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嘩嘩地下個不停,已經一天一夜了。一大早,劉忠厚就披著雨衣,扛著鋤頭走出了家門。這麽大的雨,他擔心他承包的魚塘決堤漫水,他一年的希望都在這五畝魚塘裏。還好,魚塘的水雖是滿盈盈的,但不會再漲高了,多餘的塘水都順著一處攔著鐵網,半開著口子的地方流走了。他再次加固了鐵網,沿著魚塘巡視了一周,才放心地離去。
魚塘不遠處就是清溪河。清溪河水自西而來,繞著古樸村轉了大半個圈,將古樸村圍成了個半島,向東而去。劉忠厚沿著清溪河放眼望去,隻見平時隻有30來米寬的河麵,此時卻陡然增大了兩倍。渾濁的洪水洶湧而來,翻卷著樹枝、木料、門板,還有腳盆、臉盆、水瓢等生活用品。他突然發現滔滔洪水中翻卷著一團衣物,距離稍近時,方判斷出是一個人在水中浮沉。不好,有人被洪水卷走了!救人要緊,他未加考慮,就撲通一聲跳進了湍急的河水。他仗著水性好,一邊搏擊著波濤,一邊馱著落水者,順流而下遊了兩公裏,終於爬上了岸。他放下落水者一看,原來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婆。他趕緊給老太婆控水,做人工呼吸。經劉忠厚好一陣忙活,老太婆終於動了動四肢,睜開了雙眼,緩過氣活過來了。
古樸村是一個地處偏僻、與外界相對閉塞的小山村,但村子裏發生的事卻能一下迅速傳開。劉忠厚從洪水中救回一個老太婆的消息,不久就被村民們傳了個遍。純樸的村民們拿著衣物,提著雞蛋、水果,來看望從洪水中救起的老人家來了。村民們向老太婆噓寒問暖,可老太婆隻是咿咿呀呀地用手比劃著,弄得大家一頭霧水。比劃了好一陣,大家才弄清老太婆原來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啞婆婆被劉忠厚從洪水裏救起,算是落在了福地。這話從何說起?原來這古樸村是一個民風十分純樸的村子,曆年被鄉裏、縣裏評為文明村。近年來在落實中央《公民道德實施綱要》時,又把孝敬老人作為評比文明村的重要內容之一。古樸村特意把孝敬老人這一條單列,評選出尊老愛老的敬老戶,如預先沒能評上敬老戶,就沒資格參加文明戶的評比。可別小看這個評比,古樸村家家戶戶都把掛在門前的“文明戶”大紅金匾,當成臉上的光彩呢!精神文明的事,他劉忠厚樣樣都做得很好,可他是個孤兒,光棍一條,無老人可孝敬,他一片孝心無法表達,自然就沒資格評上敬老戶了。這成了他的一塊心病。現在好了,洪水給他送來一個老人,報請村長同意,老人在沒找到家人前,就暫時在他家落了戶,他親親熱熱地稱呼啞婆婆為阿婆。啞婆婆也樂意白得了這麽個幹孫子。
有一個不曉事的後生不理解這碼事,跟劉忠厚開起了玩笑:“忠厚哥,從河裏揀起個大姑娘吧?”劉忠厚狠狠地白了對方一眼:“揀了個阿婆咋啦?家中有老人,賽過世上寶,羨慕死你!”對方灰溜溜地討了個沒趣。
劉忠厚確實把阿婆當成了寶貝。過去他年幼父母在時,家裏窮,他沒能力讓父母過上好日子。這幾年他承包了村上的魚塘,他的腰包開始鼓起來了,正尋思著蓋一棟兩層樓的新房,好尋一個媳婦上門。他把未能對父母表達成的一片孝心,傾注在了阿婆身上。
