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剛剛開學不久,虞墨惜“發財”了。那個暑假,墨惜沒有回家,而是在蕭建豪的衡建建築設計公司做兼職。那天上午,她領到了有生以來第一筆設計款,足足兩千塊。對於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女孩來說,對於一個靠著申請助學貸款來讀大學的貧困生來說,這真的是一筆巨款。這比做家教幾十塊幾百塊的工資更能刺激她。墨惜像一頭歡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跑去銀行,鄭重其事把錢存起來。她希望一畢業就把助學貸款全部還清——因為要強的媽媽一直為女兒要靠貸款讀大學這件事自責不已。
把錢存好後,墨惜從銀行出來,準備回學校。由於太過在意這筆錢,走在街上她還不忘記時不時按一按挎包,生怕被小偷偷了。銀行離學校不算遠,隻有一站路多一點點,她沒有擠公交車,而是溜達回去。偏偏就在她走到一半的時候,禍事來了。一個年輕人從她身後極快地跑過,扯住她的挎包就跑——她遇到搶包的了,光天化日之下。
“有人搶劫,救命——”墨惜像電影裏那樣扯著嗓子就喊了起來。與電影裏的人物不同的是,她不是站在那裏傻喊,而是死死拽住自己的包。
她背的是長帶子的挎包,所以搶包人誤以為自己已經把包搶到手了,其實帶子還挎在墨惜的胳膊上。墨惜就那樣死死揪住書包的帶子,並且順勢往前追過去,要把包奪回來。
搶包人大概是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麽強悍的女生,稍稍的驚愕之後就在口袋裏摸出一把水果刀,毫不猶豫地朝墨惜的手紮下去。他以為,這樣一嚇,膽子再大的女孩也會鬆手;他以為,不會有人為了錢而不要命;他以為,那樣瘦弱的一個女孩子不敢跟他較量。然而,所有他以為的,都是錯的,直到那把刀精準無誤地戳在了墨惜的手背上,鋒利的刀片順著柔嫩的肌膚一路遊走,在她的手臂上劃了一道細細長長的口子,她竟然沒有鬆手,甚至還用一股更頑強的力氣奪回自己的包,嘴裏還不斷喊著:“不要搶我的包,還給我!”
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不過是幾秒鍾的事,路旁的人還來不及反應。待他們反應過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穿紅裙子的女孩已經為自己的包付出了血的代價。
“住手!”隨著這一聲天籟之音,搶包人被兩個穿軍裝的年輕軍官左右開弓按住,沾著血跡的水果刀輕而易舉被另一個軍人奪下。第四個橄欖綠則從自己的軍褲口袋裏掏出一條幹淨的手帕,用力按在虞墨惜的手背上:“傻丫頭,你要錢不要命了嗎?”
