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王老蔫是種糧大戶,每年都能收獲十幾萬斤糧食,可那時賣糧難,農民生產的糧食都必須往國家糧庫賣,賣糧的第一關是驗糧,驗糧員全憑感覺,說你一等就一等,說你三等就三等,有些驗糧員借機勒大脖子,不上貨就壓等,賣糧農吃盡了苦頭,卻敢怒不敢言。王老蔫生來就不會做那些違心的事,隻能把自己的糧篩了又篩選了又選,以質說話。有一年,他玉米獲得了大豐收,他雇了一輛大汽車把2萬斤黃燦燦的玉米拉到了糧庫,那糧顆顆粒大飽滿,好得沒個說,閉眼睛驗都得是一等,可驗糧員李鐵印抓了一把糧隻瞟了一眼,就冷冰冰地說:“二等。”王老蔫趕緊說小話:“你看,我的糧,又幹又成,怎麽能是……”還沒等他把話說完,李鐵印就翻了臉,說:“你賣不賣?”2萬糧食差一等就差200多元,所以王老蔫也來了蔫吧火,說:“不賣!”
王老蔫叫司機把車開到了賣糧隊伍的後頭,重新排隊,他想,我再驗一次,你還能給二等?沒想到,李鐵印早記住了他,等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次排到前麵時,李鐵印竟然給他驗了個三等!
這時,太陽快要落山了,糧庫也馬上就要下班了,如果今天糧食賣不上,雇車錢就要花雙份,百般無奈,王老蔫隻好一狠心把一車的好糧當孬糧賣了,裏外一算,整整少賣了400多元。這件事在王老蔫的心裏成了一個永遠的疙瘩,一提起李鐵印,他就恨得咬牙切齒。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沒過幾年,國家糧食政策有了重大改革,糧食市場開放了,糧庫也進行了改製,驗糧員大多數都下崗了,農民賣糧可方便多了,可以坐在家裏把糧食賣給糧商,糧食緊缺的時候,糧商糧販就像蒼蠅一樣圍著農民的P股轉,就挑過年的嗑嘮,像王老蔫這樣的種糧大戶,更成了香餑餑。有一年冬天,王老蔫的門口停了一輛收糧的大貨車,從車上下來了一個人,他一看,竟是永遠銘刻在他心中的人物--李鐵印!原來,李鐵印下崗後當了糧販子。
今非昔比了,再也不用在他姓李的麵前當三孫子了,王老蔫昂首挺胸地迎了上去,陰陽怪氣地說:“呦,這不是李大驗糧員嗎?今天怎麽走錯了門到我家來了?”
李鐵印點頭哈腰地說:“大哥,我來收糧,你的糧賣給我吧。”一邊說一邊恭恭敬敬地遞給了王老蔫一支香煙。
王老蔫那個得意勁就不用說了,心裏想,終於有你李鐵印仰著笑臉求我的時候了,真是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他說:“你要收我的糧食?真對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大好,不賣。”說完扭頭就走。
李鐵印一把拽住了王老蔫,懇求地說:“我們研究研究,我給你高價。”
“沒商量!”
