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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故人路人

  詠祥地產公司的副總姓習,大家都喊他“習副”。也就是項勇口中的“媳婦”。公司大老板項越每年大多數時間在國外,要麽就是國內國外兩頭跑,公司大小事務多由習副總負責,他是詠祥地產的“管家婆”,也是大大小小設計公司、建築公司緊著巴結的對象。

  見客戶搞外聯不是墨惜的職責所在。但是,既然是詠祥地產的副總,既然是蕭建豪非常重視的大客戶,墨惜還是點頭答應陪著去見。她需要還一份大大的人情。沒有蕭建豪就沒有她虞墨惜的今天,她必須報答他。

  習副總是湖北人,嗜辣如命,用他自己的話說,吃菜可以無鹽,不可無辣椒。投其所好,飯局就約在全市最好的一家以湖北菜聞名的酒店。

  墨惜自認為很能吃辣,見到習副總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一種從雲南來的“小米辣”切了碎丁炒牛肉,習副總吃得開心,又跟服務員特別要了一份生的小米辣,像吃大蒜一樣咬著吃。墨惜舍命陪君子,覺得陪吃辣總比陪喝酒簡單多了。

  苦也不說苦,辣也不說辣,她這些年早就練成了這項本事。

  萬萬沒想到的是,吃著吃著就覺得喉嚨冒火額角冒汗腸胃絞痛,五髒廟提出了嚴重抗議。她才想起,自己這兩天有些扁桃體發炎,還長了智齒,這頓辣菜一刺激,一場大病估計是躲不過去了。死扛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既冷又熱像是要打擺子,實在撐不住了,就跟在座幾位打了個招呼,去大露台上透氣。

  酒店在大廈的第二十八層,探出去一個寬大的露台,做成露天咖啡館,此刻正有三三兩兩的客人喝著咖啡享受初夏稍稍帶著涼意的夜風。鑄鐵的圍欄上爬著鬱鬱蔥蔥的金銀藤,白色黃色的小花朵相親相愛地交錯開著,香正濃,染內外。

  小時候,家裏的小院子裏也有幾株金銀藤,夏日的晚上,洗過澡,媽媽把她用毛巾被包起來,抱著她在院子裏乘涼,等下夜班的爸爸回家。若是不小心被蚊子叮咬了,隻需要捏一朵小花下來在紅腫處擦一擦,很快就能止癢。想到這裏,她慢慢走到圍欄處,抬手撫摸其中一朵金色的小喇叭。

  二十八層,在這座摩天大樓鱗次櫛比的都市裏,並不算高。在墨惜畫過的設計圖紙裏,樓層也遠遠不止這個數字。但是,看到腳下的燈紅酒綠時,她開始覺著暈。

  畫了好多年圖紙,她一直沒能成為一名優秀的建築設計師,就是因為她不敢去施工現場,不到萬不得已,她不願意站在那高高的建築上頭。那太高,像是在雲彩裏。自從那一年,她失去了章軻風,又失去了母親,她就覺著自己一直活在雲裏霧裏,每天的生活都像噩夢的一部分,無論她怎樣掙紮,永遠醒不過來。高空墜落的夢境不斷重現,她不知道自己哭過多少次,哭濕了多少個枕套,就是醒不過來。熬著,盼著,數著,隔著這麽多年,掙紮得那樣辛苦,總算清醒過來,回到現實,從雲端降落到地麵。她仍舊暈高。她是真的暈。

  在清涼的夜風裏休息了一會兒,她覺得舒服多了,決定回去。一轉身的功夫,視線卻與一個人迎麵撞上。

  章軻風?

  沒錯,這一次,真的是章軻風。那額頭,那眉眼,那嘴角,分明是她記憶中的英武兵王。現在,那眉眼收斂了幾許鋒芒,多了幾分穩重,但他就是她最愛的章軻風。

  她喜歡他的名字,有事沒事都喜歡這樣喊他的名字,章軻風,章軻風,感覺像是一位仗劍走天涯的大俠,豪氣衝天,總能拯救她於危難,帶她找到世外桃源。

  和想象中的一樣,他不再是穿軍裝的兵哥哥,而是換上筆挺的襯衣西褲,一副商業新貴的模樣。他從來都是隻戴“鐵血”軍表,現在換上了國際大牌的商務男士腕表。馬甲板正,褲線筆直,看樣子是出席什麽商務活動。他卻沒有係領帶,領口處露出一段跟這身行頭不太般配的紅線。他從來都不信怪力亂神的,曾經有一次,墨惜特意去廟裏為他求了護身符來保佑他順利進入特種部隊,他笑說,求佛不如求己,硬是不肯戴。看樣子,也變了。

