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觀年間,湖南衡州的盧益得誌為官,他膝下無子,隻生了一個女兒,名叫蘭香。蘭香從小端莊美麗,性情活潑可愛,盧益和妻子鮑氏都視她為掌上明珠。
盧益有個外甥叫陶居,因父母早逝而前來投親寄住。陶居和蘭香的歲數相仿,不僅儀表出眾,而且知書達理,倆人相聚後,庭院中整日裏充滿歡歌笑語,自是平添了許多天倫之樂。盧益本是個直言快語之人,看孩子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便和鮑氏擊掌戲言道:“這倒是天生的一對,等長大了,不如就讓蘭香與陶居相配。”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來年長大成人後,蘭香和陶居果真互生愛慕,私情與日俱增,常常連夢中都在相見。隻是盧益和家人,對此有些不屑。
父親身居官位,女兒美貌過人,登門求婚或說媒者自然不少,其中不乏權勢富貴之第。盧益呢,雖然也還記得從前的戲言,但覺得陶居出身貧寒,和自己的女兒畢竟不屬門當戶對之配。不久,因有同僚前來提親高攀,盧益便欣然允諾了。
正似後來哪出戲文裏所唱的那樣,得知父親已將自己另許他人,蘭香抑鬱苦惱,卻又不敢違命抗爭,隻得以淚洗麵,將實情告訴了陶居。陶居聽說之後,也感到悲憤不已,倆人抱頭痛哭一場。可是既然此事已成定勢,況且自己又是寄人籬下,與其守望著撕心的割舍,還不如自己趁早遠走高飛,在他鄉忘卻這般苦痛和思念。蘭香聽了陶居的打算,沉呤半晌一言未發,隻是默默地點了點頭。於是,陶居對舅舅強作歡顏,推說自己想要改換住所,到京城去苦讀迎考。陶居此舉正中盧益的下懷,當即便送給了一筆盤纏,並著人雇了一條小船,由他連夜啟程上了路。
豈料陶居離去之後,蘭香就得了一場無灶大病,經母親鮑氏悉心照料,又直至臥床好幾個月,才勉強爬了起來,但人卻從此變得性情癡傻,雙目無神,反應木訥。每天,她除了呆板地吃喝拉撒、更衣起居之外,盡是一人閨中獨處,時而說說,時而笑笑,時而還像在喊喊,隻是好口齒含糊不清,誰也聽不懂她說的什麽,笑為何因,喊的是誰。
盧益猜想,女兒是因為缺了陶居相伴,心中一時抑鬱,待天長日久自然會慢慢好轉的,便也沒有太多的憂慮。可是直到一年半後,蘭香的癡狀卻並未好轉。有一次,蘭香還抱著肚子滿床打滾地呻吟,盧益差人趕緊叫來了郎中。郎中姓吳,在衡州一帶早有名氣,他先是一番仔細的望聞切診,然後沉呤再三,才對盧益道:“千金的身體實無大恙,隻是……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見盧益點頭催促,那郎中壯膽說:“依千金的體征和氣色,像是十月懷胎,剛剛有過分娩。”
此話一聽,盧益頓時像麵孔挨人一掌:“我女兒尚未出嫁,怎會十月懷胎?又怎會有過分娩?荒唐!”倒是鮑氏心細,忙進房讓女兒解帶寬衣,一番觀察,竟果見蘭香的腹部呈現著清晰的妊娠紋,那確是懷過胎兒的痕跡。
這就蹊蹺了,自陶居去京城後一年半來,女兒一直是癡神病體,困沌於深院閨閣之中,整日裏連門邊也不出,除了自家人寸步未離,從無外人可以接近她,怎麽會有這種事呢?更何況,既是懷胎分娩這麽大的事情,為何卻沒見有分娩臨盆之動靜,更沒見過產下的胎兒?難道懷胎分娩一說,實為女兒落下了罕見的怪病?盧益隻好四處訪醫釋疑,但究其根源,誰也說不周詳,雖用盡偏方秘法,女兒的怪病不見有任何好轉。
轉眼又過了一年多。這天,蘭香再次抱著肚子滿床打滾地呻吟起來,家人趕忙叫請郎中。這回,盧益特地召來了另一個姓曹的老郎中。曹郎中一番仔細望聞切診,依舊沉呤再三,最後還是胸有成竹道:“恭喜盧大人,千金並無大恙,是剛剛有過分娩的緣故,依體征和氣色看來,像是第二胎了吧?”
