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病已經徹底好了,墨惜忙著趕了幾天圖紙,智齒居然又開始發炎,半邊腮幫子腫了老高,同事見了她都逗趣說她胖了,笑完之後免不了叮囑她盡早去醫院。
醫院,是她最恐懼的地方,能不去就盡量不去。然而,那顆要命的牙齒就像偏要跟她作對似的,讓她寢食難安,幾乎又要引起高燒,隻好吃了藥消了炎,鼓足勇氣去了一家口碑很好的牙科診所拔牙。居然那麽巧,遇到了前去補牙洞的詠祥地產的習副總。
“看項勇也不該到這裏啊。”習副總捂著半邊臉還笑得風月無邊。
“項勇?”墨惜驚問,“他怎麽了?”
“喲,你還不知道呐?”習副總詫異,然後哦了一聲,“可能他怕你擔心,沒告訴你。他前幾天出車禍了,把腿傷著了。”
“車禍?”虞墨惜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項勇開車技術一流,居然會出那麽重的車禍?再者說了,他那部車都快趕上裝甲車了,據說能夠開著過河,從飛機上扔下來都摔不壞,打起仗來直接就能上戰場。誰能隔著那輛神車把他的腿撞傷?難不成二環上有坦克?
習副總還是笑:“這老三啊,就是讓人不省心,放著寬寬的馬路不走,放著好好的車不開,偏偏自己瞎溜達去了一個小破胡同,說是買什麽冰激淩。結果從胡同一出來就被一輛黑車撞了,那車還跑了。等我們趕到的時候,他正躺在路邊哼哼呢,冰激淩都化了,還笑說那個甜品店名字不吉利,害他總是趕不上趟兒。算了,不說了。我這兒還有個牙洞要處理,馬上就弄好,你等等我,我們一起過去看他吧。”
“不,不,我先過去吧。”墨惜也顧不上拔智齒了,問清了醫院和病房號,出了牙科診所,木頭木腦就上了一輛出租車。
她知道那樣一條小胡同,那個胡同又窄又破,連小奧拓都開不進去,極不起眼,卻藏著一家很好吃的小甜品店,名字叫“聲聲慢”。店老板說,他一直想為心愛的女孩開個甜品店,但是夢想還沒實現,那女孩已經嫁給了別人,他開了那個小店,卻再也等不回她。當年的虞墨惜愛死了那裏的冰激淩,經常跑去吃。兵哥哥拉著她的手說:“我永遠給你買冰激淩吃。”那個夏天甜膩得猶如冰激淩融化在手幾乎粘住五指。虞墨惜總希望自己就在那夏天裏化成幸福的一小坨,永遠凝固在那裏。
她沒有對項勇提過章軻風,隻提到那個小胡同,那個“聲聲慢”。
他居然記得。
為了買她愛吃的冰激淩,好端端的項勇,被車撞到。為了她渴望的那一點點甜,害他平白無故吃了苦頭。為什麽她總是扮演這種不祥的角色,讓愛她的人受苦,讓關心她的人受傷。他說愛她,隻會讓她更恨自己。
醫院到了。全市最好的醫院。
熟悉的大門,熟悉的來蘇水味道,往東走五百米,左轉,一直走到盡頭,會有一棟掩映在槐樹林中的淡藍色的小樓,那是腦外科。她曾是那裏的常客,她此生所有的甜都在那棟樓裏化成了苦。進了那棟樓之後,她的世界不再有亮光。
此刻,六月的陽光熱辣辣照在身上,她隻覺得從心裏往外渾身涼透。身旁的草坪剛剛修剪過,泛著油綠的喜人光澤。灑水器不急不緩地旋轉,一串串晶瑩的水珠灑在草葉和野花上,分明是賞心悅目的繁華景象,虞墨惜卻覺著滿目所見都是淚光。
她的步子越來越沉,勉強走到住院部的樓前,卻再也走不動。她在一塊小小的木頭牌子旁邊蹲下來,抱著膝蓋,縮成一小團。小牌子上麵用紅油漆寫著:“不要踩我,小草怕疼。”她縮得那樣小,那樣小,像一株沒人知道的小草,她會寂寞、會煩惱,但是沒有人知道。不會有人踩到她,她卻疼得吸氣,再也沒有勇氣站起來多走一步。這裏是醫院,壞消息太多了,被壞消息打擊的人太多了。所以,不會有人注意到這樣一株小草。她可以盡情軟弱,釋放她的悲傷。不同病,不相憐。
“墨惜,你怎麽蹲在這裏?”習副總的聲音,“不舒服嗎?”