  借著那暖傷作家的一句話,她隻能在回憶裏等他了。

  她懷疑自己真的暈了。她說了,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他。可是,她不知在佛前求了多少次,念了多少遍,渴望再次見到他,把很多話說給他聽,把那些錯綜複雜的死結、扯也扯不開的心結,都說給他聽。可是,現在,活生生的章軻風就在她麵前,她為什麽隻覺得暈呢?

  若有似無的鋼琴曲流出,露天的咖啡館播放著一首黃安的老歌:“昨日向那東流水,離我遠去不可留,今日亂我心,多煩憂……”無論是鴛鴦還是蝴蝶,都是舊夢一場了。

  這肯定不是真實的。和上次在CS俱樂部一樣,一定是幻覺。

  他卻輕輕喚她:“墨惜?你回來了?”

  “哦,我,回來了。”她聽到自己在拚命地呼喊,章軻風章軻風,我沒有走,我哪兒都沒去,我一直在這裏。卻是喊不出聲來。

  “墨惜,你不是去了加拿大嗎?”

  她沉默。是的,她差一點就去加拿大了。要不是那天接到蕭建豪的電話,或許她此刻正在加拿大吃楓糖、看楓葉。好多東西,隨著那一個電話,一去不回。她猶豫再三,終於下定決心丟下他遠走他鄉,他鄉卻不再收留她。卸下所有的憧憬和繁華,她孑然一身,隻留下無限的自責,和看似永遠都還不完的債。

  “墨惜,你回來了,都不跟我打個招呼。”他停了停,再次開口,語氣卻淒涼,“你真的一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了?”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想。她想。她太想見他了。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分每秒都想。但是她不能見他。她已經為這貪念付出太大代價,她再沒有什麽寶貴的財富可以作為代價,換取和他在一起的幸福。他是她最精貴的寶貝了,她不敢見他,怕失去他。

  這些年,她幾乎耗盡所有力氣,恨不得隱姓埋名也好,遁形於世也好,就是為了不想他,不見他。若是她早早鼓足這樣的勇氣,她就不會如現在這般孤身一人。他們原本就應該生活在兩個世界兩個時空,各不相擾,便可互不相欠。可他們偏偏遇著了。若不是章慶升,她不會失去爸爸。若不是章軻風,她不會失去媽媽。這份孽緣的業障太過深重,她再也受不起。但是,她不能告訴他。她不想讓他知道。

  她寧肯所有的痛苦,都一個人咽下去。他一定很恨她,恨她絕情,恨她任性,恨她不給他表明真心的機會。她寧願他恨她,也不想他替她難過。她不願意在最愛的人麵前,呈現最糟糕的自己。他現在不是很好嗎?不再做行軍打仗的戎馬夢,而是和他爸爸一起經營生意出席活動,一步一步成為地產業的新星,大丈夫即使不能鐵馬冰河縱橫沙場,在商海搏擊叱吒風雲也是好的。對於男人來說,有了事業,又何愁愛情。他總會有新的幸福的。

  幸福。對,要幸福。

  “章軻風,”她想起了在CS俱樂部裏徐緩緩的話,“我賭你幸福。”隻要他能幸福,她願意用自己的一生做賭注。

  “嗯?”章軻風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弄得一頭霧水,生生愣住。他以前也是這樣,好似永遠跟不上她的思維,經常被她精靈古怪冒出的一句話問得傻傻的,然後就笑。他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輕輕歎氣,“墨惜,你就那樣走了,你讓我怎麽幸福?你回來了還是不肯見我,你讓我怎麽幸福?”

  “我……”

  虞墨惜啊虞墨惜,這樣苦盼了許久的重逢,你居然一句整話都說不出?

