其他的都還不上,隻能還你這個。”

  言罷,她鬆了手,轉身去開車門。就在她的手即將碰觸車門的瞬間,他猛地把她拉回懷裏,扳過她的臉,狠狠吻住她。他用了那樣大的力氣,恨不得把她勒進自己的身體裏,恨不得一口吞下這枚抹茶蛋糕上的紅櫻桃。唇舌那樣激烈地糾纏在一起,仿佛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牽掛和期盼,隻要這樣緊緊箍住她,他們就可以不離不棄,一輩子纏綿在一起。眼淚流進嘴巴裏,夾雜著星星點點的血液的甜腥。這樣苦澀的一個吻,實在非他所願。

  她幾乎是用盡餘生所有的勇氣,張開雙臂,環住了他的脖子。這是一棵她高攀不起的樹,但是,此刻,他如此需要她,她願意這樣陪著他。

  他卻慢慢鬆開她,臉上還有亂七八糟的淚痕。她輕聲問他:“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著我?你不是故意針對章軻風的,那個土地項目有問題,對不對?”

  他不回答,隻用額頭抵住她的,輕輕呢喃:“對不起,墨惜,我不該把你拉進這樣的困境中來。我不該讓你左右為難。墨惜,對不起。”

  虞墨惜的手機在包裏嗡嗡震動。她不去看,隻是這樣抱著他。

  “你接電話吧。”他推開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淚痕。

  墨惜猶豫了一下,摸出手機來看。是他的號碼。

  “章軻風吧?”他坐到一旁,“接吧。”

  墨惜把思緒稍加整理,接起電話。

  “墨惜,下車,我就在你後麵。”

  “你有什麽話,電話裏說吧。”

  “下車,我就在你後麵。”

  “下車吧。”項勇拿過她的手機,掛斷,探身打開了她那一側的車門,往外推她,“去見他吧。我得看出來,章軻風是真心對你好,你們兩個都是死心眼兒,放不下初戀。那就別顧及旁的,好好戀愛,好好過日子,高高興興在一起。”

  “我不去。我要和你在一起。”

  “去吧去吧。”他又把頭扭向一旁,“我可不想讓花邊小報的記者說,我項勇因為丟了一塊地就搶人家女人。這種跟頭我栽不起。”

  “那好,”墨惜點頭微笑,“我下去跟他說一句話,很快就回來。”她又伸出手去揪住他的衣領,“你看著我,答應我,在這兒等我。”

  “墨惜,”他的眼睛裏爬滿了紅血絲,“我擔心等不到你了。”

  “不會的,你要等我,我隻和他說一句話。你一定要等我。”

  他臉上滿是疲憊,抬手輕輕撫了一下她的頭發,點了點下巴,“好,我等你。”

  她笑得嘴角的兩個酒窩都露出來,探身在他的嘴角親了一下,然後轉身下車。項勇也開門下車,換到了駕駛位。

  章軻風的幻影就在項勇車子的身後。他放棄了拍賣會之後的記者招待會,把生意的事都丟給其他人去打理,一路追到這裏。

  他看到穿著酒紅色小禮裙的墨惜從項勇的車子走下來,笑盈盈走向他。上一次看到她穿紅裙子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個愛穿紅裙子的女孩站在一棵開滿白花的玉蘭樹下,手裏捏著一瓣潔白的花瓣對他說:“我會回來,一言為定。”那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

  現在,他擁有全世界最名貴的跑車,戴著全世界最名貴的腕表,卻跑不過時間,追不上歲月。屬於他的墨惜,再也回不來了。她就這樣笑盈盈站在他的麵前,近在咫尺,他卻知道,她再也回不來了。他贏得了天下,唯獨輸了她。

  “章軻風,我隻有一句話的時間。你想說什麽?隻一句。”

  “墨惜,”他每一個字都帶著顫音,“告訴我,你愛項勇嗎,你和他在一起幸福嗎?”

  虞墨惜聽到身後傳來發動機的聲音,轉身去看時,項勇的座駕已經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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