李鐵印垂頭喪氣地走了,他開著車在村子裏走了一天,一粒糧食也沒收的。
一連幾天,李鐵印都徒勞往返,村民們雖然都很解恨,可仔細一想,誌這個氣沒用有,能把手裏的糧賣個好價錢才是硬道理,於是大家就聚在了一起研究對付李鐵印的方法,研究來研究去終於研究出了一條妙計,那就是都把糧食賣給李鐵印,但必須頭一天交定金,再做手腳,叫他有苦說不出。
這裏是東北的玉米主產區,當地農民秋天時把收獲回來的玉米棒都放進玉米樓子裏陰幹脫水,什麽時候出售什麽時候脫粒。李鐵印不得不被村民們牽著鼻子走,要收誰家的糧食頭一天就把定金交足,拿了定金的人一晚上不閑著,盆桶齊上,甚至架起水泵,“嘩嘩”地往玉米上澆水,把水當玉米一同賣給李鐵印。這決不是老百姓太缺德,是他李鐵印把大家傷害得太深了,給他送過紅包的和沒有給他送過紅包的人,統統恨著他。王老蔫自然更不能便宜了李鐵印。
交了定金後,李鐵印第二天就開著大車來拉糧,在別人家的玉米樓子跟前,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來到王老蔫的玉米樓子前時,眉頭上搐起了大疙瘩,但還是把幾萬斤的糧食都脫粒裝上了車。
一年,兩年,一連三四年都是這樣,李鐵印在王老蔫這個村子收糧,都被農民集體給算計了,他卻一直蒙在鼓裏,當了冤大頭。
這一年春節過後,春天遲遲不來,天氣出奇的寒冷。有一天李鐵印又來收糧了,還是老規矩,頭一天把定金交給了糧主,說好了第二天早晨帶著脫粒機來收糧。當天晚上,當然又有很多人冒著嚴寒忙了大半宿,可天有不測風雲,從下半夜開始,天下起了特大暴雪,大雪一連下了兩天,道路全被封死了,村莊與外界隔絕,什麽車也開不進來。大雪一停,老天爺像要補償一下世間萬物似的,氣溫來了一個過山車一樣的變化,一下升高了十幾度,春意融融,大地上,冰雪融化,桃花水橫流,收了定金的農戶,天天盼李鐵印來收糧,可是連接村子和外界的橋梁被大水衝毀了,大家隻能望水興歎。
春天來的晚,腳步卻非常快,隻幾天工夫,楊柳就乏出了綠色,燕子也唧唧喳喳地飛來了。可王老蔫卻沒有一星點賞春的雅致,天天圍著玉米樓子轉,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嘴唇上的水泡長了一片又一片。
第五天,王老蔫幾乎絕望了,他就連死的心都有了。正在這時,他遠遠地看到,大道上有四五個人扛著大包艱難地向村子裏走來,來到跟前一看,領頭的是李鐵印,他們扛著的是一卷卷大苫布。李鐵印把苫布放在地上,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說:“大哥,你的糧食必須馬上放下來晾曬,要不然就都得發黴。”說完就指揮帶來的人把幾塊大苫布打開,鋪在淌著泥水的地上,之後把玉米樓子打開,玉米棒子都被攤在了上麵,這時王老蔫發現,玉米棒子已經發熱了,如果不晾曬,就得“燒包”,全部黴掉,一年的血汗就將化為烏有,好險啊!他拉住了李鐵印的手,感激得不知說什麽好,就差沒有跪下了。
玉米棒黃燦燦的一大片,在陽光下閃著金光。王老蔫心裏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他非拉李鐵印一夥人進屋裏喝酒不可,李鐵印也沒怎麽客氣,和帶來的人進了王老蔫的家,推杯碰盞地喝起酒來。幾杯酒下肚,王老蔫說出了心裏話:“鐵印,我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你,要不是你來的及時,我可就慘了!”
李鐵印說:“為了你的糧,我也著急。”
王老蔫放下了酒杯,非常慚愧地說:“可是,鐵印,我對不起你呀,我不是人啊,我……”
李鐵印擺了擺手,說:“大哥,你什麽也不用說了,我都知道。”
王老蔫很吃驚,說:“什麽,你知道?”
“是的,我都知道,隻是,別人往糧食上澆的是涼水,並無大礙,溫度升高也不會出問題,可大哥你太厲害了,你在糧食上澆的是開水……”
“啊……”王老蔫羞得就差沒有鑽進地縫裏了。別看他人表麵蔫,可心裏並不簡單,他早琢磨出來了,往玉米棒上澆涼水,隻凍一層冰,脫粒時都被篩了出去,根本不能增加份量,隻有澆滾燙的開水,才能吃進糧食裏麵去,澆多少,份量就多多少。但他的秘密一直裝在肚子裏,沒有向任何人透露過。他臉色通紅地問道:“你、你怎麽知道的?”
李鐵印哈哈大笑地說:“大哥,你太小看我了不是,我是農業大學畢業的,專業是糧食保管,你們的小把戲,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那、那你為什麽還收?”
李鐵印慢慢地放下了酒杯,沉沉地說:“說實在的,收你的糧,我真的沒有賺到錢,但也沒賠錢,就算幫了你個忙……唉,什麽也別說了,人心都有一稈秤,都在酒裏,喝!”
“對,都在酒裏!”
兩個人高高地舉起了酒杯,重重地撞在了一起,發出了清脆悅耳的聲音,之後,一飲而盡。
窗外,萬裏無雲,陽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