  說不出也是好的。她不能說,自己根本就沒有離開過這裏;不能說,自己一直在等他;不能說,自己當年被高利貸的人圍追堵截像絕望的老鼠。什麽都不能說。她真的太暈了。

  “墨惜,你電話號碼多少?告訴我。”他看住她。

  “我……”正一遲疑,手機卻從隨身的小手包裏嗡嗡震動起來。

  畫麵上有一隻雪白的小薩摩耶,那是“回憶”的滿月照,她第一次見到它的樣子。

  小三來電話了。小三來電話了。顯示屏上跳躍著幾個字。

  他們已經很久沒聯係了。她忽然意識到這個救兵來得很是時候,忙不迭地接起來。他在那一頭大大咧咧問:“跟我媳婦談得怎麽樣了?虞墨惜你真行,你這個見錢眼開的女人,為了錢真是什麽都做啊,不光勾引我,還勾引我媳婦。不光畫圖紙,還出去拉業務。這次項目談成了的話你能拿多少回扣?”

  “你知道我在為什麽不過來?”墨惜故意答非所問,聲音盡量放嬌嗔。

  項勇倒像是開心:“哈哈,想我啦,成,我馬上到。”

  “好,過來接我。”就這樣掛了電話,眼神卻惶惶然不知看向哪裏。

  “男朋友?”章軻風幽幽地問。

  “嗯。”墨惜胡亂點了個頭。

  “他是做什麽的?”

  “呃……他……也做建築。”

  “哦。同學?”

  “不,不是……他是工作之後認識的。”

  “我剛才看到蕭建豪了,在跟詠祥地產的副總吃飯。墨惜,你怎麽不好好做你的建築設計,轉去做業務了?是不是蕭建豪給你的工資待遇太低?”

  “沒,沒有,蕭總很好,他給我的待遇很好。”墨惜努力鎮定情緒。蕭建豪給她的是救命錢,一分一厘都是好的。

  “軻風,”一位女伴款款而至,輕柔拖住他的手,“你怎麽一個人走出來也不打個招呼,章叔叔在找你。”

  章叔叔,一定是章慶升吧。看樣子,這不僅僅是商務活動,還是上陣父子兵的大活動。不消問,這位黑色小禮裙外罩銀灰色小西裝的儀態萬方的淑女,應該是章軻風的新女友了。

  “這是喬楚,我的法律顧問。”章軻風向墨惜介紹著。

  女人的直覺讓虞墨惜敏銳地捕捉到,喬楚那端莊的笑容略略僵持了一下,但隻是非常細微的一個瞬間,很快就恢複了自然狀態。她依舊拉著他的手。

  “喬楚,這是墨惜,她是……”

  “你好,喬律師,我是虞墨惜,衡建建築設計公司業務部的專員,”墨惜果斷打斷了章軻風的話,主動自我介紹著,並向喬楚友好微笑。

  “墨惜你好。”喬楚有一張古典恬靜的臉,笑起來溫婉可人,看不出女律師那股理智硬朗的氣質。或許是因為在心愛的男人身邊自願收起鋒芒吧。

  是啊,哪一個女人在心愛的男人身邊不想小鳥依人呢。在章軻風這樣的人身邊,再強勢的女人也會心甘情願去仰慕,去崇拜。他曾經是虞墨惜的依靠,他是她的樹,是她的天,山倒下來他會為她撐著。有他在身邊,她覺得一輩子都可以踏踏實實的,安安心心的。

  “章總,”墨惜聽到自己用異常陌生的聲音開口了,“招標的事還要您多關照。標書我們已經送過去了,在公正公開的前提下,您可是要優先考慮我們衡建呀!”貌似業務部的人都這樣講。

  “什麽?”章軻風再度一頭霧水,微微顰眉,像看陌生人一樣看著虞墨惜。

  “虞小姐負責這個項目嗎?”喬楚先於章軻風明白過來,機警地插了一句,“這次項目很大,編標可是肥差喲。”她的笑容有了審視和戒備,剛才隱匿的很好的強勢姿態初步顯露。

  “喬楚,你先進去吧,”章軻風的神情恢複平靜,“我和墨惜聊幾句。”

  “記得公正公開。”喬律師的臉轉向章軻風,把後麵四個字說得很慢,像是旁敲側擊在提醒什麽,並抬手輕輕整理了他稍微翹起的一側衣領,把那段隱隱露出來的紅線藏好,然後轉身對墨惜嫣然一笑,“虞小姐,改日再會!”說罷離開。細細的鞋跟敲在青色條石鋪就的地麵,並無聲響。

  墨惜隻覺著頭暈,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再也支撐不下去。二十八層的露台上夜風太涼,她額角和後背都是冷汗,兩腿發軟像是要倒下去。她再不能說一個字,隻怕再多說一個字就會露出破綻。

  她的謊言再也編不下去了,卻看到章軻風靠近一步,對她講:“墨惜,我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一個項目算什麽,我的整條命都是你的。隻要你開口,我怎麽會不答應?”

