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快不行了,守夜沒睡的羅成冬剛轉身瞌了個盹兒,就聽張二柄在裏屋哭喊起來:“爹!咱爹他,他過世了……”羅成冬是局長,張二柄是局辦公室主任。張二柄喊的“爹”是羅成冬的爹,局裏幾個部下都這麽喊。
老爹一個人住在鄉下老家土坡村。本來,羅成冬是要把他接到城裏了事的,可老爹脾氣古怪,死活不肯挪窩,非要在自己這老屋裏送終過世。兒子執拗不過老子,隻好依了。
關於老爹的治喪方案,張二柄和幾個副局已經拿好了,並且成立了專門的工作班子。他們異口同聲地對羅成冬說:“局長您節哀保重吧,爹是我們大家的爹,他老人家的喪事,由我們大家來操辦!”羅成冬自然明白那些意思,一言未發地拍了拍他們,算是默認。這些年都在說,要比誰家人氣旺,喪事門前看排場。畢竟,喪事是活人操辦給活人看的,“該出手時就出手”嘛。
很快,老爹的靈堂被布置得花團簇錦;寬敞明亮的臨時吊唁大廳在門前拔地而起;花圈、香燭和各式瞑品潮水般湧來,置辦羹飯佳肴的車輛在土坡村和市城間串流不息,哭喪隊與震天憾地的鼓手、八音班打起了擂台……
最浩大的陣勢是在老爹出殯時。三輛警車笛聲齊鳴,緩緩開道;“八仙”們身著定做的白色製服,高擎靈柩訓練有素,那莊重的儀杖步伐“嚓嚓”有聲;十八個局屬中層幹部擔當靈柩護衛,一式披麻戴孝,攙隨羅冬成三步一叩,五步一跪,他們“爹呀”“親爹”地哭得比羅成冬還要傷心;緊隨其後的,是幾百號人的送葬隊伍和浩浩蕩蕩的豪華車隊,足足連綿了兩裏多路。出殯的隊伍經過市區時,幸虧警察們及時疏導維持秩序,才未曾引起交通堵塞。
經羅成冬粗略估算,為安葬老爹,除去動用的車輛人工不計,直接費用不下八萬元。當然他明白,這些錢是用不著自己掏的。
卻說辦完全喪事後的當天夜晚,羅成冬回到城裏正在節哀,忽然接到一個奇怪的電話:“你是羅成冬,羅局長麽?”“請問你是誰?”“別問這個,我要告訴你,被你送葬了的那具屍體,不是你的老爹。錯了,錯了呀,嘎嘎嘎……”電話裏發出一陣嘶啞開心的笑聲,接著就是“嘟嘟嘟嘟”的空音。來電上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手機號碼。
這是誰的惡作劇?難道我還會把自己的老爹搞錯不成?羅成冬清楚地記得,老爹過世後,從更換壽衣到跪拜供祭,從瞻仰告別到大殮出殯,其中每一個環節自己都是親自過問的。而且他更感到慰惜的是,憑著自己的特殊身份,火葬場還破了例子,專門為老爹的火化進行了清爐處理--火化前先停火冷卻,由火化工將焚屍爐膛內徹底清除幹淨;火化後再度停火冷卻,對骨灰進行仔細清收。而這一切,又都是自己親自督陣,親眼所見。這就意味著,老爹連骨灰都是完整齊全的,並且不會含有半點雜質。怎麽會錯?真是笑話!
羅成冬自我安慰著睡了一宵,天剛亮那個神秘的電話忽然又響了起來:“羅局長,趕快回你老家看看吧,你爹還活著,他在等著你呢。”“到底搞什麽名堂?”“你回來睜開兩眼看看,不就知道了?嘎嘎嘎……”對方肆無忌彈地笑著,又“哢”地掛斷了電話,任他怎麽回拔也不通。
一種不祥的預感,使羅成冬覺得其中像有蹊蹺,他立馬驅車直奔鄉下。剛到土坡村頭,就見老爹的屋門敞開著,門前聚滿了人。他滿腹狐疑跨進了老屋,在原先睡著老爹的那張床上,直挺挺地躺著一個人,嘴裏還極微弱地咕噥著他的小名“冬子”。羅成冬上前定眼一看,那不是別人,果真是他的老爹!
