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亮光

第十三章 義士死因不能說

　　康熙年間，潤州府有個役吏叫陶二斤，他老家在潤州府轄域的陵延縣茅山村。這天，陶二斤接到老家的惡訊，說他哥哥陶大斤意外身亡。陶二斤父母早逝，陶大斤是他惟一的親人，且又正直壯年，如今哥哥突然喪命，陶二斤萬分驚悲，趕緊奔喪回家。

　　話說由於陶大斤沒有妻兒，孤身獨居，同村好友李臘狗和張德貴已主動出麵，幫著布好了靈堂。而在此之前，接到報案的陵延縣也已及時差派忤作，經過對陶大斤屍體和身亡現場的勘驗，排除了他殺和自殺的可能。

　　忤作名叫蔡書舉，原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見陶二斤奔喪回家，他連忙上前通報死因：“昨日中午，你哥哥在自家堂屋間不慎摔倒，頭部著地時，正巧磕中一塊突起的磚角。”蔡書舉給陶二斤指看了陶大斤摔倒的現場，出示了一個沾有血跡的磚塊，還麵指李臘狗和張德貴兩人作證。李臘狗和張德貴也異口同聲，稱是他們親眼所見，並勸陶二斤節哀順變，快快料理哥哥的安葬之事。

　　陶二斤執意要先看看哥哥的遺容，他來到靈前掀開紙蓋，仔細察看了哥哥的致命傷處。隻見哥哥的額上三寸光禿處有一血洞，那血洞僅雖隻有指尖大小，卻還依稀殘留著溢出的腦漿。

　　在州府當差多年，陶二斤畢竟也接觸過許多案子，他的心中頓生詫異：且不說哥哥年壯體健，是否會無故平地摔倒，額頂那深而僅有指尖大小的致命血洞，顯然是尖器刺入，怎麽會是純形的磚角所致？更何況，人摔倒時無論前後左右著地，突出地麵的磚角又怎麽磕洞在額頂處呢？他將這些疑點一一挑明，直截了當地問蔡書舉：“你如實告訴我，我哥哥是否另有死因？是否他人所殺？”

　　蔡書舉搖搖頭：“我擔保，你哥哥不是自殺，也並非他人所殺。”

　　陶二斤說：“書舉，自古萬事蓋棺定論，我哥哥到底是如何死的，要是不給一個明白的說法，我怎麽對得起九泉之下的他呢？你我雖然是從小在一起滾泥巴長大的，但這畢竟人命關天，其中要是有什麽蒙詐，到時你可別怪我不講交情啊。”說話間，細心的陶二斤察見蔡書舉目光躲躲閃閃，臉上已經沁出了汗水，這更使他心中疑惑，哥哥的死因肯定是有蹊蹺！

　　當下，陶二斤就去陵延縣衙再次擊鼓報案。縣令吳卓登堂聽說此由後，忙對陶二斤連賠不是，並親自帶上相關人等，直奔茅山村來查個水落石出。吳縣令如此慎重，一方麵因為陶二斤畢竟是州府役吏，身為轄域的父母官自然不好怠慢，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死者陶大斤曾多次義勇救人，在陵延縣的口碑極好--

　　三年前，茅山村突遭無名大火，陶大斤以一身機智和勇敢，闖入烈焰拚命相救，使被困的老少男女十多人死裏逃生；去年夏間，一條渡船上滿載二十多個趕集的村鄰，船至河心突遇山洪。即將船翻人亡之際，陶大斤憑著極好的水性，從岸邊冒死遊上前去，用繩扣住險船奮力拉向了河岸，終使船上的村鄰們安然脫險。義舉報進縣衙，吳縣令親筆為陶大斤書寫了“義勇可鑒”的匾牌，在陵延縣廣傳為美談。

　　卻說吳縣令到場親自複勘查驗之後，果然也覺得破綻很多，死因特別蹊蹺，斷定陶大斤之死肯定有凶手所為，於是設公堂於村祠中，並由陶二斤旁座陪審。吳縣令傳過忤作蔡書舉，厲聲喝斥：“蔡書舉，你一向勘驗有方，且曾多次破獲過疑難要案，而對義士陶大斤之死，卻如此敷衍了事，你是故意玩忽瀆職，還是有何不良圖謀？快快從實招來！”

　　蔡書舉連忙下跪：“小人不敢，小人實在隻是不才……”

　　“這麽說，在本官將你革職之前，你是想先受點皮肉之苦了？”吳縣令“叭”地一拍桌子：“來人，給我拉下去，賞他五十大杖！”當即，衙役一湧上前將蔡書舉按倒在地，棍杖雨點般落了下去。

　　就在這時，李臘狗和張德貴不顧一切闖進堂來：“大老爺，請不要怪罪蔡書舉，殺死陶大斤的凶手我們知道！”