這年頭居然還有人用手帕?不過,那時的虞墨惜顧不上考慮這一點,她怕死,怕得要死,但是她不能任憑自己的包被搶走。她覺著委屈,手背的傷口又被他按得發疼,她看到他帽簷下麵的眼睛裏有真誠的關切,才忍住眼淚,結結巴巴地說了句:“不是為了錢……錢包比錢重要……”這詞不達意的一句話說出口,眼淚還是滴滴答答掉下來。視線一片模糊,她再看不清他的臉,隻看得到他綠色的軍裝,和他肩頭兩塊紅色的肩章。
剛才有圍觀的人打了110,這會兒巡警趕到了。墨惜這才知道,他們這身打扮是軍校的學員,所以沒有軍銜,隻有肩章。他們高矮胖瘦都差不多,衣著統一,又都戴著帽子,帽簷低低的,墨惜轉眼已經分不清誰是誰,隻是不斷說著感謝。
搶包的罪犯被押走,墨惜和四個學員跟去派出所錄口供,然後又有警察幫著墨惜處理了傷口,幸好不是太嚴重。大家說的最多的就是那句“要錢不要命”,隻有那個最初喊她“傻丫頭”的人輕聲問了她一句:“包裏是不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
墨惜記得他的眼睛,墨黑的,真誠的,盈盈倒映著自己的影子。她輕輕點了點頭。他又寬慰地笑了笑:“傻丫頭,再重要也不如你的安全重要啊。要不是剛好碰到我們,還不知會有多危險。要是家裏人看到你傷成這樣,會有多心疼。”
他是章軻風,軍校研究生班的高材生。
遇到他們,虞墨惜實在是太運氣了,因為他們平時是不能隨便出來閑逛的。今天結伴出來是因為學校的一位關係很好的教導員要調職了,他們去送行。他們剛剛從車站回來,順路在城裏逛逛,就遇到了自不量力的虞墨惜沿街鬥劫匪。後來,章軻風總說,墨惜,我愛你那份勇敢,又心疼你那份勇敢,所以無論怎樣都要保護你。
他真的是要保護她,所以,從派出所出來,他一直拉著她的手,一刻未曾鬆開。另外一個綠軍裝在帽簷底下“咳咳”假意咳嗽了兩聲:“班長,我們不當電燈泡了啊,別處逛逛去。”
墨惜臉一紅,想把手從章軻風的手中拉回來,他卻攥得更緊,對那人說:“去吧去吧,算你小子識相,偷我煙抽的事我就不追究了。”
三個綠軍裝結伴離開,章軻風摘下軍帽輕輕抹了一下額角的汗珠,轉身看住虞墨惜:“你想去哪裏?”剛毅的眼角眉梢滿是柔情。
正午的陽光灑在他的身上,他額角細密的汗珠折射出曼妙的光彩,周身似乎都披著金色的光圈,綠軍裝紅肩章的他在她眼中就像駕著七彩祥雲趕來的天兵天將。她的手就在他的掌心裏,她再也不想離開他。她沒有說出口,隻是在心裏默默說,我跟著你走,去哪裏都可以。
他們就那樣漫無目的閑逛起來,七七八八地聊些學校趣聞,從睡懶覺的“九三社團”到抓考勤的“四大名捕”。墨惜像很多女生一樣,對軍營有無窮無盡的好奇,揭秘似的問很多白癡的問題,問他會不會開坦克,又問他學不學跳傘。章軻風就笑,答得比較有分寸,因為涉及保密紀律,不能隨便亂講。墨惜並不介意,依舊聽得開心。看得出來,章軻風對軍營有無限熱愛,從小就看《小兵張嘎》和《閃閃紅星》,擁有一套軍裝和一把槍就是他的夢想。他講這些的時候神采奕奕,整個人越發精神抖擻。
他問墨惜,為什麽會學習建築設計,和鋼筋水泥打交道不累嗎。墨惜說,我的家鄉T市曾經被一場大地震夷為平地,我出生記事之後,到處都在打地基建高樓,看著那萬丈高樓平地起,我覺著特別神奇,自己就迷上了這個。
提及自己喜愛的專業時,墨惜特別專注,又很是沉醉,兩隻眼睛稍稍眯起來,像貓咪。她有兩個小酒窩,不是長在臉頰,而是長在嘴角,笑的時候小酒窩就露出來,特別招人喜歡。她提到高樓的時候總愛把手舉得高高的,仿佛等不及下一秒就躥到樓頂上。章軻風都記得。
他問她,包裏究竟有什麽,她那樣拚命地要搶回來。墨惜說,不是值錢的東西,但是很重要,錢包裏有一張全家福的照片,那是爸爸媽媽奶奶和她的唯一一張合影,爸爸以前是煤礦的礦工,在她六歲那年在井下遇到事故去世了,全家福是他去世前不久拍的,所以她隻能把這張照片隨身帶著,想爸爸的時候看一眼。
他眼圈微微泛紅,心疼地說:“傻丫頭,那樣珍貴的東西不要隨意帶在身上啊。再說了,現在科技這麽先進,把它翻拍一下,多留幾個備份。”稍稍停了停,他又補充:“記著,沒有任何東西比你自己更珍貴,以後不要再做那種傻事了。”對於珍貴的東西,虞墨惜隻要唯一,不要備份。但是她看著他的眼睛,重重點頭。
後來,不知怎麽走的,他們拐進一個小胡同,很老很舊的胡同,胡同口有鐵皮的牌子,用紅藍白的油漆刷著一個個門牌號。居然還有一家不起眼的冰激淩小店,那樣狹小,那樣隱匿,卻掛著一個無比詩意的名字:聲聲慢。
“我們吃冰激淩,好不好?”她像小孩子一樣,迫不及待跑到大冰櫃前麵,拍著透明的玻璃門,回身笑問章軻風。兩隻小酒窩盛滿香甜,就像穿紅衣的紫霞仙子。
“好。”他看得有些癡。
“我要巧克力的,還有杏仁的。”點完又問他:“藍莓的也想要。可以嗎?”
