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
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前往廣州的路上了。你們不用為我擔心,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爸、媽,躺在醫院的這兩個多月裏,我想了很多、很多;既然我已經錯過了今年的高考,那麽我隻能等待來年了;在這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裏,我決定先到外麵去看看。到了那邊,我想先找一份事做做,這應該不難;一來既可以幫助家裏償還那筆住院費,二來或許我還會有別的人生收獲。
……
楠兒
即日
輕輕的,關上門,為了不驚醒熟睡中的小妹。
母親去後院菜地了,我知道很快就會回來。
提起簡單的行李,我必須趕在母親回來之前離開家門。
小鎮的清晨,不知何時已蒙上了一層濃濃的白霧,微風輕輕拂過,使人既清爽又略顯寒意。
阡陌的小道兩旁,晶瑩剔透的露珠恣意灑滿雜草與枝頭,稍不留意就讓人粘滿衣裳。
偶爾,從遠處農舍裏傳來幾聲狗吠聲;除此之外,小鎮的早晨,一切顯得是那麽的寧靜與祥和。
在小鎮的盡頭,遠遠的看到車站外有兩個人影在晃動。我知道,那是秀和鳳,看樣子她們似乎也剛剛到。
我加快了腳步走過去,看來早班車很快就要啟動了。
“楠,快上車。”是秀的聲音。
我匆匆忙忙踏上車,小鎮的早晨,是不會有很多人坐車的,所以車內很鬆爽。
我在秀身邊的空位上坐了下來。
“你媽讓你出來?”剛坐下,秀問,眼光中透著關切。
“偷偷跑出來的。”我說。
“你真的不打算再返回學校了?”她又問。
“不了。”我搖了搖頭。其實,不是我不想回學校,而是我怕看到母親那勞累而又憂鬱的神情;每次看到母親那神情,我的心就沉陷到深淵裏去了……我怕看到母親的這種神情,我必須要改變這一切。
“那你的錢是哪裏來的?”我的境況,秀是清清楚楚的,所以她心裏有無數的疑問在等著要問。
“我昨天跟翔子借的。”
秀的眼光變得奇異起來,我知道她在想什麽。
“他也同意你這麽做?”秀更疑惑了。
“他什麽也沒說,隻是顯得比平時更陰鬱了。”此刻,我又想起了翔子那沉默的眼神。
“他也挺難的。”沉默了些許,秀又道,“父親死得那麽早,又有母親和妹妹要照顧,叫他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
秀、翔子和我,都是初中同學。升高中那年,秀沒考好,就沒再讀了;而翔子呢,念到高一,因家中困難得實在再也供不起,隻好輟學了。最後,他們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可以圓大家的大學夢;可現在的我呢,如今也步入了南下打工的行列。我們當初的、所有的希望都隨風而去了……
汽車緩緩的在山路上顛簸著,幾顆飄浮的心也隨著一起一伏……
近中午時分,我們終於趕到了火車站。
老遠看過去,隻見火車站門口人山人海,全都是拎著包提著箱的人群。
一見這陣勢,我就傻眼了。
過去十八年的生活中,大半時間都是生活在小鎮、鄉村和學校;盡管後來上高中到了縣城,可那也隻是一個小小的縣城,平時火車也隻有偶爾一輛在這裏短暫停一下,哪有這種場麵?
