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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喜舊厭新

  虞墨惜手握兩份邀請函向蕭建豪請假,要和徐緩緩一起去廣州參加設計師協會的年會,蕭建豪笑得手中的鬥彩茶碗都端不穩了:“甭問,項小三的功勞?”

  墨惜並不隱瞞,含笑點頭。

  蕭建豪更歡樂了:“丫頭啊,你還真行。跟哥哥交個實底,你究竟想把這項家老三怎麽辦?”

  “怎麽辦?”墨惜傻笑,“涼拌。”

  蕭建豪長歎一聲,抬手在心愛的小鋼琴上叮咚彈了兩下,“於公吧,我是你老板,私人問題說多了沒有必要。不過呢,咱們在一起這麽多年了,我是把你當自家妹子看,所以這些事我還是想跟你嘮叨嘮叨。章軻風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人總得往前看。你不能屈著自個兒。有好機會就往前走一步。明白哥哥我的意思吧?”

  “老大,最近我總想起媽媽以前說的一句話:人各有命,不屬於我們的東西,我們不能要。我和章軻風緣分不夠,遇到項勇也不是什麽天賜良緣。我相信這世界上沒有幸福的灰姑娘,即便有個把寒門女成功嫁入豪門,背後也定有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處。我覺得現在的生活就很好,每天上班很充實,拿了工資去吃大餐,同事們都可愛,老板你又這麽慈祥。”

  “嘿——”蕭建豪誇張地顰眉,“揶揄我老是吧,小東西,翅膀硬了你!”

  墨惜壞笑:“是你自己說的啊,我可沒提那個字。”她不再玩笑,好好講話:“更何況,如你所言,章家和項家還是生意場上的勁敵,免不了哪天就要刀兵相見,我不想看到章軻鳳和項勇為敵,我沒法偏袒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哦?”蕭建豪眉梢一揚,抓到線索,“從什麽時候開始,項小三那麽重要?”

  “好吧好吧算我用詞不當,”墨惜無奈地笑,抬手撫了撫額角,“他們都是甲方,都是金主兒,不管誰輸誰贏,錢都落我們口袋裏,這是好事。我是想說,過去的事情都煙消雲散吧,我不想跟過去再扯上牽連。和他們保持簡單的雇傭關係,不讓自己難受,算是我的私心。”

  “也好。”蕭建豪停了停,抬手摸了摸下巴,點點頭,又搖搖頭,像是陷入了無限的感慨:“若說沒其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其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哎呦——”墨惜噴茶,“真酸。管院的高材生,在我們工科生麵前賣弄是不是!信不信我給你背段《葬花吟》,好不好我當年高考作文也是滿分呢!”

  蕭建豪大笑:“是你剛才說到緣分,我想到個有意思的事兒。你這孩子吧,還真是跟當兵的挺有緣的。”

  “那當然啊,我們全家老小都是解放軍從廢墟裏扒出來的,要是沒有解放軍,我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就都沒了,更不會有我。”

  “不是那個。”蕭建豪反問,“合著你跟項勇認識這麽長時間,不知道他家的事兒啊?”

  “他家什麽事兒?”墨惜隻知道談圖紙,或者鬥嘴,不習慣查戶口。

  “你呀你呀,智商天才,情商蠢材,工作時候真聰明,怎麽到自己的事兒上傻得冒泡兒!”蕭建豪給自己的茶碗續了些熱水,“話說回來,你這種傻姑娘還真難找了。我突然有個想法,要是我五十歲還沒娶到媳婦,你就跟了我得了。”

  “等等——”虞墨惜就差摔碗,“憑什麽你五十歲了我還沒嫁掉?”