“沒,沒事,我很好。”是的,她會好起來的。
墨惜勉強站起來,由於蹲得太久,腿和腳都有些酸麻不聽使喚,但她還是咬緊牙關盡量站穩些,“習副,我剛才接到公司的電話,有個緊急的事情要回去處理一下。改天我再來看項勇。”她急著離開,踉蹌走了幾步,又反悔,轉回頭來衝他喊:“習副,你不要告訴項勇我來過,不要告訴他遇到我的事!”不要告訴他,不要讓他知道,讓他盡快忘掉她才好。
回家。洗澡。睡一覺。一覺過後,一切都會好起來。
再多的噩夢,都有醒來的那一刻。
墨惜打車徑直回了家。
樓下的張爺爺正抱著心愛的大花貓在小區樹蔭底下乘涼,看到墨惜這麽早就回來,笑嗬嗬問:“不上班啊今天?”
“老板不在,偷著溜出來了!”墨惜笑,俯身去逗弄那隻大貓。它一直是小區裏萬眾矚目的焦點,走到哪裏都被稱作“加菲貓”,起初張爺爺還不樂意,抗議說:“別老說我們家豬豬是‘加肥貓’,我們家豬豬才不肥呢。”墨惜告訴他,不是加肥貓,是加菲貓,是美國大片裏的大明星呢。張爺爺才樂得滿麵紅光說:“那好那好,就叫加菲貓!”
自從墨惜給它正了名,豬豬一直都跟墨惜親近有加,有時墨惜下班回來已經很晚了,豬豬在樓下跟著張爺爺乘涼、下象棋,老遠看到墨惜回來,都會非常嫵媚地“喵嗚喵嗚”叫兩聲,甚至奴顏媚骨地尾隨她回家討蝦皮吃。大家都笑:“這胖貓就愛跟著美人魚走!”
今天的胖貓不知道抽了什麽瘋,看到墨惜之後不理不睬,隻斜著眼睛瞟了她一下。墨惜俯身用手摩挲它的肚皮,笑說:“大明星,今天怎麽端起架子來了,你新片要上映啦?”
不料,話音未落,那豬豬前爪一抬,毫無先兆地就在墨惜的臉上揮了一下。她隻覺眼前一隻爪子閃過,緊接著右側眉毛上火辣辣地疼。張爺爺在一旁哎呦一聲:“這貓兒哎,今天是中什麽邪了,連美人魚都不認識啦?”抬手就打。
墨惜急忙從包裏掏出化妝鏡來看,這下好了,眼眉和項勇的一樣了,眉峰處被貓爪子生生劃出一個血印子,若是再往下一厘米,若是那指甲再鋒利些,後果不堪設想。
小區外就有小診所,張爺爺趕緊帶著墨惜去打針。老爺子執意要掏錢,墨惜不肯,推讓了一陣子,終究是墨惜自己付了醫藥費。她怕老爺子擔心,直說“沒事沒事”,急匆匆回到家裏。
翻臉無情。它這是替誰來討債?