已經去過一次廣東的秀告訴我,這些都是南下打工的民工,近些年來,火車站幾乎天天是如此。
“那能買到票嗎?”我不免擔心的問,內心裏開始覺得自己此次有些冒險了。因為這些狀況是我事前想都不曾想過的,將來也不知道會不會遇到什麽狀況,這些都是我現在無法想象的。
我開始憑借自己有限的思維,去想像著有可能出現的、最糟糕的各種情況……想著想著,我的心不禁掉進了地獄裏……
“慢慢排隊等吧。”秀緩緩的說,聲音裏既聽不出有何不妥,也感覺不到任何感情色彩。
“會不會排到明天啊?”我又問。
“難說。”
聽她如此一說,我的心開始收縮、收縮……似乎在加速沉淪到那個無底的黑洞之中……
肉體開始麻木,大腦早已一片昏沉。在這漫長的肉體和精神的等待煎熬中,神經已失去了一切知覺。
不知是深夜,也不知是黎明,軀體隨著人流總算擠上了火車。
車廂裏一片昏暗,人群也就隨之昏昏欲睡了。
在漫長而又飄渺的旅程裏,靈魂隨著鐵軌發出的“哐鐺、哐鐺”聲,而飛向遙遠的天際……
“哐鐺。”
火車終於揭撕底地停止了喘息。
迷迷糊糊中,聽到廣播裏在播:“廣州火車站到了,請旅客們做好準備下車。”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哇!”
突然,秀在人群中放聲大哭了起來。
我和鳳嚇了一跳。
“怎麽啦?”我忙問。
“我不去惠州了,我想家,我想回去。”秀哽咽著說。
鳳低頭,我亦無語。
秀曾經到惠州打過一個多月的工,如今到了廣州居然哭著要回去,可想而知,打工生涯並非夢。隻可惜,我和鳳都是第一次出來,沒有親身經曆過,又怎麽能體會出個中滋味呢?
此刻看著秀,我和鳳都不知道是不是該勸她點什麽?可我們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秀沒有出站台,就直接坐下一班車回去了。
我和鳳拎起行李,隨著蜂擁的民工潮繼續往外走。
鳳是秀的朋友,我和鳳並不太熟悉,可此刻卻象親姐妹般相依為命。
走出站台,站在人山人海的廣場上,我和鳳都是兩眼一抹黑,--傻眼了!根本找不著北,更分不清東南西了,大腦裏全是一片空白,鬼知道惠州在何方?
最後,還是鳳在社會上多混幾年,所以此刻顯得比我老練些。
“我聽說惠州有家工廠在我們那個縣城招工,他們是跟我們坐同一列火車來廣州的;如果我們能找到他們的話,我們倆就可以夾雜進去,等到了惠州再說。”鳳突然想起了什麽,跟我道。
“是嗎?”我問。
“是的,不會錯。”
真可謂初生牛犢不怕虎!我和鳳便在人群中鑽來鑽去,瞎串一通。見到說家鄉話的人,我倆就靠過去。我想,小縣城就那麽點大,隻要能見到那批招工來的人,其中肯定就有自己熟悉的麵孔。
已經考慮不了那麽多了!此刻,我倆就象浮萍一樣,希望可以找到一根可以依靠的稻草。
黃天不負有心人。在流花車站,我們終於找到了那幫大隊人馬,他們已經包下了一輛大巴車,車裏正好還有空位,便收留了我們倆。
我和鳳,就象迷路了的孩子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一般激動和喜悅!
與這麽多老鄉在一起,不管遇到什麽事,大家終歸有個照應的。我想。
很多年後,每每回想起這些,內心都不寒而栗!如果說,當時沒有這幫招工來的老鄉,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找到這幫老鄉,後果會是什麽樣的?誰都很難說!也有可能被人拐賣到不知名的什麽地方去了,還忙著幫忙點鈔票呢。可事情永遠沒有如果,隻有結果。
從偷偷走出家門的那一刻起,到現在,已經是兩天一夜過去了,我第一次臉上露出了笑容,也第一次感覺到了心靈的踏實。
汽車啟動了,我已不再管它駛向何方,我的心顯得特別的寧靜。
汽車終於在一家鍾表廠門口停息了下來。
大夥兒忙跳下車,伸伸腿,彎彎腰,舒展一下酸疼的經骨;坐了一夜的長途火車,再加上幾個小時的汽車顛簸,每個人的疲勞都顯露於臉上。
在工廠門口,我看到了一幅顯眼的招牌,上麵寫著:廣東省惠州市好來鍾表廠。
這大概就是目的地了吧?我想。
看著眼前這麽樣的一個工廠,難道就是自己將要為之付出青春與汗水地方嗎?想到這裏,心裏就有一種說不清的酸澀滋味!