劉忠厚將家中最好的一間房,讓給了阿婆住,又給阿婆定身製作了幾套新衣服。一日三餐,他變著花樣讓阿婆吃得既營養又舒心。阿婆其實隻是口裏說不出,耳朵並不聾,劉忠厚每天晚上都給阿婆擺村裏的新鮮事,與她拉家常,她都聽得津津有味。漸漸地,阿婆臉上紅潤起來了,成天笑得像一朵花似的。她也是一個閑不住的人,熟悉了劉忠厚這個家後,就把屋裏屋外收拾得幹幹淨淨,逐漸地承擔起了家中力所能及的家務事。婆孫倆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年終評比,劉忠厚自然響當當地被評上了敬老戶。這下其他5戶沒有老人的人家可不依了,都先先後後找到了村長,說既然是河中救起的老人,就是大家的老人,憑啥隻給劉忠厚一家贍養?要養咱們6戶輪流養。再說,劉忠厚家又沒媳婦,他一個王老五,照顧自個都不行,粗手大腳的,能把老人家照顧好?王阿根甚至揚言,他劉忠厚要是不讓輪流贍養老人,他就要開搶!村長與劉忠厚商量,還是不要拂了大家的一片好心。劉忠厚礙於麵子,隻得答應:“隻要他們比我更孝敬老人,何嚐不可以。”
劉忠厚嘴裏雖這麽說,心裏著實不願意,更不願付諸行動。他生怕這5家無老人戶來搶走阿婆,白天也經常往家裏跑,常常把一顆心掰成了兩瓣,一瓣係在了魚塘,一瓣掛在了家裏。
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這天,他回到家裏,找遍屋裏屋外,都不見阿婆的身影!他趕緊到其他5戶人家尋找,人家都回答說,沒見阿婆呀!王阿根還反問他:“你怎麽照料阿婆的呀?恐怕是沒照料好,她自己走了的吧?”他知道人家搶走阿婆也不會直說,就央求村長去弄個明白,阿婆究竟落戶誰家,好讓他落個放心。半天工夫後,村長垂頭喪氣地回來說,阿婆真沒在村裏。
這下劉忠厚真的急了!阿婆難道被人拐賣了?不可能,誰會要這又老又啞的老太婆呀?或是真的嫌他沒照顧周到而出走了?也不可能,他照顧阿婆像自己的親婆婆一樣周到細心。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阿婆飛了不成?他托一個朋友照看著自己的魚塘,隻身一人出外尋找阿婆去了。
半個多月後,劉忠厚失望地回到了村裏。遠遠的,他看見孤零零的家,想起與阿婆朝夕相處,相互噓寒問暖的溫馨日子,不禁湧起了一股孤寂惆悵的情緒。他猛一抬頭,突然發現天空嫋嫋炊煙竟來自自家屋頂,不由一陣驚喜:莫非阿婆又回來了?
他三步並作兩步往家趕,急急地推開門一看,不見阿婆,卻見灶前坐著一個苗條漂亮的姑娘,正往灶孔裏添柴禾,火光映著她圓圓的臉蛋紅撲撲的。這是誰家的姑娘?難道是田螺姑娘來到我家不成?他揉了揉雙眼,恍然如在夢中。姑娘也覺察到有人來到跟前,猛一抬頭,四目相望,像觸電一般,慌忙地移開了目光,都露出了羞赧驚惶的神情。正當兩人羞紅著臉,欲言又止的尷尬時節,阿婆摘了滿滿的一籃萊從地裏回來了,她見狀趕緊拉過了倆人的手,又比又劃咿咿呀呀叫個不停。劉忠厚弄不清楚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阿婆比劃著要姑娘自己說出事情的原委。
姑娘介紹說,她叫李翠英,出生在一個偏遠山區。由於家中貧困,她隻讀到初中畢業就輟學出外打工。找了好些個工作,結果上當受騙無數次。找工作屢屢吃虧,她幹脆來到城郊,靠揀廢品變賣為生。這天,她從垃圾山揀廢品回來,在路邊見到了餓得奄奄一息的阿婆。她咬著牙,將阿婆背回到自己搭建的窩棚裏,又是灌薑湯,又是喂熱粥,終於救活了阿婆。從此,兩個在外漂流的可憐人,相依為命地生活在了一起。誰知後來一場大雨,阿婆卻失蹤了。她急得找了阿婆好些日子,滿以為此生再難見到阿婆了,誰知阿婆又找回到她的窩棚,驚喜之餘,她才知道阿婆因禍得福有了新的家。阿婆硬要拉她來到這裏,她想了想,不妨看看阿婆的新家吧,隻要阿婆生活得幸福,她也就放心了。
