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橋

第十九章 有橋作證

　　龍潭河上有條簡易的橋，就是在四根鋼線上鋪設了木板，淩空起舞，走在上麵就像蕩秋千似的，大家給它前了個形象的名字，叫吊橋。龍譚村不論是小孩上學還是大人出門，都要從這條吊橋上走過，危險經常發生。三十年前德叔當村長時就發誓為大家修一條橋，可就憑龍譚村自己的力量，就是幾百口人十年不吃不喝也修不成，他就把希望寄托在政府的身上，一年一年地向上級寫請示打報告，然而，一次次都無果而終。這年，年過花甲的德叔從村長的位置上退下來了，雖然不當村幹部了，但是那條險象環生的吊橋，一直在他心中悠著。

　　德叔身體不好，放棄了那幾畝薄地，在家裏種了一棚蘑菇，他種的蘑菇雖然杆壯個大，味道鮮美，可因交通不好，沒人來收購，他不得不用自行車一趟趟地往出馱，起早貪黑，披星戴月，十分辛苦。

　　這天，德叔一大早就推著重重的一自行車蘑菇出了家門，可一直到了晚上也沒回來。那個黑夜，天上沒有一顆星星，伸手不見五指，德嬸魂不守舍一眼不眨地整整等了一夜，天亮時候，有人氣喘籲籲地來告訴她：“不好了，德叔、德叔他掉河裏了……”

　　德嬸發瘋似的跑到龍譚河邊，一看到眼前的情景，當時就昏死過去。德叔已經被打撈出來，早已沒了氣息，他的自行車還在橋下的水裏。德叔德嬸一輩子無兒無女，兩人相依為命一路走過來，沒想到一夜間陰陽兩隔，村民們無不悲痛萬分，橋才上橋下，哭聲一片，就連流淌的河水也好象嗚咽起來。好心的村民七手八腳地幫著德嬸料理了喪事，這個時候，說什麽勸慰的話都蒼白無力，他們默默地拿出了買種子買化肥的錢，一張一張地塞在德嬸的手了裏。

　　事有湊巧，當時正好有一個回鄉的大學生路過吊橋，他用相機記錄下了那個令人肝腸寸斷的早晨，回校後發在了網上，沒想到立刻引起了不小的反響，成千上萬的網民紛紛回貼質問當地官員：社會已經發展到了今天，你們的臣民還過著如此艱難的生活，還要麵對如此不該發生的不幸，你們都在想什麽，都在幹什麽？不感到為心有愧嗎？

　　在強大的輿論壓力下，當地官員再也坐不住了，爭相亮出了“為民辦實事，辦好事”的態度。如今的事就是怪，要說難就難，難於上青天；要說易就易，易如翻掌。不足一個月的工夫，一條堅固寬闊的水泥橋就出現在了龍譚村人的麵前，龍譚村人的生活從此翻開了新的一頁。通車那天，全村鑼鼓喧天載歌載舞，就像過大年一樣，他們還一同來到德叔的墳前，齊壓壓地跪在地上，說：“老村長啊，你沒有白死，你的心願終於實現了，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大家又出錢出力，把德嬸的房子修葺一新。

　　也就是在大橋通車後的第二天，突然有一輛警車停在了橋頭，從車上下來了四個人，三個警察和一個戴手銬的人，戴手銬的人很多人都認識，是鄰村的小二黑。下車後，小二黑呆呆地站在橋邊，一個警察催問道：“是這裏嗎？”小二黑疑惑地說：“是，可當時不是水泥橋，是一條吊橋。”

　　這時一個過橋的村民從他們身邊走過，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就為小二黑做了證實：“他說得沒錯，這橋是新修的，一個月前，這裏真是一條吊橋。”

　　另一個警察馬上迎了上去，問道：“那請問，一個月前，這裏死過一個人嗎？”

　　“對啊對啊，死過一個人，是我們的老村長德叔，就是從原來的吊橋上掉下去的……你們這是？”