  她不敢看他,說不出話,隻覺著頭暈,很暈。他也不再說話,拿過她的手機,往自己的手機上撥了一下,然後還給她,“墨惜,你現在住哪裏?”

  “我,我還有事,裏麵還有習副總,我先走了。”

  她踉踉蹌蹌,高跟鞋幾乎踩不穩,像沒了尾巴的小人魚,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沒走幾步卻被他拉住。他的手掌很大,很硬。他用了那樣大的力氣,仿佛要把她的手捏碎,捏進自己的掌紋裏,捏進他的生命線裏。但是,他們的生命線已經分開太遠了。甲方,和乙方。過去,和現在。商界新貴,和負債之身。

  隨即,另一隻手撫上她的臉,卻是那樣輕柔。

  “墨惜……”

  “別……”她逃也似的扭頭躲開。

  “墨惜,你是不是病了,是不是在發燒啊?”那樣關切的語氣,和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我要走了!”虞墨惜奪路而逃。

  快走,虞墨惜,快走,離開這裏。這雲端太高,掉下去會粉身碎骨。離他遠遠的,和他在互不相幹的兩個世界裏兩兩相忘,再不相見。如果不相見,便可不相戀。如果不相戀,便可不相怨。

  那樣狼狽地逃走,卻撞上一棵樹。

  一棵會說話的樹。

  “虞墨惜,你走路不帶眼睛啊,慌裏慌張的撞鬼了?”項勇一把抄住她的胳膊,才沒讓她摔倒在地。說話間,目光掠過她的肩膀,他看到了她身後的章軻風。

  “喲,還不如撞鬼呢,”項勇用鼻孔哼了一聲,“敢情是撞上逃兵了。”

  “項勇,我一直在等你,你怎麽才來。”墨惜隻怕下一秒自己真的會暈倒,於是出於本能緊緊抓住項勇的衣襟。這樣的時刻,她隻能抓住他,仿佛他是救命稻草。

  項勇並不理她,聲音不大,卻是字字清楚:“章軻風,既然認慫當了逃兵,就不要再跟我較量。這是我女人,你離她遠點兒。”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墨惜不得而知。事實上她的腦子已經亂成一團麻,沒有任何分析和思考能力。她也沒有勇氣轉回身去,看章軻風是怎樣的表情。她隻是用盡力氣攥著項勇的衣襟,攥得指甲發痛。露台上的人不多,也許在看他們,也許並沒有看他們。他們是再普通不過的三個年輕食客罷了,上來喝咖啡乘涼,說些不關痛癢的話,然後離開。

  對,離開。盡快離開。

  “項勇,帶我走。”

  她讓他帶她走,自己卻是先邁開腿,頭也不抬地往前走。

  連通露台和大廳的是一個巨大的玻璃旋轉門。端午節到了,酒店為了應景,在那非常西式的巨大落地玻璃門旁邊貼了碧綠的艾葉和菖蒲。她一步三搖地往前走,掙紮著不讓自己倒下,不讓自己回頭看。她隻顧著避開那綠色的葉子,卻一頭撞在透明得沒有一絲灰塵的玻璃上。隨著悶悶的一聲響,她撞得頭暈眼花,頭痛不已。

  沒有關係,這點痛算什麽。比這更慘烈的碰撞她不是沒經曆過。繞開就是了。隻要進了那扇旋轉門,離開這個舊愛重逢的露台,進到那燈火輝煌衣香鬢影的大廳裏頭,她就可以藏在人群當中做回鴕鳥了。

  說不定,這個露台原本就是虛幻的,是她出來透氣時做的一場夢。身後的章軻風也是虛幻的,那不過是因為她在二十八樓朝下往了一眼產生的眩暈感。隻怪這夜色太美太溫柔,花香太濃太繁盛,才讓她在良辰美景之間如此兵荒馬亂,潰不成軍。

