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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舊壺之怨

  馮相元家在沙金城郊,他一年到頭總是受人差遣,浪跡四方,倒是妻子褚氏勤勞節儉,把家裏料理得井井有條。這天,馮相元難得閑暇在家,想起已有多時沒有逛城會友,便打算去轉轉。臨出門時,褚氏拿出一隻閑置多時的破銅壺,讓他順便找家銅匠店去修一修。

  進城走過幾條街巷,前麵就是掛著店匾的“王記銅匠店”。店老板王銅匠和妻子陶芝雖都是外地人,但也曾與馮相元因生意上的事打過幾回交道,見馮相元上門修壺,自然熱情相迎。王銅匠接過馮相元手中那隻銅壺,細細打量了一番後,抱歉地說:“這壺修倒不難,付十文錢就夠了,隻是有一種修理材料,店裏暫缺還沒到貨,恐怕要稍等幾天才能修好。”馮相元想,這麽一隻破壺,家裏反正也不急等著用,等就等幾天吧,便說:“壺且丟在你店裏,過幾天來取就是了。”當下,馮相元先付給王老板十文錢,然後就走了。

  馮相元本是個粗人,幾天後他把修壺的事情忘了,經妻子褚氏問起,這才想起那把舊壺還在王記銅匠店裏。因急著要出門,他隻好讓妻子去銅匠店裏取壺。褚氏到了銅匠店,說自己是馮相元家妻,是來取銅壺的。誰知店老板愣愣神將店櫃上下一陣打量,然後搖了搖頭:“沒有,不知是何時送來的?我這店裏沒有收過你家的銅壺啊?”褚氏是個倔性子,丈夫明明幾天前送到這裏的,一把用了幾十年的銅壺,怎麽到他店裏就說沒有了?她不言不語,神情不快地僵在店裏半天。見此情景,店老板無奈地說:“要不,叫你丈夫有空自己來一趟吧,如果真是我店裏收過你丈夫拿來的壺,我情願賠你家一隻。”

  這天晚上,等丈夫回家後,褚氏把這事告訴了丈夫,馮相元一聽心裏很不痛快,王銅匠怎麽如此說話?這不分明是昧了別人家的東西,還要故意羞辱人麽?第二天一早,馮相元本想去找王銅匠,與他當麵對質討個說法。不巧就在這時,又來了一宗押鏢業務,由於時間緊迫,必須立刻啟程。於是他隻好勸妻子也勸自己說,為一隻破舊的銅壺,犯不著了,算了吧。如此勢利小人,不提也罷!

  時隔不久,馮相元經人相助舉家搬遷,去百裏外的陵延縣謀了一份新業。在那裏,他遇上了一個故友,那故友名叫茆大成,與他原為同道,多年前,茆大成在荒蕪偏僻的押鏢途中被毒蛇咬傷,命垂一線之際幸遇路過的馮相元,馮相元冒死以嘴吸去茆成傷口上的蛇毒液,又連夜碾轉幾十裏找到蛇醫,才為他撿回了一條性命,從此兩人成為生死好友。如今茆大成遷升在稅局當差,與救命恩人久別重逢,當即擺酒設宴為他接風。

  席間趁著酒興,茆大成聊起手頭的一樁案子--昨晚他的手下們在境內截獲了十擔木炭,老板是個銅匠。馮相元問如何處置?茆大成哈哈一笑:“一樁平常生意,本來可以放行,不過按律也可以定為偷稅,罰稅500銀洋。”“那兄弟打算是……”“三天內交出500塊銀洋放人,否則,以偷運火藥之嫌移交省局。”說著,茆大成喝了一口酒:“嘿嘿,這是一塊送到嘴邊的肉嘛,不吃白不吃!”

  按民初戒律,偷運火藥是殺頭之罪。馮相元知道茆成的底細,此人匪盜出生,從前打家劫舍無所不為。眼下不過是在巧設罪名,敲竹杠訛人,借機搜刮民脂民膏,不由生了些側隱之心。接著,茆大成又說此案主是沙金縣城人。馮相元一聽,便留意打聽起詳情起來。茆大成說:“大哥對此案感興趣,莫非是因為同鄉之情啊?”

  馮相元問:“不知案主姓甚名誰?”茆大成說:“沙金城裏王記銅匠店的王銅匠。”馮相元一怔:“哦,王銅匠?怎麽是他?”“哦,莫非你們有交情?”