  蕭建豪朗聲大笑:“不逗嘴了。我還以為你知道呢,項勇人家是貨真價實的將門虎子啊,你聽那哥仨的名字,項越、項戰、項勇,擱一起那叫‘越戰越勇’。老大是部隊轉業出來做地產的,老二現在還在部隊呢,肩膀上一堆星星。聽說項勇以前也當過兵,”蕭建豪呷了口茶,“後來好像是因公受了傷,還挺重,家裏老爺子心疼了,硬把他從部隊弄出來了。說嚴重點兒,項勇那也算保家衛國的功臣,軍功章上有血有汗呢。”

  虞墨惜和徐緩緩雖然在設計公司工作了好幾年,卻還是第一遭參加如此正式、大牌雲集的年會,都覺著新鮮。穿著小禮服舉著香檳酒活躍在七星酒店的宴會大廳裏,徐緩緩驚得像到了好萊塢似的,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身份,手裏捏個小本子到處找人討簽名,還不住地對墨惜唏噓:“項小三對你可是不薄,你以身相許得了!”墨惜恨不得鞭撻這個賣友求榮的家夥。

  不過,有一點徐緩緩說得沒錯,項勇對她虞墨惜確實太好。

  項勇到底把她當成什麽人,究竟在跟她玩什麽貓鼠遊戲,她沒有心思過多去揣測。但是,有那枚“有血有汗”的軍功章做牽引,墨惜覺著自己應該對他更好些。想到他的種種好處,想到蕭建豪那最後一句話,她掏出手機編寫短信:“項勇,謝謝你。”覺得不妥,又一個字一個字刪除,重新編寫:“腿傷好些了嗎?”仍覺得不妥。最後幹脆放棄。

  這個設計師協會曾經是她最向往的專業圈子之一,現在,她就站在這圈子裏頭,那些隻在雜誌和互聯網上見過的大牌設計師就穿梭在她麵前,她卻身在曹營心在漢。

  從廣州回來,又磨蹭了好多天,墨惜終於鼓足勇氣去醫院探望項勇。

  離住院部還有很遠,她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側麵朝向她,坐在草坪旁邊的長椅上,沒有穿醫院的病號服,隻穿著簡單的白T仔褲,受傷的那條腿隨意地搭在了旁邊的一隻簡易方凳上麵。他懷裏抱著一個很小的穿著粉色公主裙的女孩,她正扭著身子抬手揪他的耳朵。他好脾氣地安撫著小公主,同時給身旁站著的三個小男孩“上課”。雪白的薩摩耶快點兒就乖乖地“坐”在長椅的另一側,跟主人項勇並駕齊驅。

  他們正準備打水仗。四個大小朋友人手一隻水槍,正研究“槍械”使用方法。小士兵們手裏的水槍是橘紅色的,項勇手裏那一把是翠綠色的。大概是使用方法已經講透徹了,戰略戰術也布置好了,項勇手中的水槍高高舉了起來,一股水柱飛向高空,映著夏日上午的陽光折射出美麗的彩虹。一聲令下,三個男孩子開始互相攻擊。

  項勇坐在那裏,並不能亂跑,遊戲打鬧的癮頭卻是不減,他一邊保護懷裏的小姑娘,一邊積極參與到水槍大戰中去,尋著機會就朝三個小家夥發動偷襲。三個小朋友起初是“自相殘殺”,後來發現這個傷兵叔叔比較好欺負,所以合起火來朝他開火。

  很快,項勇滿頭滿臉都被水珠覆蓋。小士兵們得意地哈哈大笑,他懷裏的小女孩也笑著尖叫,項勇玩得開心,一邊舉手假意投降,一邊伺機想要報複,快點兒跳下長椅,在主人的身邊左右跑來跑去,像一朵飛雲。大人小孩的歡笑聲傳得老遠,好多人都帶著羨慕又好奇的神情看過去。墨惜遠遠看著他們,不知不覺笑得嘴角兩個酒窩都露出來。

  手機在包裏震動起來。沈寬問她有沒有時間一起去趟古玩市場,他這邊的任務告一段落,過幾天就要回加拿大去,想給女友帶些國內的小玩意兒。

  上次逛古玩市場,是和項勇一起。

  給他過完生日後,他好多天沒聯係她。那天是周六,墨惜在公司加班,改一個舊房改建的圖紙,客戶已經打了N通電話,每次都是出爾反爾,墨惜的耐心被對方消磨殆盡,露出少有的猙獰麵孔。當手機鈴聲第N+1次響起的時候,墨惜以為又是客戶,來電顯示沒注意看就接了電話開始發飆。直到她說了一通氣話,慵懶的腔調才飄飄悠悠地傳過來:“這麽凶,大姨媽來啦?”

  死小三!