  她像落水遇難的人急著爬上救生的木筏子,喊不出聲,隻把一雙手急急地伸出去,迫切要推開旋轉門進到大廳裏。可是那旋轉門竟也跟她做起對來,腳步和胳膊完全不配合,明明手臂在推門,腳步卻跟不上,腳步邁出去了,門又推過了頭。她像一隻困在玻璃籠子裏的囚鳥,拚命地折騰,拚命地想逃,就是出不去。她看得到外麵的一切,可是她回不去,又無法向前走,困在原地,像是被判了終身監禁,一直到死。沒有人能救她。沒有。

  終於,有一隻手伸過來,拉住那扇魔幻的旋轉門。又有一隻手拉住她,把她帶入一派祥和的大廳裏頭。

  “虞墨惜,活把你笨死,一扇破玻璃門都能把你攔住。我才懶得跟你這種笨蛋一起死呢。”睚眥必報。這種欠揍的腔調,隻有一個人能說得出來。

  她的三魂六魄終於歸位。

  好了,有這一句罵,仿佛不那麽難過了。被金主兒數落的生活才是真實的生活。沒人關心的生活才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生活就是,在你頭痛欲裂的時候,在你心如刀絞的時候,在你昏沉沉幾乎站立不穩的時候,並沒有一隻溫柔的手去撫摸你的臉,關切地問你是不是病了。真實的生活就是,無論你多累多痛多難過,當老板的人都會板著臉說一句:“你怎麽這麽笨,一點兒小事都做不好!”項勇把她帶回了這種生活,把她罵醒了。

  有了這樣的頓悟,墨惜似乎勇敢了。她甚至鼓足勇氣回頭看了一眼。她看到了一個背影。章軻風的背影。他正朝著跟他們方向相反的包間走去,越走越遠。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背影。從前,約會結束,都是他把她送回學校,看著她進了學校的門,看著她的背影消失不見,他才離開,急急地趕在集合之前回學院去。即便是在分手的時候,也是她把背影甩給他,狠狠的,把所有最珍貴的東西都甩給他,把自己的一顆心摔碎,像垃圾一樣丟給他。直到今天她才體會到,看著心愛的人的背影一點點走遠,竟然是那樣痛。

  “你這個笨蛋,往前走一步有那麽難嗎?”欠扁的人又發話了。

  墨惜轉回頭來,看到項勇的臉。

  徐緩緩在惡補言情小說的同時,總愛跟虞墨惜分享心得。有一次,她一隻手握著一把鋒利的裁紙刀,另一隻手捧著一本不知什麽人的佳作,一臉心痛如喪考妣地對墨惜說:“可歎這世間,美貌的側臉多,專注的神情少。”那樣子就像要把刀插進某個花心大蘿卜的胸膛裏穿了他的心肝肺出來燒烤吃。

  墨惜問她:“又看到什麽虐海情深了讓你這麽感慨萬千的。”探頭去看她手裏的書,竟然是一本坊間流傳的《結構工程師資格報考指南》。她認定這娃是看小言走火入魔了,拉開抽屜,拿出一顆楓糖,剝開糖紙塞到她嘴裏,安撫地拍拍她的頭,然後,開始回味她那句話。

  專注的表情確實可愛。她很慶幸,自己有生之年擁有過那樣一個專注的男子。幾天前,在給項勇的私人別墅畫圖紙的過程中,她遇到幾個小問題,就在下班的時間請了幾個同事吃飯向他們請教。公司樓下有家新開的小酒吧不錯,他們都喜歡裏麵的蛋包飯和豬扒飯,就約在那裏。吃了飯,問服務生要了一套疊疊樂,幾個人一邊擺弄遊戲一邊聊那個圖紙。墨惜笑說:“真得謝謝你們,等這筆錢到手,我再請你們吃大餐。”正說著,項勇居然出現了。

  墨惜並不避諱,跟大家介紹說這是詠祥地產的“金主兒”,項勇卻沒心思聽他們聊圖紙——即便是自己的別墅他也沒心思聽,倒是把更多關注灑向了桌子上的木條疊疊樂。

  對於迷戀結構力學的工程師們來說,這個遊戲是最有魅力的,公司茶水間、休息室到處都放著,方便大家隨時隨地大顯身手。好多靈感由此而來。

  項勇玩心很重,沾事則迷,墨惜問他如何找到這裏,他也不說話,隻催著大家快點兒動手。他那樣專注,眉頭使勁兒皺著,嘴唇線條繃得緊緊的,每次動手都像在做一件極其重要的事。墨惜看著他,就想到了章軻風削菠蘿皮。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件事,她硬是聯係到了一起。