墨惜上樓衝了個熱水澡,熱水碰到眉峰的傷處,火辣辣地疼。那疼痛牽動無數敏感神經,仿佛星星之火要燎原,要把那些前塵舊夢燒它個幹幹淨淨。
浴室的鏡子被一片水霧蒙上。她用大毛巾擦出一塊清明,看到出水花菜一樣的自己。身上穿的紅格子泰迪熊睡衣是媽媽親手做的。媽媽已經不在了。如果她還在,她一定會捧著她的臉心疼地說:“女兒,過來讓媽媽看看。”
媽媽的手指潔白修長,很漂亮,很輕柔。若是生在富貴人家,那應該是一雙彈鋼琴的手。由於常年做針線活,媽媽的右手食指總是戴著頂針。金屬做的寬寬的圓環,上麵密密麻麻布滿麻坑,由於年代久遠,銀白色的金屬呈現暗淡的光澤。墨惜小時候最喜歡問媽媽要“戒指”戴。媽媽笑說:“小傻妞,這是頂針,不是戒指。”媽媽曾經有一枚金戒指,唯一的一枚,是她和爸爸結婚的時候奶奶送給她的。在北方方言裏,金戒指常常被稱作“金鎦子”,一般都很大個兒,很值錢。墨惜考上大學那年,第一筆學費實在湊不齊,媽媽把戒指當掉了。
墨惜也曾經有一枚戒指,是黃銅做的,是子彈殼做的。她把它弄丟了,再也找不回來。摘下它時她費了好大的力氣,左手的無名指活活刮下一塊皮。
她伸出手指,在霧氣騰騰的鏡麵上一筆一劃寫著:“媽媽,我想你。媽媽,對不起。”
忽然,外麵傳來了門鎖響動。
墨惜趿拉著拖鞋快步走出浴室,站在狹小的客廳裏側耳傾聽。沒錯,真的是自家的門鎖在響。她進屋之後習慣把門反鎖。此刻,隔著那扇厚厚的鐵門,墨惜清晰地聽到,那人在左扭扭,右扭扭,金屬部件轉動的嘩啦啦的聲音不斷透過金屬門板傳過來。
已經快到黃昏時分了,正是下班時間,大家都陸陸續續回家來,什麽人這樣大膽,就在大家眼皮底下溜門撬鎖?
不,不對。裝門的時候那工人說了,一定要在朋友那裏留好備用鑰匙,因為這鎖“撬不開”。天底下有撬不開的鎖嗎?恐怕沒有吧。墨惜的備用鑰匙留在徐緩緩那裏。這個點鍾,徐緩緩是不可能來她家的,她應該還在辦公室裏計算新項目的鋼筋配比率。
真的有賊?她在這個小區住了快兩年了,還從來沒有過失竊之類的事情發生。今天無緣無故被大胖貓撓了一爪子,難道是個巨大的凶兆?
下一步該怎麽辦?虞墨惜的大腦瞬間出現空白。但是,很快,她穩定了情緒,決定拿出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的戰術跟丫拚了。話說姐當年也是街邊兒空手奪白刃跟搶包歹徒搏鬥過的,怕你個溜門撬鎖的小毛賊?虞墨惜四下看了看,家裏沒有板斧,也沒有球棒,隻能跑到廚房去拿一隻平底鍋。沒有比這更合適的武器了。如果那個毛賊能夠成功撬鎖進來,她決定一下子拍扁他!拍黃瓜一樣。拍死他。就這麽辦!
深吸一口氣,虞墨惜緊緊握住平底鍋的把手,站到門口。
隨著一聲清脆的“哢噠”聲,門鎖被打開了。虞墨惜手裏的平底鍋也舉到了與肩平行的位置。門的質量還真是好,折頁簇新,門扇推開時沒有半點聲響。
門縫打開了。一厘米,兩厘米,三厘米……幸好虞墨惜反應迅速,高高舉起的平底鍋在落下去的最後一秒鍾收了回來。死小三,賊頭賊腦地進來了。
“項勇?怎麽是你啊?”虞墨惜擎著平底鍋,思維短路。
項勇也發愣,手裏還捏著鑰匙,定定地看著她。她剛剛洗完澡,漆黑的長發還滴著水,濕漉漉的黑眼睛就在長發後麵灼灼生輝,水嫩的白皙臉龐翻著嬰兒般的潮紅,身上穿著一套紅格子泰迪熊的睡衣,像個墮入紅塵的火精靈。她趿拉著一雙透明的卡通拖鞋,白白的腳趾一小粒一小粒,兩隻腳還稍稍內八字地站著,別扭得那樣可愛。唯一掃興的是,她的手不是伸出來擁抱他,而是緊緊攥著一隻平底鍋。
“紅太狼啊你?”項小三癡呆呆看了一陣子,揚眉發問。
“你才……”虞墨惜正要還嘴,突然就沒了底氣。這裝束,這造型,跟那位傳說中的掄鍋達人比起來,就差個金色的皇冠。她看他穿了件灰色的開領T恤,領口處還有幾粒白色的小扣子,隨口就說:“你才是灰太狼呢,鬼頭鬼腦跑我家來幹嘛?”