記得就在幾個月前,政治課堂上,老師還在跟我們講社會主義社會與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區別是什麽?當時,天真的中學生們把資本家恨的咬牙切齒;可是短短幾個月後的今天,我卻不得不千裏迢迢的跑來,投身於這塊熱土。猛然間,學生時代的那股熱情蕩然無存了,取而代之的,是心底湧起一抹深深的傷感與無奈。
也許是我幼稚,也許是我敏感,那一抹深深的傷感與無奈,在心底慢慢的化散開來,最終又演變成了一抹莫名的悲哀!
這或許就是老師跟我們講的具有特色的社會主義中國吧!可是,對於我這樣的一個中學生來說,卻很難去真正理解這種時代的特殊社會製度。
此刻間,我的腦子裏又不停的搜索著政治課上老師講過的各種名詞,什麽改革開放,什麽市場經濟,什麽下海經商,等等;原本以為這隻是一種社會大趨勢,就象共產主義社會一樣,還遙遠得很;可萬萬沒想到的是,此時的南國,早已是這樣的一片天地了。
“請大家排好隊,一個一個往裏走,每人填一份簡曆表。”這時,一個身穿製服的保安大叔走到人群前麵,大聲吆喝著說。
從未出過遠門的鄉下孩子是很膽小的,一聲吆喝就很快安靜下來了,老老實實的排好隊,縮頭縮腦的往前移動著。
招工頭兒黃小姐是咱們那兒的人,看在大家老鄉的情份上,笑著用家鄉話跟大夥兒說:“不著急,慢慢來,不會寫字兒的可以請人代填簡曆表。”
人群裏便有了交頭接耳聲。
經過一陣忙亂,大家終於填好了表,因為宿舍樓緊挨著工廠大樓,所以大家就徑直進樓尋找自己的床位了。
這時,已近黃昏時分了。
半小時後,那位保安大叔又在宿舍門口高聲發話了:
“大家都出來集合了。”
於是,在一陣哄亂之後,人群終於又匯集齊了。
“大家都注意啦,因為你們都是新來的,本廠的製度都還不知道,在這裏我先簡單講一下宿舍的管理製度:第一,你們都是新來的,統一住一樓;第二,每天晚上十一點關宿舍大門,大家必須在此之前回到宿舍;第三,現在需要在你們裏麵挑選出兩個宿舍長來,我看了你們所有人的簡曆,最高文化是高中,並且隻有兩人,一個高中畢業了,一個未畢業,還差兩個月畢業。宿舍長暫定她們倆了。”保安大叔說到這兒,揚了揚手中的兩份簡曆表,又繼續道:
“一位是廖麗瑩,一位是李楠,以後你們倆就是宿舍長了。現在請你們倆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宿舍了。”
保安大叔神色還算隨和,所以大夥兒的心情也就輕鬆多了;於是大家又一哄而散。
鄉下剛出來的孩子,總算可以自己賺錢了,心中有著一份掩飾不住的喜悅;盡管還不知道每個月能掙幾個錢,但心想著總比在家幹農活強吧?
“廖麗瑩、李楠,你們倆隨我到值班室來一趟。”待人群散去後,保安大叔便將我們倆叫到了他的辦公室。
“從今天開始,你們倆就是新員工宿舍長,主要負責管理宿舍事務。李楠雖然還差兩個月高中才畢業,但字寫得漂亮,宿舍經常需要抄抄寫寫,所以就李楠為正、廖麗瑩為副吧。”
就這樣,我做了正宿舍長。這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個職務。
這時,我想起了年幼時,父親要求我練字時說過的話:
“字似門麵書似屋!讀書不能隻是成績好,字兒也要寫得好;因為不了解你的人首先看到的隻是你的字,對於你的學識隻有在深交後才知道,可很多的時候機會就是第一印象,字兒寫得好會加深人的第一印象,無形中就起到很多關鍵的作用。”
現在想來,真是應驗了父親的話,昔日父親讓我練字的所有委屈此刻全都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對父親的欽佩與感激。
學生氣十足的我,初涉社會,卻被自己的那份倔強吃了不少苦頭。
第一天上班,我被安排在包裝部。在走進車間時,我有些緊張;因為從小就很少幹活的我,不知能否應付這種緊張而又繁忙的勞動?