  墨惜喜歡吃菠蘿,但是她經過精密計算,認為削好了皮的菠蘿要比帶皮的菠蘿貴,所以就堅持買帶皮的菠蘿回去自己削皮。章軻風覺得那那種帶鋸齒的刀子太危險,堅決不讓她碰,一定要親自動手。他其實也是,頭一遭幹這種事,覺著新鮮,又想當成一門手藝去研究,所以削得格外認真,哪裏要橫切,哪裏要豎切,力道要如何掌控。不過是削個水果皮,被他弄得像軍事理論似的,都能寫篇論文了。而墨惜的目光早就不在那個金燦燦的菠蘿上,她隻顧著看章軻風的眉眼,這個男人不是在衝鋒陷陣,不是在浴血疆場,隻不過是在為她做一件最普通的小事,為何她如此仰慕他、迷戀他?原來隻是因為他專注的神情。

  很多時候,戀人的魅力不在五官,而在表情。一顰一笑,一驚一怒,都是那樣生動而鮮活。縱使俱往矣佳期不再,卻擋不住心心念念那陳舊的容顏。

  回憶著專注的章軻風,墨惜的專注卻嚴重不夠。輪到她時,她的手一抖,想抽的木條沒有抽出來,嘩啦啦一聲把搭得高高的積木弄倒了。

  “虞墨惜,活活把你笨死!你神遊哪兒去了,就知道搞破壞!”項勇猴急猴急地在那裏吵吵。在座的幾位同事也笑:“虞美人是高手,今天發揮失常哈!”墨惜就抱歉地笑。

  項勇整理了殘局,笑著看住她:“再來一次,肯定更好。”

  她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事都可以重來。至少,愛情不可以。

  而今天,他又對她說:“往前走一步有那麽難嗎?”

  往前走一步,好似容易,對於她來說,卻是艱難無比。就像剛才撞上的那扇玻璃門,明明路就在前麵,一片坦途就呈現在眼前,她卻走不過去。看似很近,卻是很遠。隻在一念之間,咫尺就會變成天涯。不需要千山萬水,不需要溝溝坎坎,隻是一麵看似透明的玻璃,就足以製造出一片遙不可及。她撞得滿頭包也走不過去,隻能悄悄地疼。

  疼有疼的好處。疼痛讓人清醒。所以,她在清醒之後,看定項勇那專注的神情,向他發問:“項勇,你為什麽說章軻風是逃兵?”

  “難道他不是逃兵嗎?你以為他是光榮退伍?他花了多少錢才脫下那身軍裝啊?”項勇臉上浮現一個戲謔的表情。他不是在嘲笑章軻風,他是在嘲笑自己。他以為她終於想起了他,一個電話就風馳電掣地跑來見她,原來不過是個錯覺。

  “虞墨惜,你把我叫過來,就是為了打聽那個逃兵的事?”

  “不,不是的,完全是巧合。”

  是巧合嗎?她自己也說不清。剛才肯定是急瘋了,怎麽能把項勇拉進這灘渾水裏。他是她的誰?他不是小三,他是金主兒,隻有他掏錢她幹活的份兒,哪有她傳喚他過來拔份兒的道理?大概是喬楚的出現讓她徹底慌了神。她萬萬想不到,千呼萬喚才重逢的章軻風,一出現就有佳人相伴。雖然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這麽多年了,他早該另覓佳偶了,當初是她一心一意要拋棄他,他當然應該重新開始新的愛情。可是,這事實太過迅疾地出現在她麵前,卻像一記悶棍狠狠把她打昏。看到他牽別人的手,她實在太痛了,她那樣渴望有人分擔她的痛,幫她解脫。項勇就出現了。他不是她的誰,是她把他錯誤地當成了誰。

  虞墨惜想說:“對不起,項勇,我認錯了你。”

  可是,項勇已經不見了。他被氣走了。這個晚上,她和兩個再優秀不過的男人相遇,又看著他們先後離開。金碧輝煌的酒店大廳裏頭,頭頂有光華閃爍的水晶燈,牆壁有大朵大朵金色牡丹花的壁紙。歌舞升平,觥籌交錯,一派人間四月天的錦繡繁華。而她隻有她自己,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與回憶為敵,煢煢孑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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