“唔?”項小三高興了,“你是紅太狼,我是灰太狼,咱倆啥時候弄個小灰灰出來玩玩?”狼眼眯成一條縫,多重寓意地斜覷著。
“懶得跟你臭貧。你怎麽會有我家的鑰匙?”頭發還在滴著水,墨惜抬手胡亂抹了一把流到臉上的水珠。
“這門質量好,門鎖很難撬開,我擔心你傻頭傻腦的,萬一哪天丟了鑰匙回不了家,就讓廠家的人給我多配了一套備用的。”說到這裏,他語氣中似乎有了輕微的怒意,“我聽習副說,你今天都到醫院了,為什麽不去看看我?”
墨惜又想起那天翻臉後他摔門而去的神情,不是不擔心的。那“雇傭關係”四個字大概真的傷著他了,認識了那麽久,她很多時候都喚他“金主兒”,連個朋友都沒得做,他卻一直對她很照顧。她自責自己是不是有點兒太不識抬舉、太不近人情了。想到這裏,她覺得應該多說幾句好聽的,煽情一點兒的。可是,剛剛要張嘴,她卻看到項勇皺緊了眉頭,直直地盯著她看。不等她反抗,他的一雙手已經捧住了她的臉。
“你的臉怎麽了?怎麽傷成這樣?”他看到了她眼眉上的傷痕。
“沒,沒事,被貓抓了一下……”她的心跳得緊,隻想躲開。
“別動,過來讓我瞧瞧,”他用力扳著她的頭,她一動不能動,“你去打預防針了嗎?誰家的貓?幹淨嗎?主人都不管管嗎?”他真急了,臭脾氣上來,“告訴我,誰家的貓,主人不管我管,老子燉了它!”
“別胡說!”她騰出一隻手來掰他的手。卻掰不動。
他扳著她的臉,強迫她仰頭看著他。呼吸近在咫尺,煙草氣息,古龍水氣息,夾雜著盛年男子的陽剛之氣,如泰山壓頂,一寸一寸朝她靠近。虞墨惜看到,項勇的臉在她麵前逐漸放大,就像電影畫麵裏的局部特寫,他的嘴唇又朝她貼過來。她想閃身躲開,卻動彈不得。掙紮間,他的嘴唇就吻上了她的眉。
虞墨惜從來沒有想過,項小三的吻會那樣溫柔。溫熱的嘴唇輕輕貼到眼皮和眼眉,舌尖濕濕暖暖地在她的傷口上舔了一下。然後落定。傷口再不疼。
她卻把眼睛閉得發疼。她大腦幾乎空白,全身都在打顫,一隻手抓了自己的衣襟,另一隻手還拎著平底鍋。
項勇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伴著她身上濕漉漉的香氣,他變得得寸進尺,吻了眉眼,又往下需索嘴唇。她終於被巨大的恐懼籠罩住,手一鬆,咣鐺一聲,平底鍋就掉在了地上。
兩個人仿佛同時在夢境中驚醒。
“敗家娘們,摔鍋?日子不過啦?”他總算是放開她。
她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嗬嗬傻笑著掩飾自己的狼狽,拾起地上的鍋,胡亂抓了一下頭發,“灰太狼大叔,你幫我裝了新門,我還沒謝你呢。我們去樓下吃小肥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