  虞墨惜頓時氣結。太不幸了,真被他說著了。不過姐的火氣來了就沒那麽容易去,既然已經被人看到邪惡嘴臉,也就不怕把這邪惡進行到底,墨惜沒好氣地衝他嘟囔了一句:“知道了就躲著點兒,把姐惹急了,血染征袍可就沒人給你畫別墅圖紙了。”

  “我好怕呀。”他笑聲朗朗,“氣這麽大,幹脆別幹活兒了,找地方順順氣。上次你不是說要給我的別墅添倆密室嗎,我這會兒就上古玩市場淘寶去,跟我出去玩兒唄?”

  墨惜想了想,豁出去了,改得越快甲方想法就變得越快,幹脆手中的繪圖鉛筆一丟,“去就去。不過我有個條件啊,把你車借我開開。姐要兜風。”

  “十分鍾,樓下見。”

  十分鍾後,公司樓下,墨惜並沒看到那輛招搖的悍馬,卻看到一輛塗成亮紫色的蓮花敞篷小跑。高大威猛的項三少戴著雷朋墨鏡叼著雪茄坐在那樣一輛女人氣十足的車裏,後座還有一隻神氣活現的大薩摩耶,別提多喜感了。墨惜頓時怒氣全無,嗤一聲笑出來。

  項勇當然知道她在笑什麽,卻也無所謂,純爺們兒從來不擔心別人誤解。他靈活地從駕駛位跳到副駕座位,咬著雪茄衝她笑:“我對你好吧?你說要開車,我特意把貝西西的車借來。我那車太大,你小小一個,坐在那裏,外麵交警看見還以為無人駕駛呢。”

  墨惜揮手做了個掌嘴的手勢,笑著上了車,嘴裏還在輕哼業界同行廣為傳唱的一首改編歌曲:“死了都要改!不理你身體好與壞,三個通宵你就會死掉,死的不明不白!”

  開跑車兜風,真的是一件順氣的事!

  虞墨惜生平第一次體驗狐假虎威,有恃無恐地不斷加速超車,披散的長發在暮春的風中飛散開來,隻覺胸腔像天空那般高遠敞亮。項勇順手遞給她一副太陽鏡,然後就一門心思坐在旁邊抽著雪茄享受陽光和交警的側目。人生苦短,得瑟要趁早。

  因為是周末,古玩市場正熱鬧。

  其實,與其說是古玩市場,不如說是舊貨市場,誰不明白,這年頭,哪能那麽容易就撿漏淘到值得收藏的寶貝。買些精致的工藝品還成,指望淘古董就太天真了。不過,墨惜的心思也不在古董上麵,她是真被那位客戶弄煩了,丟下爛攤子出來躲一天清閑。開著跑車招搖燒包了一路,心情已然大好,幹脆隨著項勇繼續在古玩市場轉轉。

  項勇當然沒指望買到什麽傳世古董,不過是找個由頭把拒他千裏之外的虞墨惜叫出來見一麵。他看她對那些做舊的花瓶蓋碗什麽的有興趣,也樂得博美人一笑,陪她閑逛。

  墨惜先看中了一個青花瓷的棒槌瓶,細頸蠻腰,造型雅致。由於做過仿舊處理,釉色並沒有那種硬生生的賊光,倒是瑩潤可人。圖案是小橋流水人家,炊煙嫋嫋,河畔一株桃花樹,正落英繽紛著,遠處卻有峰巒疊嶂,青山如黛,一派人間煙火的祥和安好。墨惜的指尖在那間小茅屋上輕柔撫摸著。若這世上真有桃花島,和相愛的人躲上島去成一統,遠離世間的紛紛擾擾、恩恩怨怨,愛他個山無棱天地合,該有多幸福。

  項勇看她不斷在瓶子上麵摩挲,怕她上當,就提醒她:“這可不是什麽古董。”

  “我當然知道!回家插瓶總是不錯的。”墨惜轉身問老板,“多少錢?”