說話間,阿婆將手指指翠英,又指指忠厚,然後微笑著將兩個大拇指翹起,意味深長地合並到了一起。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就是說,你們兩個年輕人合成一家人吧。李翠英的臉羞得更紅了,劉忠厚則不好意思地搔搔腦袋,嘿嘿嘿地傻笑個不停。
在劉忠厚的極力挽留下,李翠英留下來了。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有了更進一步的了解,漸漸地產生了真摯的感情。在兩層小洋樓落成之日,兩人攜手結成了夫妻。本以為這個新組建的家庭,從此以後就會這樣平平靜靜地過著幸福美滿的日子,誰知一個不速之客的驟然到來,讓平地掀起了一場不小的風波。
這天,村長帶著一個中年人來到了劉忠厚家。村長問阿婆:“你叫郭王氏吧?”
阿婆表示默認。
村長又問:“你是大風縣柳溪鄉人吧?”
阿婆茫然地搖了搖頭。
“那個地方又叫紅土地呀!”中年人補充道。
阿婆這才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你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郭承福,二兒子叫郭承祿,三兒子叫郭承壽,對不對?”
阿婆又點了點頭。
村長介紹說,你三個兒子到處找你呢!這個中年人是受你三個兒子的委托,來接你回家的,他手持有你的照片,還拿著當地政府開的證明,不會有錯的,你就跟著這個中年人回家吧!
阿婆猶猶豫豫,不作回答,用依戀的目光望著忠厚小倆口,最後搖了搖頭。劉忠厚與李翠英的心裏卻十分矛盾。要讓阿婆走吧,他們與阿婆共同生活了這麽些日子,已經產生了深厚的感情,內心深處委實舍不得;不讓阿婆走吧,她家的親人已找上了門,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村長和那中年人又勸說了好一陣,阿婆這才噙著眼淚,與同樣紅著眼圈的小倆口依依道別。
誰知過了幾天,阿婆卻跌跌撞撞地跑回到劉忠厚家來了,小倆口是又驚又喜又難過。阿婆淚眼汪汪地撲到了李翠英的懷裏,像一個孩子般地哭起來了。小倆口忙問阿婆受了什麽委屈,阿婆急得又比又劃,哇哇直叫,可就是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劉忠厚趕緊去到村小學,請來了在市聾啞學校教書,回家休假的校長的女兒王琪。王琪翻譯說,阿婆跟著那中年人,途中住進了一個小旅店。夜深了,她聽見中年人與另一個人在隔壁一間房裏喝酒行令。漸漸地,兩人都喝醉了,中年人向另一個人叫起了板:“哼,你販賣年輕姑娘有什麽了不起?我手中這個老大婆的價碼,勝過你十個黃花閨女!”阿婆一聽這話,驚呆了!她弄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值錢?她同時知道,自己已落入到了可惡的人販子的手裏。乘兩個人販子爛醉如泥之時,阿婆驚驚惶惶地從小旅店逃了出來。
阿婆一路上吃了那麽多的苦,小倆口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他倆一人拉著阿婆的一隻手說:“阿婆,隻要你不嫌棄,這裏就是你永遠的家了,我們就是你的親孫孫,任誰也別想把你從我們手裏奪去!”阿婆淚眼婆娑嗯嗯地直點頭。