長長的車間裏,中間排著兩排長長的桌子,長長的桌子四周擺滿了工作凳,每個工作凳之間相距僅一尺左右;而此刻坐在凳上的每一個員工都正在低著頭幹活。在進門口的地方,頂頭就是一張主管的辦公桌,當我們進來的時候,她正在用她那雙大眼睛滴溜溜的到處張望。
保安大叔領著我們幾個人走進車間,跟主管簡短的交代了幾句後,就走了。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的員工誰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上一眼,不知道是攝於主管的威力呢,還是他們壓根兒就沒有那份好奇心。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流水線風景吧!望著沉悶的車間,我想。
主管把我安排在兩個老員工之間坐下,並交代讓這兩個老員工教我怎麽操作,這種新老員工之間的技術傳授是沒有嚴格要求與標準的,也是無償的,所以老員工誰也沒有當一回事;無奈,我隻好自己看他們操作了。
等到了下午,主管拿了一堆貨擺在我麵前,說:
“今天下午,你把這些做完,就可以下班了。”
我沒出聲,模仿著別人的動作操作起來。
很快,一下午過去了,到了快下班的時候,我問旁邊的何英,我做的貨對不對?何英沒搭理我,我以為她是沒聽見,就站起身來拍了她一下,並把我的問話重複了一遍。
“說什麽話!想偷懶啊?想偷懶就別到這兒來打工!”突然,主管發話了,在說這話的同時,她的一雙眼睛緊緊的盯著我,那樣子仿佛要吃人似的,讓人不寒而栗。
瞬間,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的向我看過來。本來對於淪落到打工行列的我,心裏早就有種憋屈感,此刻見此形式更象火山一樣爆發出來,根本就不會去考慮後果會怎麽樣了。
“誰偷懶了?你看到我是在偷懶嗎?我看,整個車間就你一個人在偷懶,坐在那兒什麽也不幹,隻會一雙眼睛賊似的到處注意別人。”我亦睜大雙目瞪著主管,大聲說,憤怒使我忘卻了膽怯。
“我是主管還是你是主管?”對方被激怒了,咆哮著站了起來,直衝到我跟前。
“你像主管嗎?”我亦不甘示弱的逼視著她,吼道。
整個車間裏的人,都因我倆的叫囂而停止了手中的工作。
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這麽衝動;有生以來,我第一次這麽大聲與人叫囂。這是以前從不曾有過的事情。
在這種衝動的情況下,我無法仔細思考,但我也不想成為被圍觀的對象。最後,我扔了工具,衝出了車間。
回到宿舍,我痛痛快快的哭了一頓,心中既憤怒又覺得委屈,似乎十八年來所有的積鬱都要在頃刻間爆發出來一樣。
我哭啊哭,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隻知道後來自己感覺到很累很累了。
待到哭完了,靜下心來仔細想想,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偏激了;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局麵都不知道該怎麽收拾了?繼續留在這裏吧,即使廠裏不處理我,我自己也沒有顏麵和勇氣再走進那間長長的車間;回家吧,出來時跟翔子借的錢怎麽還?還有,我的住院費怎麽還?全靠父母嗎?這麽多年為了供我和妹妹上學,他們的壓力已經很大了;再說,我的那筆住院費就像一塊石頭,實實的壓在他們心裏。每當看到父親的操勞、母親的憂鬱,我的內心就像背負著一幅沉重的十字架,怎麽也卸不下!
