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14、夏雨敲窗

  墨惜睡得不好,斷斷續續老在做夢。

  她夢見自己正躺在老家那間小平房裏,比較小的一間睡著奶奶,她和媽媽睡在較大的一間。床的旁邊就是最老式的縫紉機,墨惜還清楚地記得縫紉機是“飛人”牌,年幼時她會對那兩個字展開無窮無盡的想象,幻想媽媽會不會做著針線活就飛起來。她還一度為這件事惴惴不安,害怕媽媽丟下她,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

  縫紉機的上方拉了一根電線,吊著一隻最普通的45瓦電燈泡。媽媽接到別人送來的衣料,總會忙到很晚,那盞小燈就會亮到很晚,伴著墨惜入睡。無數個夏日的晚上,墨惜睡在蚊帳裏,落地風扇呼呼地搖頭吹著,她還是被熱醒,汗水從鬢角流到脖子,像一條溫熱的小蛇在爬。她眼睛也不睜開,就迷迷糊糊喊:“媽媽,我想喝水。”等一會兒,媽媽就會掀起蚊帳的一個角,用一塊手帕輕輕擦掉她臉上的汗,然後把一隻陶瓷杯子遞給她:“女兒,喝水了。”杯子裏永遠是晾好的涼白開,來自灤河的水有股自然的甘甜,還加了一小勺蜂蜜。隔著幾條街有一戶養蜂的人家,總來找媽媽做小孩子的衣服,媽媽就收很少的手工費,請他們送一些最好的新鮮的蜂蜜,因為墨惜上學很費腦子,需要補一補。

  咕咚咕咚喝下大半杯甘甜清冽的蜂蜜水,墨惜才睜開眼睛看媽媽。她又在熬夜幫人趕活兒了,這樣的急活兒能夠掙更多的錢。媽媽哄她躺下繼續睡,她自己又坐回到縫紉機的旁邊,很快,咯噔咯噔踩踏機器的聲音又傳過來,一行一行細密的針腳落在花花綠綠的布料上,到了明天,某一家的小孩子就會有新裙子穿了。

  墨惜就那樣隔著蚊帳看橘黃色燈影裏的媽媽,朦朦朧朧的,顯得她的側影很美。她穿一件簡單的家常小褂,粉頸低垂,綰了發髻,有一縷碎發在耳邊垂下來,並不去理會,隻是專注地調整縫紉機上的針和線。媽媽有一頭很黑很濃密的頭發,墨惜看過她做姑娘時的照片,唯一的一張,很小很小的黑白照,邊緣處有波浪型的花邊,那是爸爸在地震的廢墟裏用手扒出來的,上麵有細小的劃痕和輕微的折損。照片上的媽媽白衣黑褲,一根黑亮的長辮子搭在胸前,背景是大幅的天安門壁畫,手上推著一輛那個年代最時髦的“飛鴿牌”自行車——當然,那是為了照相借來的道具。爸爸常常說,能夠娶到媽媽,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福氣。

  爸爸很愛媽媽,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麗,更是因為他們患難與共。曾經經曆過生死相依的大悲慟,人才會懂得珍惜手邊最細小而簡單的溫暖。

  小的時候,墨惜最喜歡的就是夏天,爸爸輪到休息日,就會騎上自行車,帶著媽媽和墨惜到鄉間的小河邊玩。媽媽坐在自行車的後座上,攬住爸爸的腰,靠著他的背,說說笑笑。墨惜就坐在前麵的橫梁上,不住地按車把上麵的光亮的電鍍大鈴鐺,叮鈴鈴叮鈴鈴的聲音灑了一路,她高興得手舞足蹈,還不忘記拉一拉肩上斜跨的小塑料水壺。

  無窮無盡的夢境,仿佛是一部陳舊的文藝片,膠片上有些許劃痕,所以播放出來不甚清晰,畫麵搖搖擺擺,有質樸笨拙的效果,卻是那樣浪漫唯美。虞墨惜真想就那樣在爸爸的單車上靠著他的胸口睡過去,不再醒來。

  依稀,有雨聲。

  夏日的雷雨說來就來,毫無先兆。一個驚雷在窗外炸開,墨惜徹底從舊夢中蘇醒。瓢潑大雨嘩啦啦傾盆而至,那些人,那些事,都消失在雨幕中,不見了。世間的美好總是短暫。逝去的甜,越回味越覺著苦。

  手機卻在床頭的小桌上嗡嗡地響起來。

  畫麵上有一隻雪白的小薩摩耶,那是“回憶”的滿月照,她第一次見到它的樣子。

  小三來電話了。小三來電話了。

  “墨惜,我本想陪你一起過生日的。我又晚了一步。”

  “不晚啊,剛剛過去的是陽曆生日,我的農曆生日還沒到呢。以前媽媽都是給我過農曆生日的。你的祝福比別人都早。”

  “嗬嗬。”他笑,聲音特別輕,窗外正下著大雨,他那邊卻非常安靜,大概是電話的濾音效果好,所以隻能聽到他的聲音,顯得很近很近,就像在耳邊,“現在幾點了?半夜了吧。我一個人看鑒寶節目,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睡著睡著又突然醒了,夢見你了,就給你打個電話。”他停了停,又問,“墨惜,我是不是打擾你了?”

  “沒有啊,我也剛好醒過來,外麵在下大雨。”她走到小小的陽台上,看窗外的大雨,“你的腿好些沒有?還痛不痛?”