“你想吃多少都可以。”他寵溺地笑。
她那樣滿足,坐在桌邊,雙手撐著下巴。由於受了傷,右手纏著很多紗布,她臉上卻找不到一絲一毫自哀自憐的神情,反倒笑盈盈說:“先說好,今天是我請你啊,因為你救了我。”
“那我倒要問問你,”他拉過凳子坐在她身邊,摘下軍帽端端正正擺放到桌上,“你是把我當成救命恩人呢,還是當成男朋友呢?”
墨惜頓時語塞,這兵哥哥也太直接了吧。難道這就是兵法中的先下手為強?她不回答,紅了臉,低著頭用纏著紗布的手在幹淨的桌麵上來來回回地畫著圈。冰激淩已經端了過來,三個彩色的圓球盛在奶白色的小紙碗裏,香甜甘冽的冷氣緩緩揮發出來,小紙碗外麵很快就有了一層迷離的霧氣,桌麵上也有了一圈細小的水珠。她用手指蘸著水珠,在玻璃桌麵上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笑微微抬起頭來:“那麽,以後,你要永遠給我買冰激淩吃。”
“好。”他輕輕握住她那隻受傷的手,“我要我的女朋友永遠甜甜蜜蜜的,再不受苦。”
從那天起,每一天都是甜甜蜜蜜的,再沒覺得苦。
客觀講,不能朝夕相處,不能花前月下,那樣的戀愛並不浪漫。章軻風所在的學校紀律嚴明,他是不能動不動就溜出來陪女友的,即便是周末出來逛街看電影,也需要請假。外出的名額是有限製的,他身為班長又不能太自私,獨占所有外出機會。所以,有時候,周末都不能見麵,兩個熱戀中的人隻能在電話線上你儂我儂。
但是,因為他是章軻風,墨惜不覺得苦,每分每秒都是甜的。
他們最常去的地方還是“聲聲慢”,天氣漸漸冷了,店裏開了暖氣,吃冰激淩還是很舒服。他們跟店老板很熟了,就問店名的典故。老板說,以前他喜歡一個女孩子,很想為她開個甜品店,可是他終於把店開起來,她卻嫁了別人,他再也等不回她。
墨惜無限悵然,章軻風就咬在她耳邊輕聲說:“看我多明智,第一次見麵就急著讓你點頭做我女朋友,就怕來不及。”墨惜笑臉明媚,轉頭看住身邊的男孩。青春正好,歲月正長,有那樣多的時間可以在一起,怎麽會來不及?
