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墨惜不記得那頓飯是怎麽吃完的,甚至不記得是怎麽回到家裏的。恍惚中,有蕭建豪的聲音:“墨惜啊,你臉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去醫院?”
隻要睡一覺就好。無論多難過,睡一覺就好。
睡夢中,墨惜覺著自己成了一條小魚,離開了生她養她的蔚藍大海,被擱淺在滾燙的沙灘上。太陽炙烤著她的魚鱗,沙灘成了一隻平底鍋。她被造化鍾神秀地烹煎著,每一寸骨頭都在疼,幾近焦灼。她想喊,卻喊不出聲。魚是發不出聲的。她想哭,又哭不出來。魚是沒有眼淚的。她就隻能那樣等死,幹死,渴死,痛死。都說兩條魚擁在一起,可以互相往對方的嘴巴裏吐泡泡維係生命。她連那樣的相濡以沫都得不著。她隻有自己,形影相吊。
恍惚中,她聽到驚天動地的海浪聲,那救命的水聲就在身邊,很近很近,她努力伸出手去渴望爬回大海裏。可是啊,魚沒有手,如何爬得回去。
不對,她是虞墨惜,不是一條魚,她有手有腳,可以自己努力求得活命。於是她掙紮著要起來找水喝,卻是動彈不得。手臂很疼,抬不起來。
這是幻覺嗎,為什麽她又看見了章軻風。他像第一次相遇那樣,死死按住她流血的手臂急切地衝她喊:“傻丫頭,你要錢不要命了嗎?”她看著他綠色的軍裝和肩頭的兩塊紅色肩章,眼淚就委屈地掉下來:“不是為了錢……錢包比錢重要……”她隻顧著看那兩塊紅色肩章,戚戚然泣不成聲。章軻風的手就輕柔地撫上她的臉:“寶貝,沒事了,別哭,有我在。”她就真的不哭了。有他在,一切都好了。剛才的焦灼和痛苦都不見了,她說:“兵哥哥,我想吃冰激淩。”然後就有涓涓細流慢慢注入她的嘴裏,清涼甘甜,相濡以沫。
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能夠睜開眼睛。眼前的物體一樣一樣從朦朧變成清晰,《藍宇》《美人草》《巴爾紮克和小裁縫》《天堂口》《血色浪漫》《硬漢》……一排電影電視劇的海報貼在對麵的牆上。她看到不同角度的劉燁的臉。這不是海邊沙灘,這是墨惜自己的臥室。
懸著的心終於安穩下來。
她想坐起來喝水,剛一抬手臂,一陣刺痛傳來。手背上居然插著輸液的針頭。再扭頭一看,又嚇一大跳,項勇正抱著胳膊坐在她床頭的椅子上,緊鎖眉頭盯著她。他背後是狹小的陽台,落地的窗簾並未拉上,外麵已經初現晨光。逆光看過去,項勇被鑲了一層金邊,閃閃發亮,婉如天兵天將。
“項勇?你怎麽會在這裏?我家?”她捏捏自己的臉,“我是不是在做夢?”
“我瞧瞧。”他起身坐到她床邊,也伸手捏她的臉,“疼不疼?是不是在做夢?”
“哎呀——”她被他掐疼了,抬手打開他的手,“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要是不來,你就變巫山烤魚了。”他在旁邊小桌上端起一個印著小熊的馬克杯遞給她,“喝不喝?”杯子裏還放著一個吸管。
墨惜接了杯子,咕噥了一句:“我剛才做夢好像喝水來著。”
“我看你快渴死了,懶得給你收屍,就用吸管喂你喝了點兒水。”
“啊?”墨惜把杯子舉得老遠,像看炸彈似的看了半天,不知這句話該不該說出口,卻不小心溜了出來,“那豈不是喝到你的口水了……”
“都要渴死了,有口口水喝你該謝謝我才對。”死魚眼一翻,“你到底喝不喝呀?”
墨惜不再理他,丟掉吸管,咕咚咚喝下半杯水,“好甜啊,這是什麽水?”
“口水。”
她瞪他。
“我可沒那麽多口水給你。這是葡萄糖。醫生讓你喝這個。”
“有醫生來過?”