怎會如此怪哉?這下,盧益真的是張口結舌了。為了弄清原委,他不得已暫且推去公事,親自在家裏陪伴女兒,整日悠閑地出沒於庭院閨閣,和她一起玩耍消譴,用心地分辯她口齒中那些含糊不清的語言。經過一段時間,盧益終於斷斷續續地聽清了,原來女兒平素的那些自言自語,都像是跟什麽無影無蹤的人在對話,那對話和稱呼裏有三個人,一個是陶居,還有兩個,是分別叫作“小恪”和“小翠”的兩個孩子,接著,他還慢慢從那些對話中分辯出,被喚小恪的是男孩,被喚小翠的是女孩。顯然,女兒這是私情未了,因過度思念陶居而患上了癔症。
愛女染上這種意外,提親說媒之事自然再也無人問津。事到此步,盧益這才暗自後悔起來,當初真不該拆離女兒和外甥陶居的配對,看來解鈴還需係鈴人。可是幾個月後,派上京城尋找陶居的人一撥撥無獲而歸,誰也不知道陶居去了哪裏,今在何方。
又過了兩年,就在盧益為此事十分惆悵而無奈時,這天家人忽然來報,說大門外有一後生求見,像是陶居。盧益一聽頓時喜出望外,連忙起身相迎。
果然正是陶居。進得門後,陶居風塵仆仆跪地就拜,說要感謝嶽父的大恩,五年前將蘭香許配給了自己。盧益隻當外甥是懷舊怨而戲言吐苦,便歎了口氣說:“唉,快別提了,我哪會料到蘭香為了你,這五年竟一直病在閨中癡癡傻傻。”陶居說:“沒有呀,這五年來雖是背井離鄉,但蘭香和我一直過得很好,還生下了兩個孩子……”盧益更覺心境難受,但又好生奇怪:“陶居,你,你怎麽胡說一通?”陶居趕忙辯解道:“嶽父大人要是不信,請馬上就去查驗,蘭香和孩子他們,正在河碼頭邊的船上洗澡更衣呢。”見盧益越發愣怔,陶居也惶然起來,連忙如實道出了自己的原委。
五年前的那天黃昏,陶居含淚告別登船後便沿河北上。船行幾十裏時已經是半夜,陶居正因悲戀和失落而無法入睡,忽然聽到堤岸上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有個人在追趕自己的行船。夜色中,隱約看見那人一邊追還一邊不停地招著手,他忙讓船靠岸停下。待岸上那人到了船上後,陶居才發現她竟是蘭香,正赤著雙腳,衣著單薄,已跑得大汗汗淋淋,氣喘籲籲。意外的重逢使陶居驚喜得發狂,拉著她的雙手問是怎麽來了?蘭香流著淚說:“你我情意深厚,睡夢都能相感,我實在是舍不下你呀,隻好冒險追船私奔而來。隻要能和你在一起,即使死了我也心甘情願。”於是,陶居便將蘭香藏進船中,加快趕路連夜逃走,並改變行途,一路漂泊到了四川臨江,在那裏安下家,過起了耕織自足的美滿生活。一年半後,他們生下一個男孩叫小恪,第三年,他們又生下一個女孩叫小翠。可是五年來,女兒無時無刻不思念和牽掛著父母,今日終於回到家鄉與父母重聚。隻是害怕因當初的私奔父親仍記恨在心,蘭香和孩子們傍徨滯後,讓陶居先來一步賠禮消氣兒。
聽完陶居的這般敘述,盧益反倒更加疑疑惑惑:如果陶居所言之事不假,那麽閨閣中抱病五年的蘭香,她是誰呢?
卻說陶居回來的事,一邊早有家人傳嚷進去。裏屋的蘭香立刻變得精神煥發,病態全無,忙著起床更衣,梳妝打扮,接著滿麵笑容地出了閨房走到堂前。恰在這時,門外跑進來一男一女兩個三、四歲的孩子,“娘”、“娘”地歡叫著,伸臂直撲蘭香的懷抱。蘭香兩眼發亮,居然口齒清晰地喚出了他們的名字:“小恪!小翠!”邊喚邊彎下身一手攬住一個,其狀看去,互相之間十分親熟。
這情景,不僅讓盧益和家人全都目瞪口呆,就連陶居也如墜五裏雲外。既如此,那麽船上的那個蘭香又是誰?當下,所有人便簇湧著出閣的蘭香一起奔向河邊碼頭。
聽到動靜,船上的蘭香已從倉蓬裏含笑迎出,她一身的紅色衣衫和梳妝舉止,居然跟站岸上的蘭香一模一樣。眾人左看右看,一時竟實在難以將兩個蘭香分辯開來。那船上的蘭香慢慢上了岸來,身姿輕盈,笑貌如花,迎著岸上的蘭香越走越近,越靠越緊。眾人正驚異間,忽見兩人已身體交融,像畫影一樣重疊起來,霎眼光景變成了一個蘭香,隻是有一套完全同樣的紅衣衫,輕輕飄落在了身旁的地上。大家齊聲詢問蘭香,但蘭香恍如夢後一般,隻是攬著兩個孩子,歡欣地喊著爹娘和家人的名字,卻始終說不清怎麽回事。
從此以後,蘭香和陶居在一起又開始了新的生活,一家大小其樂無比,盧益和鮑氏倆老自然也心病全無,十分欣慰。
對於這件曠世奇聞,後來有人試作了這樣的解釋:兩個蘭香的確是一個人,隻不過私奔的那個是蘭香的靈魂,而閨中染癡的那個,是蘭香離魂後的軀體。聞聽此說,盧益萬千感慨道:“兒女真情相愛,父母不可相拆,這是靈魂的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