  “死不了。”他無所謂地笑,“墨惜,我是不是很討厭?我脾氣不好,不溫柔,不會哄你開心,還總是跟你鬥嘴,惹你生氣,害你掉眼淚,你一定很討厭我吧?”

  “怎麽會呢,你很好啊,你是最大方的金主兒。”

  他笑:“好,以後我的錢都給你。回頭我讓習副下崗,你給我當管家婆。”他頓了一下,問:“墨惜,你哭了?”

  “沒啊。”墨惜這才發現,臉上像是有兩行小小的蟻在爬,熱熱的,濕濕的,舔著她的臉,滑到下巴,又爬向脖子。她為什麽會哭呢,嘴角明明是帶著笑意的。“我沒哭,都是好夢,為什麽要哭呢。”

  窗外的急雨像是小了些,不再打雷,也不再有閃電,雨絲卻是緊而密的,沙沙的雨聲就響在窗子外麵,像無數春蠶大口地吃著桑葉。

  “你剛才夢到什麽了?”兩人幾乎同時發問,然後笑,同時說“你先說”,又笑。終究是墨惜先說出來,七七八八給他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沒有電腦,也沒有數字電視,隻有黑白電視上極少數的幾個頻道,娛樂活動也少,最大的樂趣就是跟著爸爸媽媽到郊外的小河邊去玩。

  那條河好像沒有名字,因為沙子多,就叫沙河。地震那一年,水源緊張,又擔心有瘟疫,城區的生活用水和飲用水根本就不夠用,爸爸就和其他的叔叔伯伯們挑著鐵皮桶步行很遠很遠去河邊打水。水質並不好,很多泥沙,還有紅色的小蟲子,但是對於災區的人來說亦是彌足珍貴。河水挑回去要煮沸過濾消毒,確保沒有傳染病才能用。媽媽是她家裏唯一的幸存者,又受了重傷,是爸爸一家照顧她。她躺在床上不能動,爸爸就把屬於他自己的那一份幹淨的飲用水分給媽媽喝。飲用水都是定量配給的,軍用的綠色搪瓷缸盛著,每人一杯。爸爸把自己的那一份留給媽媽,用勺子喂她喝。

  後來,他們結了婚,再後來,有了墨惜,爸爸一有閑暇就帶著他們娘倆去沙河邊玩。爸爸是遊泳健將,一個猛子紮到河裏一口氣就到了對岸。媽媽的腿不好,就和小小的墨惜在河邊蹚水玩。河邊有好多小蝌蚪,遊來遊去蹭著墨惜的小腿,癢癢的,她就咯咯地笑。正笑著,就看到爸爸的腦袋在河水裏冒出來,頭發濕漉漉的,在太陽底下折射出好看的光彩。他在河裏朝墨惜母女倆潑水,墨惜就尖叫著和媽媽合夥跟爸爸打水仗,笑聲伴著流水傳出很遠。

  那時,河邊是大片的莊稼地,有花生、玉米,鬱鬱蔥蔥的,幾個歪歪扭扭的稻草人立在那裏,還戴著破舊的紅領巾。墨惜問爸爸:“我們去偷玉米吧?”爸爸笑說:“好!”爺倆躡手躡腳鑽進老玉米地裏,葉子上的毛刺紮到墨惜的小胳膊小臉,她不覺著疼,隻覺得好刺激、好好玩。玩夠了,抱著幾個老玉米鑽出來,爸爸帶著她和媽媽騎上車,找到那片地的主人,稱了那幾個老玉米,把錢算給人家。爸爸拍拍墨惜的腦袋,笑對老農說:“就是陪小孩子玩玩,讓我女兒體驗體驗偷玉米的樂趣。”然後轉頭叮囑墨惜:“女兒,記著,不是我們的東西,不能隨便拿,懂嗎?”墨惜似懂非懂,隻惦記著回家吃玉米。

  墨惜絮絮叨叨跟項勇說這些,越說越開心,眼淚都沒了。

  他也聽得開心,還時不時給她講一些他小時候調皮搗蛋的事。他從小長在部隊大院,身邊的小夥伴多半都有位高權重的爸爸、貌美如花的媽媽。那時,有個小夥伴的媽媽是電影明星,演過宋美齡,項勇隻要心情不好就帶著幾個死黨去揍“宋美齡的兒子”。晚上回家,被人告了狀,他免不了又被自己的老子胖揍一頓。墨惜大笑,問他那個倒黴的孩子去哪兒了。項勇說,他現在在海軍呢,成天夢想著兩岸統一,把宋美齡的後代接到大陸來。

  項勇說,好多年代久遠的事情他都記得,怎麽都忘不了,他最驕傲的就是有一顆智慧的腦袋,記憶力倍兒好,過目不忘。墨惜也說,我的記憶力也好,小時候背課文最厲害了,老師總讓當堂背課文,背不下來不許回家,我特別想媽媽想快點兒回家,就背得很快。

  “我不信,”項勇哼笑一聲,“你個木魚腦袋,什麽都記不住。”

  “你才木魚腦袋呢,不管什麽事,我記住就不會忘。”

  項勇非常輕微地笑了一聲。他的嗓音很有磁性,平時說話的時候總喜歡拖著尾音有些慵懶,此刻,夜深人靜,伴著窗外沙沙的雨聲,顯得格外悅耳。墨惜把手機往耳朵上貼了貼,聽到項勇輕聲問:“墨惜,你會記著我嗎?”

  “當然會啊,你是我遇到的最大方的金主兒。”

  “嗬嗬。”他又低低聲音笑,“我多大方啊,我的命都是你的。”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