不久,劉忠厚家又迎來一撥客人。村長帶來了一名公安局的民警,一名報社記者,還有三名體麵的中年人。這三個中年人就是阿婆的三個兒子,這回可是經媒體、公安局驗證過的貨真價實的尋母人了。大兒子郭承福介紹說,他家弟兄三人,父親早亡,是母親含辛茹苦將他們一手拉扯大的。三弟兄長大後,先後在城裏求得了發展,組建了自己的公司。待他們的公司發展到一定規模,又都組建了家庭後,自然忘不了在鄉下辛勤勞作的母親,就把母親接來城裏享清福。誰知母親過不慣這種清閑日子,一個人呆在家裏悶得慌,就嚷嚷著要回鄉下去。考慮到母親年歲這樣大了,又是孤身一人,兒子們都不同意她再回到鄉下去,就變著法子讓她吃好穿好,盡量滿足她物質上的需求。誰知母親竟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當三弟兄知道母親並未回到鄉下時,為時已晚,慌忙派人四處去尋找,找了好些年,也沒見母親的蹤影。
“一年前,”郭承福呷了口茶,繼續說道,“我們在媒體上打出了10萬元尋母的啟事,可能是因為你們古樸村在行政上隸屬於另外一個省份的緣故,尋母啟事很難到達你們村裏,所以一直沒獲得母親真實下落的線索,倒引來不少騙錢的假信息。幸好你們這裏市報的趙記者看到了我們的尋母啟事,他曾經報道過你們夫妻倆共同孝敬從河中救起的阿婆的動人事跡。於是,他把這兩條線索串在了一起,就把我們引到古樸村來了。”
郭氏三弟兄都表示,過去因為工作忙,忽視了母親精神生活上的需求,今後一定要抽出時間,多陪陪母親,讓母親開心。
母子分別了這麽多年,本以為母親會歡天喜地地跟著兒子們回老家去,可是母親慎重地考慮過後,卻搖了搖頭。母親這出乎意料的表態,可讓做兒子的尷尬了。三個集團公司的老總,此時都放下了架子,眼巴巴地盯著劉忠厚小倆口,央求他倆能說服母親回到他們的身邊去。劉忠厚說:“大伯、二伯、三伯,我十分理解你們對阿婆的一片孝心。但最重要的,是要讓阿婆自己覺得舒心。阿婆是去是留,我完全尊重她老人家的選擇!”
僵持了一會,阿婆仍是肯定地表示願意留在這裏。
母親不願跟著兒子走,三個兒子都表示歉疚和惋惜。但看著母親在這裏過得這麽幸福,心情這麽愉快,也就放心了。臨行時,他們要向劉忠厚小倆口兌現10萬元尋母的諾言,並且要另付母親的瞻養費,卻遭到了小倆口的拒絕:“本來就是一家人嘛,怎能說上酬謝?再說,阿婆可是我們家中的寶呢,要說謝,我們還不知該誰謝誰?”
春節時,阿婆的三個兒子親自駕車,帶著三個家庭一行十來個人,到劉忠厚家過了一個熱熱鬧鬧的春節。親情暖融融,兒孫膝邊繞,阿婆過得特別開心。席間,郭承福代表三弟兄宣布了兩項重大決定:一是三弟兄共同投資在古樸村興建一個工藝竹編廠,吸收古樸村的村民進廠當工人。具體分工是:由二弟郭承祿負責產品的技術和質量,委派工藝師;三弟郭承壽負責產品的銷售,爭取將產品推向國際市場;劉忠厚擔任廠長,現場組織生產,主持全麵工作。工廠所產生的利潤,除發展再生產外,全部用於村上的福利。第二項決定是,在古樸村修建一個敬老院,接收周圍鄉裏的孤寡老人入院養老,由李翠英擔任敬老院的院長。阿婆樂嗬嗬地不住點頭,表示這兩項決定確實讓她開心。
這兩項決定不僅喜煞了劉忠厚一家人,也甜透了全村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