今天這一切的發展有違我的初衷,不是我想要的結果。
可不管怎麽樣,都不能有辱我的人格與尊嚴!
此刻的我,真正的陷入了進退兩難。
這時,我開始明白了,工廠不是學校,主管更不是老師,沒有人會耐心去跟你講道理的。
“怎麽?吵贏了還不解氣?”
不知什麽時候,保安大叔走了進來,站在我的床前。此刻,他用手指敲了敲床頭,似笑非笑的看著我,說。
看他那表情,我就猜出他已經知道了全部,隻是沒想到消息傳得這麽快,這麽點兒工夫,連保安都知道了。
“好了,別哭了,趕緊去吃晚飯吧;記住,就當沒事人一樣走出去,明天也一樣照常去上班。”他聲音裏帶著長輩的關切與慈祥。
“這事算過去了嗎?”看他如此說,我不禁疑惑的問。一方麵我確確實實想知道結果,另一方麵為了禮貌,我不能老沉默著,我必須得跟他說點什麽。
“過沒過去,這就難說!但不會讓你走倒是真。因為剛才我又仔細看了一遍你的簡曆,知道你剛從學校裏出來,可能還不習慣這種打工的生活;所以我跟老板打了聲招呼,應該不會有大事的。”他說。
“謝謝您!”看著眼前的這位保安大叔,不知道自己是高興還是無奈,但是對於眼前這位老人的感激卻是實實在在的。我很感激他的出手相助,但嘴裏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話來感謝他,隻是在喉嚨裏咕嚕了幾聲,最終還是被緘口了。
大叔說完話,就走了。
可是,此刻的我,內心卻是矛盾到了極點。一方麵,為了那背負的十字架,我很希望保留這份工作;而另一方麵,我又覺得自己無法忍受那種環境與生活。
如果說沒有跟主管吵架,可能我忍耐的時間或許會長點;但現在,我和她之間,相當於撕破了臉皮,今後我不知道她會怎麽對待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與她相處。
至於到底會怎麽樣,一切還得等明天去上了班,看了情況再說,實在不行,大不了走人!難道為了三鬥米還折腰不成?一個大活人,總不至於被路逼死!我想到這兒,反而豁達了。
父親常常跟我講,困難和逆境都隻是暫時的,希望卻是永恒的!遇到困難時,咬咬牙,挺挺就過去了。所以,在我的人生字典裏,壓根就沒有“絕望”二字。
至於那位保安大叔,我弄不明白他為何有如此大的能耐,居然可以影響到老板。
當晚吃晚飯時,我就從老鄉那兒了解到了,那位保安大叔是老板的舅舅,因為姓唐,大家就管他叫“糖雞屎”。一開始覺得這種稱呼聽起來讓人很不舒服,可久而久之,反倒親切了;再慢慢的時間久了,大家似乎都忘記了他的真實姓名,以至後麵新來的員工,還以為他就叫這個名字呢。
第二天上班,從宿舍到車間,總共不到二百米的路途,我卻感覺到好遙遠好遙遠,我的雙腿如灌滿鉛般沉重著;這一路上,我既不敢抬頭也不敢回頭,總感覺有許許多多雙眼睛在看著我,甚至還感覺有人在我背後指指點點。我拚命咬住嘴唇忍耐著,生怕自己沒有勇氣走完這段路,沒有勇氣走進那個車間、走到那個屬於我的位子。
這個時候,我不斷提醒自己必須麵對現實。
最終,我低垂著眼瞼走進車間,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然後看了主管一眼;此刻,她正耷拉著眼皮,沒有看我;我知道她看到我了,可她卻裝做沒看到似的,但她的表情與氣焰卻收斂了很多。
這一天,相安無事過去了。
晚上下班後,一位老員工告訴我,主管昨天是因為跟男朋友鬧翻了,情緒不好,看我新來的,以為可以發泄一下,結果沒想到,剛好碰上我也不是個省油的燈,兩顆炮彈相撞,結果便如此了。
對於這次事件要怎麽處理,廠裏暫時沒有通知。
從那以後,主管再沒有說過我什麽,也沒有管過我,我成了自由廠民;我每天一邊在擔心中等待著處理結果,又一邊小心謹慎的幹著自己份內的活兒,以免再讓她抓住把柄。