  “康熙年的瓶子呢!”老板得意地說,“你要是誠心想要,我也不跟你多說,兩萬吧。”

  “嗤——”虞墨惜和項勇同時笑出來。康熙年的,兩萬,真是撿了大便宜啦。放下瓶子就要走。老板急了,追問他們樂意出多少錢。虞墨惜出馬,沒有砍不下來的價,到最後,那老板被砍得幾乎倒地抽搐。三十塊錢,那“康熙年”的寶瓶就被虞墨惜抱在了懷裏。

  走著走著,到了一個真正的賣舊貨的攤位。攤主三十左右的年紀,黑臉膛,身材魁梧,穿件迷彩圖案的圓領T恤,T恤下擺卻塞進長褲裏,一條略顯陳舊的牛皮腰帶橫在腰間,金屬皮帶扣上麵有一顆五角星,還印著“八一”兩個字。倒真像個兵。

  墨惜對穿迷彩圖案的人總是有一種親近感,走到這個攤位前腳步就放慢,抱著瓶子看那些年代久遠的“破爛”。真是夠破的,不知哪個年代的飛行員的頭盔,機關槍的彈夾,有凹陷的軍號,日偽時期的通行證和飯票,金屬的煙盒,一隻鐵皮盒子裏還裝著各種型號的子彈殼。她聽到項勇問了一句:“哥們兒,哪年退的?”

  攤主像是愣了一下,憨厚一笑:“退了三年了。”

  項勇沒再說話,像看階級弟兄似的友好地笑了笑。虞墨惜從來沒想過心高氣傲的項小三居然有如此親民的一麵,不禁逗他:“金主兒,你這是搞微服私訪來啦?”項勇破天荒玩了次深沉,沒跟她鬥嘴,隻是低頭在那堆破爛中間挑挑揀揀,最後翻出了一隻口琴。

  那隻口琴是裝在暗紅色的塑料盒子裏,盒子很完整,邊緣處有細密的針腳,隻在很不起眼的一個小角落稍微有些磨損。盒子上印著金色的天安門,和一排金色的大字: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盒子的右下角印著同樣金色的四個字:上海口琴。

  項勇拉開琴盒的拉鏈。裏麵的口琴確實很老了,金屬的琴身已經不再光亮,但是還能看清上麵印的暗花,是同樣的天安門圖案,以及那句時代特征非常鮮明的標語。盒子裏還有薄薄的一個小冊子,巴掌大小,印著很多經典老歌的歌詞和簡譜。紙頁已經泛黃。

  項勇的手指尖輕輕在琴身那句標語上撫摸了一下,眉頭稍蹙,似乎想到了什麽,然後問攤主:“這口琴多少錢?”

  “八百。”階級弟兄開口要價並不友好。

  項勇掏錢包就要付賬,墨惜很快攔住他:“金主兒,你瘋啦?八百塊,夠買幾十個新口琴了!”不過,墨惜很快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可能有點兒過激,人家是有錢人,就樂意高價買個舊東西,她這麽一驚一乍的也顯得太沒見過世麵了,於是訕訕地笑了下,“你都不還個價?”

  項勇剛才的沉鬱沒了,終於恢複平時的嬉皮笑臉:“這事兒鬧的,我一個人習慣了,怎麽忘了現在身邊多了你這麽個財迷管家婆。幫我還價!”

  “四十吧。新口琴也不過二十塊,這是古董,翻個番兒,怎樣?”墨惜問攤主。沒想到那攤主仿佛決意要宰冤大頭,堅決不還價,少一塊錢都不賣。

  虞墨惜從來沒這麽挫敗過,抱著剛才買的“古董花瓶”眼巴巴地看項勇。項勇卻莫名其妙地開心起來,笑說:“算了,不買了。虞美人說不值得,就不買。咱買新的去!新的比舊的好。”說罷就拉她離開。

  後來,一路逛過去,項勇好像再沒對什麽東西感興趣,是他喊著要來淘寶的,此刻反倒成了她的陪襯,墨惜心裏有些不安。女人逛街買衣服的時候,如果錯過一件中意的衣服,很久很久都會念念不忘,進而鬱鬱寡歡。墨惜想,項小三肯定是特別想要那個口琴,都怪她一時嘴快,敗了他的興致,於是就說:“要不,我們回去買那個口琴吧,我送你!”

  “啊?”項勇正低頭在一個攤位上翻看著什麽,聽摳門兒鬼虞墨惜提出“送”字,像是受寵若驚似的,“真的假的,八百塊呢,抵得上你半個月房租呢!”