寒假很快到來,墨惜的學校放假放得早,她已將近一年沒回去看望媽媽,很想早些回家去。章軻風電話裏央求她:“等我幾天好不好?我去送你。”
“笨蛋,不需要送,我家很近的,坐火車四個小時就到了。”
“那我也得送你。等我幾天,好不好?”像個要糖吃的小孩子。
“好,我等你。”等一輩子也可以。
與其坐等,不如找點事情做。墨惜就又跑去蕭建豪那裏,問有沒有兼職可以做。蕭建豪的衡建設計公司開張沒幾年,正處於上升階段,急缺人手,巴不得有墨惜這樣寒假不急著回家的“廉價勞動力”可以使喚,她又是個讓人放心的姑娘,做事情又快又好,手腳麻利,於是非常幹脆地給了她一個急活兒。就這樣,墨惜回家的日子晚了好多天,待到她去買火車票時,已經不可能買到座位票了,隻能站著回去。
章軻風好不心疼,執意要給她買豪華客車的汽車車票回去。墨惜瞪眼:“章軻風,你會不會算賬啊,懂不懂過日子,汽車票要五十塊,學生半價火車票隻需要十五塊,省下三十五塊錢是一星期的午餐費,知不知道!”
“傻丫頭,我不要你過得這麽辛苦……”
“你聽不聽我的!”她嘴巴撅起來,“還沒結婚就敢頂嘴,反了你了!”
“哎——”年輕中尉隻得歎息淺笑,“寶貝呀寶貝,我真是拿你沒辦法。”
真真到了上車的時候,墨惜不是不心驚的。她從來沒有擦著年根兒回家的經曆,才知道春運期間的火車是那樣擁擠。她買的是站票,想找一個稍微寬鬆的車廂擠上去,不料到處都是人擠人,巨大的車廂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滿滿當當,哪裏有她容身之地。
章軻風更是沒有見過這樣的排場,手裏捏著站台票,原想送她上車的,這會兒卻要拉她離開:“走,我帶你買汽車票去,擠這火車太遭罪了。”
“真的不需要,我可以擠上去!”墨惜堅持。
“你等下。”章軻風拗不過她,想了想,四下看了看。火車很快要開了,列車員已經在打旗語。章軻風拉著墨惜的手就往餐車方向跑。墨惜不明就裏,隻得匆匆跟上他的腳步。
到了餐車那節車廂,章軻風找到檢票乘車長,對他敬了個禮說:“我是XX部隊的,過年就這麽幾天假,急著跟媳婦回趟老家,實在買不到火車票了,您就行個方便讓我們上去吧。先讓我們上車,我立刻去補票。您要是不相信我把軍官證放在您這裏。”
乘車長看了看這對年輕的小夫妻,女孩是一臉楚楚可憐,男孩則是鋼鐵長城的一部分,人家為了保衛國家一年才團聚這麽一次,通融一下不是不可以啊。惻隱之心一動,他對他們點點頭,來了個模糊戰術,說:“旁邊就是列車長辦公位,快去補票。”
“謝謝啊!”章軻風眉開眼笑,硬是塞給他一盒煙,然後拉著墨惜上了空蕩蕩的餐車。墨惜卻是不知道,章軻風送出去的一盒煙比她回家的汽車票、甚至往返車票都要貴得多。
補了票,兩個人就擠在狹窄擁擠的過道上。因為起初隻是說送墨惜上車,並沒有想要和她一起走,所以章軻風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什麽都沒拿。墨惜的東西也不算多,一個雙肩大背包裏除了幾件自己的換洗衣服,就是給媽媽買的一件羊絨衫,和在臥佛寺幫奶奶求來的一串開過光的佛珠。章軻風替她把背包塞到了行李架上,就護著她站在兩節車廂的相接處。因為沒有買到空調特快的票,隻買到了普通快車車票,所以火車內部環境差一些。人又多,列車員連衛生都沒有辦法打掃,地上有很多乘客隨手扔下的紙團、瓜子殼、零食包裝袋等等。