“你以為我敢隨便用針頭紮你啊。”他辦了好事仍舊一副臭臉,“我昨晚打你手機,一直打不通。習副說是蕭建豪送你回的家,我怕那小子占你便宜,過來看看。敲了半天門都沒人開,氣急了我把門踹開了。”他說著說著,語氣竟變得柔和起來,“真嚇死我了,你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燙得跟燒紅的煤球兒似的。我還以為你要死了呢,趕緊把120叫來了。”
她鼻子一酸。想到昨晚那樣不歡而散,他還能在關鍵時刻把她從絕境拉回來,真是不知該如何感謝他。她從小就極容易扁桃體發炎。章軻風說過讓她動手術割掉,她心裏非常害怕,但是嘴上又不願意承認,就嘴硬說“身體發膚授之於父母”,一直拖著不去做。這一次病得這麽厲害,又是扁桃體發炎,還碰巧長智齒——又陪著習副總吃了那麽多辣椒,所以病來如山倒,一次高燒就差點兒要了她的小命。
她一隻手捏著裝葡萄糖水的杯子,醞釀著如何開口說謝。另一隻手紮著針頭,藥水還在滴答滴答沿著透明的塑料管流進她的血管。她覺著手涼,往被子裏縮了縮。卻被他握住。
“墨惜,我不該丟下你,都是我不好。”
“虞墨惜虞墨惜,你怎麽一大早就門戶大開的,也不怕來個采花賊進來劫財劫色要了你的小命!”徐緩緩人未至,聲先行。
她就住在虞墨惜的樓上。她早先租住的房子到期,四處找不見合適的。剛巧墨惜的樓上有一套兩居空出來,墨惜就帶她過來看。這套小區房子比較老,不過周邊設施相對完善,住戶也都和藹可親。徐緩緩一下子就相中了房子,就跟墨惜做起了樓上樓下的鄰居。她們每天早上都是相約一起上班的。這會兒,她穿戴整齊下樓喊墨惜出發,卻看到墨惜發辮紛飛衣衫淩亂縮在被子裏,項勇則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輸液瓶子以及120醫生留下的若幹藥瓶此刻在徐緩緩的眼裏自動被屏蔽了。
“呃——你們忙著啊,我是不是打擾了……”
“我昨晚病了,項勇幫我叫了120.”墨惜解釋著。
“你,你是項勇?項越的弟弟?”徐緩緩雙眼放光舌頭打結,像見了吳彥祖似的,花癡本色暴露無遺。
“如假包換。”
“你一大早就在墨惜家裏啊……”她不懷好意地看了一眼墨惜,對她剛才的解釋完全無視,又對項勇笑:“三公子,幸會幸會!”徐緩緩主動伸出手去和項勇握手,進而拉著不放,左手還不斷在他手背上摩挲著,“大神啊,你真人比網頁上帥多了呀。我去你的CS俱樂部玩真人CS了,園子好大呀,可惜我沒見著你!”
“那天我在裏麵晃了一圈,看你們玩得挺high,就先撤了。”
“啊?你去了啊,可惜我陣亡得太早了!”徐緩緩誇張地相見恨晚一見如故了一陣子才想起一旁的病號虞墨惜,“你家的門怎麽回事,不會是半夜有人破門而入吧。”
虞墨惜嚴重無語,和著剛才她說的話徐緩緩完全沒聽見。這個每天看小言的人怎麽一點兒溫情都不懂呢,小言裏麵除了男主女主的山盟海誓也有不少閨中姐妹的肝膽相照啊。
“門是我昨天晚上踢壞的,改天幫她裝個新的。”項勇解釋著。
徐緩緩吸住口水:“大神,江湖傳聞你做過特種兵,是不是真的?我真想象不出你撞門的樣子,哎哎哎,是不是跟警匪片裏一樣,拿腳這麽怦怦地踹兩下,門就打開了?”
項勇笑:“踹兩下?裏麵要是有壞人,黃花菜都涼了。隻一下。必須踹開。再說了,就你們那破門破鎖,一碰就開,別說防我了,連賊都防不住。”
徐緩緩完全沒有意識到麵前這個自稱比賊還危險的人有多大潛在社會危害性,隻是吞著口水說:“那麽,大神,改天你幫我換扇好門換把好鎖吧,我就住墨惜樓上。”
項勇滿口答應,轉頭問墨惜:“折騰一晚上也餓了吧,想吃什麽?我給你買去。”
徐緩緩明顯對“折騰一晚上”這五個在小言裏出現頻率極高的字聯想豐富,兩隻大眼一眨不眨地盯著虞墨惜,像是要在她脖子上看出吻痕或者掐痕來。墨惜早就被她一通神侃侃暈了,巴不得快把他倆其中的一個攆出去。項勇這麽一問,她就算不餓也要說餓了,隨口就說:“我想吃冰激淩。”
“冰激淩?”項勇苦笑,“看來你是真想吃,燒糊塗了都說要吃冰激淩。可這一大早的我上哪兒給你買冰激淩去!”想了想,又說:“成,你等等。”說罷拿了車鑰匙出門而去。
徐緩緩終於長長出了一口氣,一P股坐在虞墨惜的床邊,兩隻手把床棒子拍得啪啪作響:“我的親姐姐,之前聽人說項勇追你,我還不信,這回可算是讓我瞧見了。他在你家住了一晚上?我下巴都要掉腳麵了。”
若是她知道墨惜和章軻風的狗血關係,還不知道下巴要摔倒哪裏去。
墨惜頭痛欲裂,徐緩緩隻顧著咂嘴:“虞墨惜啊虞墨惜,沈寬和項勇都對你這麽好,你真是十八輩子修來的福氣喲!”
這樣的福氣,虞墨惜消受不起。
很多太好的東西,她都消受不起。
她寧可平淡一點,平凡一點,平靜一點,換得平安。
曾幾何時,她相信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睡夢中都會笑出聲來。她並不富有,但是她有愛。然而,後來的事情讓她明白,人本就屬於平地,就該腳踏實地,若是自不量力飛到雲彩上,掉下來是會沒命的。一個人一生要享受多少榮華,就要付出相應代價。倘若注定命淺福薄,太多的好就是消受不起。該得的,她要努力爭取。不是她的,她不該接受。
遇到章軻風,就是太好的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