  “真的,我送你!我還欠你一份生日禮物呢,今天剛好補上。”墨惜態度認真,轉身就走,項勇卻攔住她:“我不是說了嘛,新的比舊的好。”說著又拉她到近前,“你看,這小玩意兒做得挺好看的。”原來他一直低頭擺弄的是一家創意小店自己DIY的木簪子。

  項勇選中的那一支是紫紅色的,店主說是“小葉紫檀”,冤大頭才信,不過簪子的做工確實精致,材質油亮亮的,造型也漂亮,頭部是一隻眯著眼睛回頭嬉笑的小狐狸,嘴角還叼住一朵珠花,是用白色的玉片鑲上去的。

  “戴上試試?”他這樣說了一句,並不等她回答,徑直抬手去撫墨惜的頭發。墨惜大笑:“項小三,賣萌也不帶這樣兒的,你居然會綰頭發!你會不會畫眉呀?”

  “別動。”項勇不解釋,伸出手去撫弄那些柔順的發絲,任它們在指縫無聲滑動。他當然不會綰頭發,他隻是對這種感覺渴望了太久。“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相見爭如不見,有情何似無情。”他神遊般拿著簪子比劃著,不知是該為這樣的相見而慶幸,還是該為這樣的多情而懊惱。

  “哎喲——”虞墨惜一聲驚叫。

  項勇這才發現,自己手中的小狐狸發簪已經變成凶器,紮到了她的頭皮。

  終究是墨惜自己綰了發,“項小三,你根本就是要報複我,故意拿簪子紮我!”項勇笑著賠罪:“我們走吧,吃飯去。”他抬手看腕上軍表:“這會兒去我家,時間剛剛好。”

  “什麽時間啊?”墨惜抱著瓶子跟上他腳步。

  這次去的不是舅爺爺家,而是項勇自己的家。

  看到小區的大門墨惜開始咋舌:“金主兒,你住這裏啊……”她真不好意思說,當年她在建築係做學生的時候,導師帶著他們到處轉悠看著名的樓盤,這個城中別墅區還是他們重點觀摩的對象。不過他們隻是看整體的景觀布局和獨棟別墅的建築設計,並沒有到某一家的內部去過。這會兒知道項勇居然就窩藏在這樣的溫柔富貴鄉,墨惜滿心好奇要去看看。

  這幾年國內房地產火到不行,各種高檔樓盤、別墅層出不窮,墨惜又是做這個的,沒少開眼界,相比之下,項勇這套三層的獨棟小別墅不算太耀眼。但是,由於是“老資格”,鬧市區中有那樣一大片綠地環繞,樓下有遊泳池樓頂有陽光房,實在是典型的“低調奢華”。虞墨惜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似的樓上樓下好一通膜拜。

  最有意思的是他一樓客廳的地板。大理石鋪就的地板倒也不算新奇,特別之處在於,落地窗旁大約九米見方的麵積是用鋼化玻璃蒙起來的。墨惜第一眼看到時不禁聯想到家鄉的“大地震遺址保護”,走近去看才明白,玻璃下麵是一副立體的全國地圖,各個省市的行政區劃以及山川河流地形一目了然。不知項勇開啟了什麽機關,會有不同顏色的小燈亮起,還配之以很多奇形怪狀的符號。墨惜知道,這是軍用地圖,她在章軻風的教科書裏見過。看來天底下的男人都有雄霸天下的野心,即使不去縱橫疆場,也要在自己的家裏幻想稱王稱霸。

  項勇嘴角叼著雪茄,稍稍眯著眼睛欣賞腳下的地圖,忽然,眼鋒一銳,眉梢高挑,問墨惜:“虞美人,我像不像霸王轉世?”

  墨惜一怔,不知怎麽就想起章軻風那句話:“眉主兄弟,注定我手足遍天下,八千子弟任我調遣,我就是那百戰百勝的常勝將軍。”覺著心裏悶悶一痛,離開地圖遠一些,岔開話題:“你不是說時間剛剛好?什麽時間?”