章軻風環視這髒亂差的環境,滿心隻是自責,顰眉向墨惜道歉:“都是我不好,不該讓你等我的。你要是早走幾天就能坐舒服的空調車了。”
“誰說的,”墨惜伸出手指,撫摸他的眉心,“不許胡說。等你也不白等啊,蕭總對我特好,原本這次畫圖紙的錢應該春節回來再發的。他說要過年了,給我發個紅包,所以提前發給我了。一千塊呢,發達啦!”墨惜笑得眼睛鼻子皺在了一起。
章軻風兩隻手捧著她的臉,看著麵前這個容易滿足的小傻子:“就快過年了,我還沒給你發紅包呢。再說了,我第一次去見丈母娘,不能空手去呀。你想要什麽禮物?我買給你。”
倒是一聲“丈母娘”讓墨惜想起了上車時章軻風對乘車長的那套半真半假的說辭,她故作嗔怒審他:“真有你的,謊話張嘴就來,是不是以前編過好多次都輕車熟路了。”
“第一次,真的,隻有這麽一次。”他一臉認真,“墨惜你一定要相信我。我高中畢業就進軍校,這麽多年了,隻有你一個女朋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好。我相信你。”她看到他此刻的嚴肅神情跟剛才急著編瞎話的樣子判若兩人,止不住笑出來。他不知道她傻乎乎地在笑什麽,隻是喜歡看她這樣笑,也隨著她笑。後來笑著笑著她就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抱著她的頭,她還隻是笑,兩個開心的傻瓜笑得抖做一團。
終於止住笑了,她從他懷裏掙出來,調皮地眨眼看他的眉。他也那樣帶笑看著她。她穿著長長的白色羽絨服,是做裁縫的媽媽親手為她做的;她脖子上圍的紅圍巾,是媽媽親手為她織的。單親媽媽把這個冰清玉潔的女兒養得像雪娃娃一般玲瓏剔透,章軻風心底生出一種強烈的使命感,要好好保護她,好好愛她,不讓她受到一丁點傷害。他看著她水盈盈的眼睛,隻想到一件事,就是在她漂亮粉嫩的小臉蛋上狠狠咬一口,然後牽起她的小手,糊裏糊塗一帥,簡簡單單一愛,就那麽過一輩子。
“墨惜,等你畢業了我們就結婚吧,你跟我去部隊,做隨軍家屬。不管我分配到哪裏,你都和我在一起,我們一輩子不分開。好不好?”
他湊得那樣近,熱熱的鼻息輕輕拂著她的臉。年輕男子特有的陽剛氣息,夾雜著須後水的味道,還有淡淡的煙草味,讓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一股燥熱難耐,進而眩暈。甜蜜的情話講過不少,深情的凝望也有很多次,這一句話卻是最樸實、又最深沉。她的臉開始發燒,紅得仿佛要滴出血來,心裏的小兔子跳得方寸大亂,無限嬌嗔地說:“討厭,在這種地方說這些,一點兒都不浪漫。”然後低低垂下眼簾。
她的睫毛很長,不斷抖動著,從他俯視的角度看過去,就想兩隻蝴蝶的翅膀在翔舞。她的皮膚很白,兩隻小耳朵像透明的一樣。不過,這會兒,大概是害羞的緣故,纖細的血管把耳朵都包圍了,雪白肌膚裏透著粉,眼看著就紅到了耳根,引得他直想伸手去捏一捏。不知她用的什麽牌子的洗發水,香氣若有似無,在她低頭的時候徐徐撩撥他的嗅覺。或許,那與洗發水的牌子無關,那是墨惜特有的香甜,她像一杯最可口的果凍布丁,他恨不得一口吞下她。他再也把持不住自己,俯下身去,尋著她的嘴唇,輕輕軟軟地啄了一小口。
“壞蛋,你是兵痞嗎?注意點形象!這是火車上,好多人呢!”