相安無事,一星期過去了。
這天上午,當大家都在忙碌時,主管突然被叫到辦公室去了;過了一會兒,她回來了,並且她徑自走到我跟前跟我說,讓我也去辦公室一趟;從她那不再拉長的臉上,我知道一場暴風雨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以來,一直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腳步也跟著輕鬆了。
當我走到辦公室門口時,看到隻有廠長一個人在裏麵;於是,我便向他招呼著點點頭,走了進去。
“老板回來了,是他找你,現在正在他辦公室裏等你呢。”廠長見了我,簡單說完,就又忙他的去了。
我是第一次進辦公室,站在偌大的辦公室裏,我不免有些心慌,神經也有些緊張,感覺有點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一樣。
“這老板辦公室在哪呢?”我環視了四周,心裏嘀咕著。
終於在右邊的過道正對麵有一扇門,上麵赫然寫著:總經理辦公室。
“這大概就是老板的辦公室吧?”我暗想。
我走了過去,敲了敲門。
大概等了有幾秒鍾那麽久,裏麵傳出個低沉渾厚的聲音:
“請進來!”
我輕輕的推開門,走了進去,在靠近門邊的地方,我站住了。
我用最快的速度簡單地掃視了一下整個辦公室,在正對門的地方有一張大大的辦公桌,辦公桌前的大班椅裏坐著位男子,年齡大概在三十左右。此刻,他正注視著我;同樣,我也用最快的速度打量了一下他:頭發濃密而略帶卷意,雙目炯炯有神,高高的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麵部清晰的線條勾勒出一張充滿性格的臉;盡管他坐著,但隻需看頭部與上身就知道這是個高大而魁偉的男子。
刹那間,我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哪裏?--夢裏。這不就是我多次在夢中見到的那個人嗎?
“哦,大白天的怎麽就做夢了呢?”無意中,我不禁暗自提醒自己。
可任憑我怎麽努力細看,眼前確確實實就是坐著這麽個似曾相識的麵孔,--我的老板。
看著眼前夢中人一般的老板,頃刻間,我眼前的一切變得亦真亦幻,讓我昏眩!
可理智很快就提醒了我,那是夢,--夢永遠就隻是個夢!眼下等待我的,還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種結果?
“您好!”我禮貌的打過招呼之後,便堅守沉默是金……
對於我的招呼,對方沒有做出任何回應,而隻是凝聚雙目仍注視著我。
“你就是李楠吧?”過了些許時間之後,對方開口了。頃刻間,他那富有彈性的、渾厚的聲音猶如磁石一般,又深深的吸引住了我,我再度感覺到了昏眩!
“是。”說完,我繼續沉默不語。
“請坐吧。”他又道,並示意我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
“謝謝!”我略顯慌亂的在他對麵坐下,然後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四目相對時,我才發現自己剛才有些失態,羞澀即刻爬上了我的眉梢;我感覺到了自己的臉頰有些發熱,忙低下了頭。
他沒有再說話了,仍隻是看著我,沉默著。
此刻,由於身份的關係,我明白主導權掌握在他手上;於是我下定決心,決不主動開口說話。
我倔強的等待著他的下文。
所以,我亦沉默著。
許久,他道:
“你是害怕我?還是壓根兒不打算跟我說話?”