  見馮相元沒吭聲,茆成說:“大哥與我有救命大恩,正苦於無處回報啊,既是如此,這點小事還不就我一句話?”說罷他當下吩咐:“傳我的話,馬上把人放了!”

  旁邊的正要去放人,馮相元卻忽然搖了搖手:“不必了。”茆大成不解:“這是為何?”馮相元便道出了王老板昧他家一隻舊銅壺的事情,然後說:“此案與我無關,該如何辦你們就如何辦吧。”

  茆大成斟上一杯哈哈大笑:“如此說來,這王銅匠也算是報應了!喝酒,喝酒!”

  馮相元在陵延事業有成,混得不錯,因為家鄉沒有老小,所以一年多沒有回沙金。至於那王銅匠的事,自然也被他忘到了腦後。

  這年冬天,馮相元因差路過沙金城。天下著大雪,他走到城內一條街巷的一個店鋪前,迎麵即被從店裏出來的一個漢子叫住:“瞧,這不是馮相元馮先生嗎?在哪兒發財呀?好久沒看到你了。”馮相元卻覺得有些麵生:“你是……”

  “我姓汪,名叫汪田生,在這條街上開這銅匠店兩年多啦。”寒酸幾句後,汪田生唉了一聲:“有件事兒擱著,我至今都沒能跟你打上招呼。去年你家夫人到我店裏來,說是有一隻舊銅壺你交給我店裏修理的。可我是千真萬確,沒拿過你家的銅壺呀!你說這事兒弄的……”

  “什麽,我家夫人跑到你的店裏討要銅壺?”馮相元看了看眼前汪田生的那塊“汪記銅匠店”的店匾,又轉頭朝一巷之隔的另一個方向望了望,頓時感到一怔:這麽說,妻子當初討要那隻銅壺,莫非是跑錯了店門,她是把眼前這汪記銅匠店誤當成了王記銅匠店?於是他問:“那王銅匠……對麵那家王記銅匠店還開嗎?”

  汪田生唉地歎了一口氣:“你說那王銅匠呀,慘啊,你沒聽說吧?王銅匠去年倒大黴了,他私運木炭被陵延縣稅局的人截獲,罰500塊銀洋,否則就以偷運火藥論處,他夫人匆匆拋賣了家產,才勉強湊得500塊銀洋將他贖了回家。可憐那王銅匠回家後不久,就連氣帶病死去啦。”說著,汪銅匠又歎了一口氣:“自從王銅匠死後,他家的銅匠店就斷了代了,不過,他家那塊銅匠店的匾牌至今還掛著哩。可憐他那夫人,天天早開晚閉,就守著個空空的店麵,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馮相元心裏一震,當下繞過巷口來到對麵的一條街巷,寒風大雪中,果見“王記銅匠店”匾牌下的門裏,坐著一個憔悴蒼老的婦人,那正是王銅匠的妻子陶芝,店堂裏空空蕩蕩,幾乎沒有家什,唯有一張桌子上擱著一把銅壺。馮相元上前一看,那把已被修得完好無損的銅壺,正是自己家的!

  此時,陶芝兩眼一亮,驚喜地站了起來:“馮先生?是馮先生,你總算來了!”說著她忙從桌上拿起那把銅壺遞到馮相元的麵前:“這一年你和家人都去哪了?總也不來取回這把壺,讓我們一天天好等……”直到這時馮相元才知道,因為一直不知道馮相元家住何處,也不知他會在哪天到店裏來取這把壺,傾家蕩產後的王老板在臨終前留下遺言,叮囑他妻子陶芝,天天開著店門,一直在等待著這隻銅壺的主人。

  回想著自己那件助紂為虐的往事,馮相元愣怔了半天,雙手顫抖著接過那把銅壺,恭敬地拿出銀錢要付給陶芝。陶芝卻笑著搖搖頭:“我丈夫臨終前告訴我的,修理這把壺的十文錢你已經付過了。”說罷,她摘下掛在門前的王記銅匠店匾牌,轉身消失在風雪之中。

  馮相元拿著那把銅壺回到陵延後,在床上躺了整整兩個月,說是受了風寒。他沒敢把實情告訴夫人褚氏,自然也沒法責怪她的陰差陽錯,隻有他自己知道,一半是生病,一半是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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