毫無防備的一吻讓她的臉更紅了。她在那人的嘴唇離開之後猛地抬起頭,一雙烏黑的眸子裏漾著羞澀和不知所措,傻呆呆地看著他,像犯了一個重大錯誤。他原本已經心滿意足,見到這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浮動的瀲灩春光,瞬間便下定了決心要變本加厲。他近乎粗野蠻橫地把這個傻孩子攬在懷裏,深深吻住。
她覺得全車廂的人都在看著他們倆,於是努力想推開他。可是他的手臂仿佛有千斤力緊緊箍著她。她動彈不得,隻好放棄抵抗,乖乖任他品嚐。他吻了很久,很久,完全沒有放棄的跡象。她不知自己哪裏來的一股勇氣,居然伸出兩隻手抓緊了他羽絨服裏麵的軍裝衣襟,踮起腳尖,笨拙地回吻他……他肯定是瘋了。她願意和他一起瘋。
疾馳的列車外麵,千裏冰封,萬裏雪飄,一派北國冬日的銀裝素裹景象。皚皚白雪覆蓋了農田、河沿、房頂,一根根老式的電線杆迅速倒退著,全都遠離。車窗裏麵,一對年輕戀人的心裏,佳人愛英雄,烈焰焚情的好戲卻似剛剛開場。
下了火車,還要倒兩趟公共汽車,才算是到了墨惜的家。她家在T城郊區,比較邊緣,還住著70年代末地震之後蓋起來的平房。拆遷改建的消息傳了不知多久,好多開發商去考察,但是他們都覺得那地段不好、商業價值太低,所以遲遲沒有動靜。
回家之前,墨惜給媽媽董梅打了個電話,說有“特別的禮物”呈現,董梅萬萬沒有想到,這“特別的禮物”竟然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大活人。和天底下所有的母親一樣,董梅看到女兒帶回來的男朋友總覺得哪裏都好——更何況,章軻風的的確確是個百裏挑一的“金龜婿”,儀表堂堂,有禮有節,身在名校,又是墨惜的“救命恩人”。那次驚心動魄的經曆墨惜早就對媽媽講過了,不過,她跳過了手臂被刀劃傷的細節,也叮囑章軻風不要說漏,她隻對媽媽講,遇到了壞人搶包,被章軻風和幾位戰友救了下來。
章軻風告訴墨惜媽媽,他的父母也在鄰省的煤礦工作。董梅就更覺著這未來的姑爺親切了,還叮囑他們說,煤礦的工作不好做,你們算是有福氣了,上了大學,有了更好的前程,以後要一起努力奮鬥。
墨惜的奶奶更是愛上了這個未來的孫女婿。事實上,奶奶的頭腦早就不清醒了。早些年,T城地震的時候,虞家全家老小都被埋在了廢墟裏,險些喪命,是前來抗震救災的解放軍把他們一個個挖了出來。墨惜的爺爺卻沒能幸免於難,先一步走了。奶奶沒了老伴,受到了刺激,精神就不大好,卻還能認人。再後來,墨惜的爸爸在煤礦遇險,死在事故現場,奶奶就徹底神誌不清了,隻認得穿軍裝的“解放軍”。無論是見到了真的解放軍,還是在電視劇裏看到演員演的解放軍,她都覺得親切。所以,章軻風這一來,情緒不佳的奶奶像見了親人似的,拉著他就不肯鬆手,又是端茶倒水又是找零食,開心得像個返老還童的小孩子。
墨惜從背包裏拿出自己買的那串佛珠,細心給奶奶戴上,大聲說:“奶奶,這是章軻風送給您的,您可要收好啊!”
當時,電視裏正播放劉燁主演的《血色浪漫》。奶奶看看穿軍裝的劉燁,又看看眼前的章軻風,好奇地指著電視問他:“你不是在那裏頭嗎?怎麽又坐在我家了?”
墨惜笑得倒在奶奶懷裏。不過,奶奶又一手捏著佛珠,一手拉著章軻風喊:“既然來了,就不許走啦,要和我孫女永遠在一起呀!”
章軻風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奶奶,您放心吧,我會永遠對墨惜好的!”