我一驚!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態,也似乎看出了我此刻的思想。
我啞然。
我抬眼看了他一眼,此刻他正臉露微笑的看著我,麵部表情也柔和了很多。我沒有回答他的問話,隻是又低下了頭。
“你能抬起頭來看著我說話嗎?”他又發話了,那語氣既像命令,又像是帶有征詢的味兒。
於是我不得不抬起頭來麵對他,很快我碰觸到了一雙深邃的、清幽的雙眸,我趕緊回避。
“我的樣子是不是很恐怖?”他再問。
麵對我的沉默,他似乎顯得很有耐心。
在這種情況下,我覺得必須突破自己內心的這種不平靜,否則沒法交談;要想突破,唯一的辦法就是鼓足底氣,讓自己開口說話。
“不是,隻是不像我所想像的那樣。”我老老實實回答道。
“哦?那你想像中的我該是個什麽樣子?”他的心情似乎更好了。
“具體是啥樣子,我說不清,總之不應該是您這個樣子。”
“是不是應該短肥、短肥的,像個皮球?”他臉上的笑意加深了。
我不置可否,但卻笑了。我感覺在他麵前,一個十八歲的女孩,簡直透明得像張紙,一看他就知道我在想什麽。
我這一笑,氣氛更輕鬆了,這情形讓我懸著的心完完全全的放下來了。
“你知道我今天找你來的目的嗎?”他終於言歸正傳了。
“知道。”此時的我心知肚明。
“那你說說看?”
“應該是關於我跟主管吵架的事情吧?”我說。
“為什麽一定得是這件事呢?”
“因為您作為一個老板,不會輕易找一個新來的普通員工談話的。”
“你心裏還是很明白的。”
“隻要不是傻子,就能猜得到的。”
“那你自己怎麽看待這件事情?”他把問題扔向我,問。
“我想,整個事件您都已經知道了吧?現在,評判權在您的手裏。”我說。
“主管沒跟我提,但是另外有兩個人當天就打電話到香港,告訴了我這件事;當時我叫他們等我回來才處理。你知道這兩個人是誰嗎?”他問。
“不知道。”我搖頭道。
“一個是廠長,一個是保安主管。當時,我不明白的是,你一個新來的普通員工,為何能牽動這兩個人?”
我沉默著,沒說話。因為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及至我看了你的簡曆之後,我也就明白了。”
“哦?”我疑惑的看著他,我不明白自己的簡曆為何能吸引這些領導們。
“從你的簡曆上來看,我想問你兩個方麵的問題。”
“哦。”
“我看了,你父親是個中學語文老師;那麽作為中學語文老師的孩子,應該具備哪些不一樣的特點?”他問。
“一般來說,應該是學習能力與文化功底要好一些;但不是一概而論。”我說。
“另一個問題,你的簡曆上寫著你從小學到高中都擔任班長;那麽作為一班之長,你覺得最應該具備什麽樣的品質?”
“責任心。”
老板沒有沿著我簡曆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了,而是沉默著。
又過了一會兒,他才又轉到正題上來,道:
“剛才,我調看了那天的錄像。”
“哦?”我抬起頭,注視著他。
“按照慣例,廠裏出現這樣的事情是用不著我來管的,廠長自會按照廠規處理的;隻因當時他們倆都跟我匯報了這件事,所以我決定自己過問。”
聽到這兒,我不再打算說什麽。因為事實就擺在眼前,不管誰對誰錯,多說亦是成了爭辯;再說,我隻是一個渺小的新普通員工,老板不管怎麽裁定這件事,他都有他的考慮與出發點。
“你知道我看了錄像後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嗎?”他盯著我的眼睛,問。
“不知道。”我無法躲避,不得不老實回答道。
“我被你的言行大大嚇了一跳!”
“是嗎?”
“是的。我從內心裏感到震撼!”
“對於你跟主管的這次糾紛,讓我看到了管理上的很多問題,這暫且不說;至於誰有理誰沒理,暫且也不去討論。今天我要跟你講的是,單從你們倆吵架的方式跟態度上來講,我覺得你們倆都有錯;因為那兒畢竟是車間,影響很不好。”他說。
盡管他的評判是非常中肯的,但在我聽來仍很刺耳,因為畢竟我也錯了。既然我倆都有錯,我更沒有理由逃過懲罰。
事到如今,也就隻有硬著頭皮等著挨訓吧。我想。
我低著頭,無語。惟有手指頭卻不停的在他的辦公桌上劃來劃去。
我在耐心的等待著暴風雨的來臨……
“你是不是打算非把我的這張桌子劃爛不可?”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下文卻隻是這麽一句嘲弄的話語。
我知道,這場暴風雨就此過去了!