  “嗬嗬,”項勇輕聲笑了笑,又看了下時間,“剛剛好。”

  話音未落,門鎖響動,一位爽利的太太挎著一隻小竹籃子推門而入:“剛從雲南空運過來,今年第一茬兒鬆茸。”臉上的喜悅神情就像“采蘑菇的小姑娘”。

  這是蘇阿姨,項家的禦用廚娘。讓虞墨惜銷魂蝕骨的那碗炸醬麵就出自她手。她從小就隨父母在項家做廚子,項勇的爺爺輩、父輩及諸兄弟姐妹都吃過她做的飯菜,據說她家好幾代都是禦用廚子,各種刁鑽古怪的烹飪手藝能夠寫成一大本百科全書。之所以能夠把最最平淡無奇的炸醬麵、雞蛋羹做得令人稱奇,主要是因為食材講究。吃蛋,就吃自家散養的柴雞剛下的蛋;吃醬,就吃自家的大瓦缸發酵的醬。這不,項勇說想吃鬆茸,蘇阿姨就跟家裏老爺子打了招呼,今天早上剛剛從雲南深山老林裏冒尖的鬆茸就從三千裏之外飛來了。

  虞墨惜很想知道,跟著項小三如此得瑟會不會折壽?

  那晚,鬆茸燉雞湯喝得虞墨惜都快成仙了,蘇阿姨親手包的江浙口味的小肉粽吃得她嘴巴油汪汪的。項勇也吃得心滿意足,寬寬的額頭冒著亮光,還嘲笑虞墨惜“沒出息”。兩個人完全沒吃相,為了搶一隻脫骨的雞腿大打出手,蘇阿姨不住地笑說:“這有什麽好搶的,想吃雞的話,明天我給你們燉,快別搶了。”好似教育兩個小孩子。

  吃飽喝足,墨惜要幫蘇阿姨收拾碗碟,蘇阿姨笑說:“不用不用,你們去玩兒吧。”項勇也拉她:“過來陪我看電視。”他居然看“穿越劇”。

  在項勇麵前,墨惜很少有主張,這一次是例外,她拿過遙控器,換了頻道。

  “小姑娘不都愛看這個嗎,回到過去不是挺好玩兒。”

  “我不愛看這個。”她不想回到過去,一點兒都不想。她甚至不敢去回憶過去。那撕心裂肺的煎熬、永無止境的期盼,一想到就要發起高燒。她隻希望那是一場耗時太過漫長的噩夢,快些醒過來,再不去回味。

  換來換去,鎖定了一個鑒寶節目。項勇就笑她:“你這個財迷,就對寶貝感興趣,看那麽多鑒寶節目還跑去古玩市場買回一個傻了吧唧的仿製品。”

  “我又沒說它是古董!”墨惜爭辯著,“我就是喜歡它的老舊氣息。老舊的物件兒讓人覺著踏實。”

  “你真這麽想啊。那你等等!”項勇像是想起什麽了似的,笑嘻嘻跑去樓上,沒一會兒,拎出一個綠色軍用挎包來,“給你看看我收藏的老物件兒!”

  “你這包就夠老的啦。”墨惜眼睛一亮,“我也曾經有一個。”

  墨惜小的時候,上學的書包還沒有今天這般花花綠綠,雖然樣式新穎的學生書包已經上市了,但是很多小孩子還是喜歡從父母那裏要來綠色的軍挎背著上學,覺得很酷。墨惜家裏也有一個,是爸爸留下的,一直沒舍得用。墨惜想念爸爸,就每天背著那個書包上學去。上學的路不算太遠,邊走邊玩,半個小時就到了。春夏之際的放學路最有意思,揪一大串香甜的榆錢兒或者槐樹花當零食,還可以把榆錢兒帶回家讓媽媽和著麵糊糊蒸來當飯吃。

  有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幾個高年級的男孩子攔住她要搶她的挎包,她無論如何不肯放手,吵鬧間就和他們扭打起來。雖然很快被大人拉開了,墨惜還是吃了苦頭,膝蓋蹭破了皮流了血,藍色校服裙子上的背帶扣子被揪掉了,心愛的書包也被地上的玻璃碴劃了一道口子。她一顆眼淚都沒掉,並不喊疼,就那樣倔強地回到家裏。

  媽媽問她:“女兒,為什麽跟人打架?”她不回答,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她恨那些人罵媽媽是瘸腿小寡婦,她不允許別人說媽媽是克死娘家又克死丈夫的喪門星。半大的孩子,說是天真,做出的事卻充滿無知的殘忍。