墨惜抱著奶奶笑看章軻風,她相信,他說到就一定能做到。
那天最讓墨惜全家人大開眼界的是章軻風的飯量。媽媽由於事先不知道章軻風要來,就沒有準備太多菜,臨時加了幾個家常小炒,切了幾個涼菜,主食做了墨惜最愛吃的素餡包子,韭菜雞蛋蝦皮,細細的粉絲剁碎了摻進去,吃起來倍兒香甜。墨惜笑問章軻風:“你老家可是以吃麵食著稱,會不會覺得我媽媽做的包子不地道啊!”章軻風不回答,隻用事實說話——拳頭大小的蒸包子他吃了十二個,還啃了好幾個雞腿,最後還是墨惜怕他撐壞了硬拉著不讓他再吃了。他說:“在搞體能訓練,太累了,阿姨蒸的包子又太香,總也吃不夠。”
墨惜用筷子加起一小半包子,指著裏麵的粉絲逗他:“看看看看,餡裏加了魚翅呢,當然香了。”墨惜隻是信口胡謅,活到二十歲,她還沒吃過魚翅呢。章軻風卻一口咬住她筷子上的包子,嘴裏呼嚕呼嚕地說:“這比魚翅好吃多了!”
平房不像樓房那樣有集中供暖的暖氣,取暖全要靠自家燒“土暖氣”和點煤爐自行解決。往日裏,都是奶奶在燒煤爐的小屋睡,墨惜和媽媽一起睡在大屋的床上。大屋也算不上很大,一張雙人床,一張長沙發,一架老式的縫紉機。媽媽董梅在地震時被砸傷了腰和腿,後來落下殘疾,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所以一直在家幫人做衣服、沙發套、床罩被套等等。屋子裏還擺放著很多布料、邊角料和針線包。雖然空間略顯局促和擁擠,卻是整潔而溫馨的。
墨惜讓章軻風暫時睡在奶奶的小屋子裏,因為小屋比較暖和。她們娘仨擠在大床上睡。她有些不安:“家裏實在是太擠了,恐怕還比不上你的宿舍吧,讓你受委屈了。”章軻風拍拍胸脯仰天大笑:“不怕不怕,人民子弟兵,睡馬路都不怕!”墨惜笑:“好啊,那你就到院子裏睡吧,看你不變成凍柿子。”他拉住她咬耳朵:“你舍得嗎?”
她舍不得,所以,她晚上睡不踏實,怕他挨凍。她躡手躡腳從被窩爬出來,披著羽絨服跑去小屋看爐火。她擔心火門兒關得太緊爐火不夠旺,又擔心他一氧化碳中毒。
男人火力就是旺,睡慣了有暖氣的宿舍樓,墨惜回家都覺著太冷不適應,章軻風卻在奶奶的小床上睡得鼾聲四起,還掀開了被子的一角,露出穿著保暖內衣的半個膀子。借著手機隱隱的光亮,墨惜看到,他把羽絨服、軍裝都壓在了棉被上,金屬皮帶扣幽幽地反著亮光。虞墨惜天生缺乏一種對奢侈品大牌的敏感度,若是她在那一刻認得出那根看似普通的皮質腰帶叫做“登喜路”,她也不會誤以為章軻風就是和她一樣的“礦工子弟”了。
她輕輕抬手幫他掖被子,他卻一把攥住她的手,驚得她險些叫出來。
“壞蛋,又裝睡!”她蹲在床頭的地上,低低聲音罵他。
“想到你就在隔壁,我睡不著。”他翻個身趴在枕頭上,第一次看到穿著睡衣發辮蓬鬆的墨惜。她的睡衣是媽媽做的,紅格子上麵印著小泰迪熊。她的大部分衣服都是媽媽親手做的,紅色的裙子,紅色的睡衣,慈母手中線,和名店裏的品牌服裝相差無幾。
“冷不冷?”墨惜把聲音壓得低低的,生怕吵醒隔壁的媽媽。
他搖頭,用力拉她的手,“進被窩來。”
“胡鬧!”她嗔怪著用攥著手機的手打他,“乖乖睡覺,明天帶你出去玩。”