自我走進這間辦公室的那一瞬間,從他在看我的眼神裏,我隱隱約約感覺到有一種忍耐。
“爭吵的事情已經過去了,我不想再追究什麽。”他繼續道。
“哦?”我忙抬起頭來看著他,這是我意料之外的結果。
“你還想不想繼續留在這個車間做?”他突然問。
一時之間,我沒有明白他的意思,隻是瞪著眼睛看著他,目光裏透著疑問。
“如果你不想再留在這個車間,那麽就調你出來做質檢員。”他又說。
這時,我才算真正明白他的用意,可是我自己卻犯難了。
“我才來一個多星期,連貨的好壞都分不清,怎麽能檢查質量呢?”我疑惑道。
“這不怕,質檢員現在就小莫一個,忙不過來,你先調過去幫她打下手,她會慢慢教你的。”
我有些傻眼了,真不明白自己是撞到哪路神仙了,居然因禍得福!這不是又在白天做夢吧?
想想剛才,當主管告訴我,讓我到辦公室來一趟時,整個車間幾十雙眼睛齊刷刷的向我看來,有幸災樂禍的,有事不關己的,也有表示同情的,但更多的是抱著看熱鬧心態的。我自己也知道,此趟來想必是凶多吉少!
當我再度回到包裝車間時,幾十雙眼睛又同時看向我,試圖在我臉上尋找答案。
我知道,我的表情讓他們失望了;盡管我極力讓自己平靜,可我卻裝不出愁苦來。
事後,我想起了母親曾經說過的話,說我命中注定有貴人相助;當時我覺得非常好笑,如今想來莫非真有此事?
次日上午,調動通知已經寫到黑板欄上去了。
當我退還工具給主管時,我向她投去友好的一笑,我知道自己對她的怨恨已全部勾銷。
自那一見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再也沒有見到過老板。
剛到質檢部,因為對產品不夠了解,工作上有些困難;我讓自己忍耐著,每天除了努力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外,還利用一切時間去到各車間認識、了解產品。
工夫不負有心人,很快我就摸熟了各個產品的質量要求。
這時候,我的生活基本上形成了一條不變的規律。每天上完班就是加班,偶爾不加班的時候,就是呆在宿舍抱著書本度過時光。
工資在廠裏不多也不少,職位在廠裏不高也不低。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平淡而又寧靜。
有時候,我也去舊書店看看雜誌什麽的。我開始含含糊糊的去認識“打工仔”、“打工妹”這個時代賦予的新概念;仔細想來,有時我認為其賤,有時我認為其真,但當一想到這個名稱按在自己身上時,我卻很想哭。生活原本是這般無奈。
有時候,黃昏我也去廠後麵的草地上看日落、看餘輝,思緒隨著晚風越過彩虹飄回故裏。我又想起了遠方的父母,想起了自己肩上背負的十字架,也想起了翔子那沉默憂鬱的雙眸。
在這漫長而又看不到盡頭的日子裏,翔子的信無形中便成了我的精神支柱。
信中,他總是鼓勵我,說我不是個平凡的女孩,在打工一族中有如鶴立雞群,叫我千萬不要氣餒!不管怎樣艱難,都要堅強的走下去。他說他也知道外麵的世界雖很精彩,但也很無奈。
每次,我都把他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尤其在遇到不開心的事情的時候,我更是把他的信拿出來看,以給自己打打氣,好有勇氣繼續麵對現實努力堅持下去。以致很多年後,我都在想,當時如果沒有翔子的鼓勵與支持,恐怕我是無法走過那段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