  媽媽沒有責怪她,輕柔擦幹她臉上的淚水,小心翼翼幫她處理了膝蓋的傷口,然後掰一半剛剛出鍋的紅豆包給她吃。香香糯糯的紅豆餡,還是熱的,捧在手心裏好安慰。墨惜止了眼淚,搬著小板凳坐在媽媽身邊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看她在縫紉機前給她釘校服的扣子。

  扣子釘好了,又開始補書包。那軍用挎包是帆布的,很厚,任是有晴雯補孔雀翎大氅的巧手,恐怕也難補回原樣。媽媽就拿一隻小號的繡花撐子把書包撐起來,用各種深淺不同的綠線一針一針在上麵繡。除去吃晚飯,媽媽一直在繡,每一個針腳都是那樣緊致細密。屋子裏的燈泡瓦數不高,不甚明亮,還有小小的蚊蚋和飛蛾盤旋飛舞。媽媽就在那樣的燈光下細細密密地縫補那個墨惜心愛的綠色挎包。臨睡前,挎包終於補好了,破損的地方被媽媽繡上了幾株萱草,栩栩如生,巧奪天工。

  從那天起,那隻獨一無二的綠色挎包再也沒有離開過虞墨惜。她從高中開始住校,換了新書包,後來又到外麵讀書,那隻挎包一直帶在她身邊。媽媽是再普通不過的居家婦女,不會講高深的大道理,隻是用濃濃的愛意告訴墨惜,“萱草雖微花,孤秀能自拔。亭亭亂葉中,一一芳心插。”

  這樣的過往,墨惜隻對兩個人講過。

  破了的書包能夠縫補好。破碎的心,再難修繕。

  “媽媽呢?”項勇一手抱著挎包,一隻手輕輕撫了一下她腦後的發髻。

  “媽媽不在了。”墨惜驚訝於自己竟能如此平靜地說出這句話。

  經過兩次大手術,媽媽終究沒能再次醒過來,衝墨惜笑一次。重症監護室裏,各種儀表、管子維係著她的生命,足足有小半年的時間。後來,儀表和管子都不需要了,她被宣布為“植物人”,萱草那樣的植物人。沒有語言,沒有聲音,沒有笑容,幸好還有溫度。

  後麵的三年,墨惜的精神寄托就是殘存在媽媽身上的那點兒溫度。一有時間,她就去醫院拉著媽媽的手坐一會兒,陪她說說話,給她講自己的工作情況,升職了,加薪了,又在哪裏蓋了什麽樣的高樓。她把每一件有趣的事說給她聽,因為醫生說過,奇跡是有可能發生的,植物人醒來的先例不是沒有。墨惜總相信,媽媽那樣善良那樣美麗的人,不會變成萱草。直到有一天,醫生宣布媽媽去了另一個世界。

  墨惜沒有跟項勇說這些,隻是淡淡笑了笑:“我相信她會幸福的。”說完伸手去拉他的挎包,“給我看看你的寶貝吧?”裏麵硬邦邦像是個鐵盒子。

  “算了。”項勇突然反悔,“改天再給你看吧。”他又把他的寶貝軍挎收了起來,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半個西瓜,並不切開,隻用勺子自己挖著吃。

  墨惜眼巴巴地看著他。還大戶人家呢,基本的待客禮儀都不懂。

  他邊吃邊鬼笑:“冰鎮西瓜。好甜。你也想吃?”

  墨惜恨得牙疼。

  項勇惡作劇得逞,笑得更可惡:“不給你吃。”

  墨惜正要發作,蘇阿姨端了隻大陶瓷杯子過來:“墨惜呀,你不能吃涼的,項勇讓我給你煮了薑糖水,慢慢喝。”墨惜一愣,熱熱的水杯已經捧到了手上。

  都說心手相連,薑糖水的溫度從手掌很快傳遞到了心裏,她甚至感覺到臉頰生騰起兩團紅暈,支支吾吾說了謝謝,也不知該謝蘇阿姨,還是該謝那個可惡的項小三。幹脆不再多說,抱著大杯子窩在沙發裏看電視。