屋子很黑,隻有手機屏幕的一小方亮光,兩張年輕的臉在光與影的細微明滅中顯得非常近。墨惜第一次在這樣的夜色裏看著心愛的男孩,不禁抬手輕輕撫摸了一下他額角處細小的傷疤。有一次,他在做體能訓練時,跟另一個研究生班的學員比賽翻單杠,兩個人較上了勁,都過了體能極限,還是都不肯停下來,誰都不願意認輸,最後他們被人生生拽下來,章軻風沒站穩,摔倒在地的時候的碰到了一個小石頭,劃破了,留下一個小月牙。淘氣的男孩子總是不讓人放心,非要把自己弄得一身傷痕,讓愛他的人擔心,他還撇撇嘴滿不在乎。
“墨惜,”他縮在被窩裏眼巴巴瞧著她,“我愛你。”
手機的背光燈忽然暗下去,說愛的人隱匿在一片黑暗中,但是,冰涼如水的夜色那樣溫柔,年輕人溫暖的呼吸就在咫尺間,並且,眼睛很快就適應了這黑暗,能夠看到彼此眼中亮閃閃的期待和溫存。狹小的空間仿佛變成一個明亮閃爍晶瑩剔透的大水晶球,每一粒氧氣分子都是幸福的雪花在他們身邊飄逸。沒有秘密,沒有負擔,他們都是對方手中最純粹的唯一,無法替代,不可言說。
虞墨惜在水晶宮裏神遊了不知多久,回到心愛的男孩麵前,捏住他的耳朵,湊過去輕聲說:“章軻風,我也愛你。”
他輕輕吻她的鼻子尖:“傻丫頭,以後我們結了婚,我每天抱著你睡,就不會覺得冷了。”
墨惜枕著這句話入睡,覺著一輩子都不會再冷了。
那幾天,T城才下過雪,路邊積了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幹幹的樹枝上也都掛滿了雪。墨惜帶著章軻風去了她的小學、初中和高中,給他講她小時候調皮搗蛋的故事。她看似乖乖女,仗著學習成績好偶爾也會做些讓班主任頭疼的事。
有時,走在路邊,章軻風會故意使壞,去撼動那些比較細的柳樹。樹枝上的積雪窸窸窣窣地飄下來,飄得墨惜滿頭滿身。她就在地上捧起雪來攢雪球,嬉笑著朝他砸過去,兩人笑著鬧做一團。鬧夠了又繼續往前走。墨惜的手攢了雪球之後很涼,章軻風就把她的手拽進自己的袖筒裏。兩人就這樣連體嬰兒一樣慢慢悠悠走兩步退一步地往前挪,晃呀晃的,恨不得就這麽晃到天荒地老,就這麽走到宇宙洪荒。
走著走著,墨惜忽然停下來,說:“章軻風,我願意。”
“嗯?”章軻風那一刻傻傻的,沒明白過來。
“你在火車上問我的呀。我願意。”
墨惜穿著白白的羽絨服,圍著紅紅的毛線圍巾,白嫩的小臉被凍得有些泛紅,雙眸黑亮,像動畫片裏的雪孩子,“章軻風,我願意做隨軍家屬。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
章軻風久久望著她,七尺男兒鋼鐵之軀居然覺著鼻子有些發酸。他拉過墨惜兩隻冰涼的小手,揣在自己的羽絨服口袋裏,俯身輕輕吻她:“寶貝,謝謝你。”然後忽然雙臂用力攬住她的腰,抱著她在雪地上轉起圈來。
墨惜大笑,把手從他的口袋拿出來,緊緊環住他的脖子。
仰頭望去,湛藍的天空正在急速旋轉,有細小的雪花飄下來,幹淨透明的冰雪世界裏,每一顆六角精靈都在向她微笑,每一粒冰晶掉到舌尖上,都像甜蜜的冰激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