　　警察說明了來意，他們是帶著犯罪嫌疑人來指認犯罪現場。橋頭的人越聚越多，一個警察就把案情說給了大家聽：

　　一個月前的一個漆黑的夜晚，小二黑在賭場上輸光了一年的血汗錢，他沒臉回家，就用身上最後的五元錢買了一瓶白酒，一口氣喝光了。黑夜裏，他提著個酒瓶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胡遊亂走，當走到龍譚河邊時，酒力發作，就一頭就躺在了河堤上。這時，一個人推著自行車上了橋，他一看這個人車上馱著大筐，就知道是個做買賣的，身上肯定有錢，借著酒勁，他尾隨上了橋，到了橋心，他用瓶口冷丁頂住了那人的腰，大聲喊道：“把錢拿出來，要不我就一槍打死你！”沒想到那人並不懼怕他，回身打掉了他的酒瓶，並奮力和他撕打起來，這一撕打，吊橋就猛的悠晃起來，隻聽“撲通”“撲通”兩聲，兩個人一台車一同栽入橋下。小二黑打了幾個狗刨遊到了河邊，酒勁全沒了，腦袋立時清醒起來，他等了好半天也沒見那個人出來，知道釀成了大禍，嚇出了一身冷汗，上岸就跑，連家都沒敢回，一口氣跑出了很遠，因為身背命案，他不敢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隻能晝伏夜出，東偷西摸，終於被公安擒獲，一審，竟審出了人命大案。

　　天哪，原來德叔並非不慎墜橋，而是被人謀害的！龍譚村裏的每個人，幾乎都得到過德叔的幫助，德叔在人們的心目裏是個大好人，從感情上講，這樣的大好人被人謀害了，大家有理由一起站出來，要求嚴懲凶手。可實際的情況是，沒有凶手，就沒有德叔的死，沒有德叔的死，就沒有眼前的這座橋，沒有這座橋，龍譚村就永遠沒有希望，從這層意義上講，應該感謝德叔，也應該感謝凶手。龍譚村的人心裏很矛盾，但他們聽人說，這樣的案子，當事人負法律責任的同時，還要連帶承擔民事賠償責任，而承擔了民事賠償責任後，法庭往往會從輕量刑，於是，就有人自發地去動員小二黑的家屬，叫他們賠償德嬸一筆錢，同時又有人在德嬸耳邊說：“人已經死了，就是把凶手千刀萬剮也沒用了，不如叫他們拿出一筆賠償金來，這樣，你以後的生活也有了保證。”那一段時間，德嬸很沉重，她經常偷偷流淚。

　　法院開庭的時間轉眼就到了，德嬸作為被害人家屬坐在原告席上，一個姓李的律師主動免費為她提供法律服務。在法庭上，李律師和小二黑聘請的律師就這個案子的性質進行了辯論，但很快李律師就占了上峰，他請求法庭在依法嚴懲凶手的同時，還要賠償被害人家屬生活費、喪葬費、精神損失費，等等等等。小二黑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他的家屬當庭表態，認賠。

　　案件審理得很順利，隻等著法庭做最後的宣判了，可就在這時，德嬸站了起來，大家知道，她現在是滿胸膛的仇恨，她決不會放過奪去親人生命的凶手，這個時候她的話是有分量的，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她竟然說：“我不要一分錢賠償，我老伴不是他殺，是自殺。”

　　德嬸的話一出口，全場啞然，都以為她不是老糊塗了就是由於悲哀過度，精神出了問題。

　　可德嬸並沒有一點“糊塗”和“精神失常”的征象，她用顫抖的雙手拿出了一張紙來，她流著淚說：“這是我老伴死後，我在他的遺物裏找到的，我本來是想把它燒掉的，可出了這擋子事，我還是要把它拿出來，不該得的錢，我一分也不能要。”

　　庭警把那張紙送到了庭長麵前，庭長看完後，臉色十分凝重，他叫書記員當庭宣讀。

　　這竟然是德叔的一份遺書，是這樣寫的：

　　老伴：

　　你跟了我一輩子，沒過上一天享福的日子，我對不起你。

　　今年，我的胃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昨天到醫院一查，是胃癌，還是晚期，我知道這種病治也是白花錢，就不打算去治了，也不想告訴你。老伴你知道，咱們村的橋是我心裏的一塊大病，橋修不上，我死也閉不上眼睛。頭些天我看電視，有個地方也有一條橋，也是多少年來沒人管，可有一天摔死了一個小孩，當時就引起了上麵的重視，很快就把橋修成了。我想，既然我的時間不長了，何不效仿一次？老伴，有哪一天我沒有回來，你就去吊橋下找我……

　　遺書讀完了很長時間，法庭上還是死一樣的寧靜。

　　其實，這份遺書的出現，並不能左右案子的定性，法庭當然不會采納得嬸的意見，小二黑難逃凶手的罪名，道是德嬸的大義寬容和淳樸震動了所有的人。

　　大橋修成後，客車通到了村裏，德嬸在橋上下了車，她扶欄默默地站在橋邊，眼望遠處蒼蒼的青天，嘴角翕動著，她想說什麽呢？是想說，老伴呀，因為你，大橋修成了，你就安息吧；還是想說，老伴你為這橋整整操勞了三十年都沒有一點結果，可你死了不到三十天，橋就修成了，難道這橋非得死了人才能修成嗎？回答她的，隻有翻滾而去的流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