  真皮沙發大得像床,虞墨惜和項勇一頭坐一個,他用勺子吃冰鎮西瓜,她抱著大杯子喝糖水,快點兒就趴在他們腳下的地毯上,白白的狗毛與厚厚的白色地毯混為一體。墨惜倚著一大堆舒服的抱枕,看電視裏鑒寶節目的主持人拿起大錘子稀裏嘩啦地砸贗品。

  那碗薑糖水不知用什麽煮的,格外香甜,喝到肚子裏暖暖的,墨惜的額角輕微出汗,常見的那些小毛病好像都不見了,下午逛古玩市場的一身疲憊也少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昏昏欲睡的眩暈感。不是她平日恐懼的那種眩暈,而是一種非常放鬆、非常踏實的眩暈,就好似孩童時在老家的那兩間小平房裏,夏日的晚飯後,媽媽把她從大澡盆裏撈出來,用毛巾被裹好,抱到小院子裏乘涼,等待爸爸下夜班回家。

  她和媽媽緊緊偎依在一起,看天上的星星。那時的夏夜仿佛永遠是晴空萬裏,銀河寬而明亮,無數顆星星齊齊地衝她眨眼微笑。媽媽扇著蒲扇幫她驅蚊,腳下還點著一把艾草,嫋嫋香氣蒸騰起來,漸漸暈染出一個曼妙的夢境。墨惜聞著媽媽身上的香皂味兒、自己身上的痱子粉味兒,和院子裏金銀藤的芬芳,嘴角帶著笑意就睡過去。

  夢裏,爸爸下夜班回來了,把她抱回屋子,用帶著胡茬的下巴在她的小臉上蹭一蹭。她並不睜開眼睛,卻知道,爸爸在,媽媽也在,我的家好幸福,她就睡得很安心。

  好似睡了很久很久,覺得熱,睡了一身的汗。媽媽輕柔的手指伸過來,緩緩撫開她額前的碎發,幫她擦掉粘粘的汗珠。然後,有徐徐的一陣涼風吹過來,很舒服,肯定是爸爸在扇扇子,她撒嬌把頭依向媽媽的懷抱,身子蜷起來,抓緊她的衣襟,繼續睡過去。

  越睡越熱,不斷輾轉反側,終於醒來。

  身邊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那樣的落寞難過。電視還開著,鑒寶節目早就結束了,播著一部久遠年代的老電影,黑白的,屏幕顯示的時間已近淩晨一點。

  墨惜定了定神,才想起,這不是自己的家,而是項勇的家。她完全驚醒過來,記起自己看著電視就睡著了,想要起身,驚覺有人在背後抱著自己。那人的一隻手正捂在她的小腹上,手腕上的表還沒摘下來,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一塊“鐵血”。

  “項勇。項勇。”她抬起他的手掙紮著坐起來。

  他好似在夢中被驚醒,睜眼的時候帶著幾分恐懼,皺緊眉頭看了她幾秒鍾才鬆了口氣,剛才蜷著的身子舒展開,誇張地伸了一個懶腰:“蘇阿姨回我舅爺爺那邊了,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已經這個時候了,你在二樓客房睡吧。”說著就坐了起來,打了個哈欠,“這兒有貝西西一間屋子,穿的用的都用,你別走了,住這兒吧。”

  墨惜已經站了起來,他就那樣坐在沙發上,像個睡眼朦朧的孩子仰頭看她。有那樣一瞬間,墨惜想點頭的。可是,想到剛才的夢境,以及醒來時他們兩個人的姿勢,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讓她覺得心慌意亂。她不好意思去求證夢境中的“爸爸”“媽媽”是誰。她把散亂的發絲用簪子重新綰好,拎起下午淘來的那個仿舊的棒槌瓶,對他說:“我還是回家吧。你不用送我,這個時間還有出租車的。”

  項勇臉上的倦意已經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憂傷的失望,然後,就是他經常發作的那種急躁:“走吧走吧,愛住不住,我送你回去。”一把抄起茶幾上的車鑰匙,“我總不能讓一個女人大半夜的打車從我家離開。”

  那晚之後,他們就有很長時間沒再見麵,直到那次在湖北菜館與習副總吃飯,碰巧與章軻風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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