這一下,羅成冬傻了:看來,是在自己操辦老爹喪事時,有人從中使用了掉包計。而更讓他心裏發毛的是,既然自己的老爹還活著,那麽已經被火葬了的那個人又是誰?羅成冬連忙向周圍的人打聽,可他們都搖搖頭說不知道。
葬錯了人,這可不比埋錯了死貓死狗。羅成冬又羞惱又渾沌,當即在電話裏臭罵了一通張二柄的粗心大意。張二柄直呼冤枉,說一定想辦法把這事弄個水落石出。
顯然,這件事很有可能跟那打電話的人有關係。張二柄畢竟是個幹電信行業出身的,根據留在羅成冬電話上的那個手機號碼,他很快就查到了機主,接著又順藤摸瓜,終於找出了一個叫劉鐵鍋的人,並將他引到了一個偏靜的地方。劉鐵鍋四十多歲,說話噪音有些嘶啞,但一點也不膽怯,他承認是自己借用別人的手機,給羅成冬打了那些電話。並且還爽快地承認,是他在喪事中將屍體掉了包。
羅成冬和張二柄盯著劉鐵鍋,眼球都快突出來了,急於想知道事情的底細,可劉鐵鍋卻“嘎嘎”笑道:“到吃飯的時候啦,我肚子餓了。”他們隻好耐著性子,將劉鐵鍋帶進路旁一家偏靜的小飯館裏。
劉鐵鍋幾杯酒落肚後,沒等他們兩人再問就開口說話了:“那屍體,知道是啥時被我掉包的麽?出殯前的後半夜,你們沒事兒了,有的累了睡著了,有的在隔壁屋裏打麻將,嘿嘿,就那一會兒工夫。”
這一說,羅成冬又朝張二柄對看了一眼,倒是想起來了。按這一帶鄉下的習俗,遺體一般都在出殯前的晚上“封財”,所有參加吊唁的人挨個向遺體行完了告別儀式後,就由“八仙”用專做的龍鳳財罩將其封罩好。那財罩雖是彩布龍骨做的,但“封財”後直到出殯,按規距封罩在裏麵的遺體便不能見天了。到了火葬場後,雖然又向遺體進行了一次告別儀式,可由於遺體得首先進入整容室,由專門人員經過了化妝處理,所以再推出來放在玻璃棺中告別時,已經基本認不出原貌了。沒想到漏子就出在這裏!
羅成冬直著兩眼,很快就提出了一個他最想知道的問題:“你說,你用來掉包的那具屍體,是誰?”劉鐵鍋滿不在乎地呷了一口酒:“我爹。”“你爹?”“當然是我爹,我用我爹換下了你爹。”“你,你為什麽這樣?”劉鐵鍋“嘎嘎”笑道:“這你還不明白?沾沾你的光唄……”往下,他便來了個竹筒倒豆子。
原來,這個叫劉鐵鍋的人,住在與土坡村相隔兩三裏的九溝村,家中就他和老爹兩條光棍。爹是個臥床多年的老藥罐子,劉鐵鍋累死累活拚命幹活,掙錢給爹治病,可總是不見效果,還被耗得一貧如洗。劉鐵鍋的爹是和羅成冬的爹同一天死的,但他實在拿不起上萬元的喪葬費用,便按照爹臨終前的再三叮囑,沒有對外聲張,自己在夜深人靜時背上爹的遺體,打算到山地裏悄悄挖個土坑掩埋了。然而前天夜裏就在半途中,當看到羅成冬為他爹辦喪事的威風場麵時,劉鐵鍋感慨萬千,突然冒出了那個掉包的念頭……本來,他是想就近在村外找個地方,將羅成冬老爹的屍體先藏一下,等到羅成冬辦完喪事之後就送還原主的,沒想那老頭經他一番折騰,扛到村外後竟然又有了氣息,於是劉鐵鍋索性就扛進自己屋裏伺候了一陣。
說到這裏,劉鐵鍋又“嘎嘎嘎”地笑了起來:“其實昨天,我也在送葬的隊伍裏呀。我爹苦了一輩子,活著時站哪都低人一頭,沒想到死後,會攤上你這麽個有權有勢的孝子,大把大把地花錢給他送葬,還有那麽多的人前呼後湧,還有那麽多的車子浩浩蕩蕩,就連進那火化爐子,都享受到了特殊的待遇,真是讓他風光,風光啊,嘎嘎嘎……”
羅成冬滿臉難堪,氣得一拍桌子:“姓劉的,你是什麽東西!膽子不小哇,你知道你給我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嗎?我要讓你賠償這次喪葬的全部損失!”
“傷害?賠償?”劉鐵鍋眼裏現出悲憤的光芒:“想當年,我讀書的成績比你好。要不是你老爹橫行霸道,帶人割掉我家的‘資本主義尾巴’,逼得我娘喝下農藥尋了短見,還害得我爹落下老病根,我也不至於失學當泥腿子窮到如今吧?要算傷害,要算賠償,我們現在是兩清了!再說,雖然你替我葬了我爹,可那錢也會是不你自己掏的吧?更何況,我可是把你活著的老爹還給你了呀,你得謝謝我!”劉鐵鍋說罷,將手中的酒杯兒一扔,手舞足蹈地“嘎嘎”笑著,揚長而去。
“這……”羅成冬早已是滿臉肝色,張口結舌,自己堂堂一個局長,稀裏糊塗竟被一個平頭百姓耍了!這種事傳揚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望著劉鐵鍋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他斯文掃盡,咬牙切齒要追上前動拳揍人。張二柄卻像想起了什麽,忙拉住他湊近耳邊說:“局長你快息怒,剛才我忘了告訴你,這個劉鐵鍋患有精神病呢,聽說是一種間隙性的妄想症,會經常發作,跟這種人你纏不清楚的。唉,我還是先去屋裏料理咱爹吧。”
張二柄剛去屋裏,羅成冬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市紀委辦打來的,說有重要事情,讓他馬上去一趟。他心裏一驚:莫不是自己大辦喪事被捅上去了?偏偏就在這時,張二柄忽然又從屋裏哭喊著跑出來:“咱爹他,這回他真的過世了!”羅成冬一聽腦袋都炸了,天喲,老爹這喪事該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