　　“哦？凶手是何人？快說！”

　　李臘狗和張德貴打開一個包布，從布包裏拿出一樣東西說：“凶手就是它。”

　　此言一出，陶二斤睜大了雙眼，吳縣令也伸長了脖子：“那是何物？”

　　衙役把那東西拿上前來，吳縣令和陶二斤接過細細一看，這物體顏色灰白，粗如手指，長約八寸，堅硬如鐵，頭端尖銳--是一條被風幹了的長嘴白泥鰍！

　　吳縣令又“叭”地一拍桌子：“你二人夥同作偽，擾亂視聽，本官也要拿你們問罪才是！還不快快詳說真相？”

　　李臘狗和張德貴連連作揖：“小的該死，凶物是我倆悄悄藏匿的，隻求大人先放了忤作。”接著，兩個漢子你一句我一句，指著凶物說出了陶大斤的死因：昨天，他們去幫陶大斤家翻修屋頂，幹完活兒後，陶大斤備好酒菜留他們一起吃午飯，於是三人在堂屋灶旁的桌邊坐了下來。這時，幾隻壘窩的燕子飛進了屋裏，接著，突然就有這條泥鰍從兩丈多高的屋梁間落下，紮向坐在桌邊的陶大斤，尖頭戮進了他額上三寸的光禿處，頓時血和腦漿溢出，倒地掙紮了幾下後就咽了氣。

　　聽這一說，吳縣令頓覺十分驚奇，正要喝問究竟，陶二斤卻神情一怔，若有所思地朝吳縣令擺了擺手。原來眼前這條被風幹的長嘴白泥鰍，使他回想起了一件往事……

　　那是前年的臘月初七傍晚，陶二斤公差路過陵延縣，順便回到老家看望哥哥。見是弟弟回家，陶大斤自然十分高興，忙出去張羅些下酒菜肴。天黑時，陶大斤提著一個魚形小竹簍匆匆進門，隻說是剛從村外買來的好東西。陶二斤端燈上前一看，小竹簍裏竟是不多不少十八條長嘴白泥鰍，那泥鰍身白如玉，嘴尖似箭，鮮活肥壯，條條都有七八寸長。這種泥鰍在當地很難覓見，滴水成冰的大冬天更是稀罕之物，陶二斤便和哥哥一起動手殺好，然後一人生火，一人掌勺做菜。當鍋底的菜油被燒開後，掌勺的哥哥將泥鰍倒入鍋內，卻不料，那些死而未泯的活物被倒下油鍋時，立刻“叭叭叭”地從鍋裏蹦跳了起來，其中有幾條，蹦跳得老高之後還散落在了地上。由於燈下看不清楚，撿起來重新下鍋的泥鰍隻剩了十七條。

　　到了第二天，陶二斤臨走前想起昨晚的事，他兩眼在鍋灶上下仔細一打量，才發現昨晚少了的那條泥鰍，竟然不偏不倚塞進了屋梁和瓦片的縫隙間，隻剩一截長嘴尖頭露在外麵。他知道那泥鰍已被滾油煎過，在上麵不會腐爛發臭，挺多也就是風幹了再掉下來，所以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想不到就是這麽個懶物，如今竟然成了奪命的凶手。

　　陶二斤想起的這件事，與李臘狗和張德貴兩人所說的現場和凶物完全吻合，這就印證了哥哥陶大斤的真實死因。可是他和吳縣令沉呤好久又都大惑不解：“如此事出有因，這泥鰍殺人也純粹是個意外巧合，你們何必要報假呢？”

　　“這殺人的長嘴白泥鰍……還藏著另一條人命……”李臘狗和張德貴先是互相看了看，接著又朝蔡書舉看了看：“書舉兄弟，我們實在是不忍心讓你甘受委屈呀，事到如今，你不肯說，我們就替你說了吧。那是，那是臘月初七……”

　　李臘狗和張德貴壯起膽子，又說出了一件更加令人意外的事情：前年冬天，蔡書舉的老母親病重在床，經當地有名的郎中診斷後，開出了祖傳的特效救命秘方，需用鮮活的長嘴白泥鰍入藥。這長嘴白泥鰍在當地十分罕見，何況時值嚴冬河塘都已冰封，一時半會到哪裏能找到呢？為了救母親，臘月初七那天，蔡書舉去村外沼澤地敲開厚厚的結冰，在泥淖裏用雙手扒挖了一整天，也許是孝心感動了上帝，到傍晚的時候，他果真捉得了十八條鮮活的長嘴白泥鰍。幾乎凍僵的他欣喜萬分，忙爬出泥淖去一旁的河坎邊洗泥穿衣，準備拿回家給母親入藥。沒想當他回轉身時，那隻裝有泥鰍的魚形小竹簍卻不翼而飛。可歎隔天之後，蔡書舉的母親就死了……前些時，蔡書舉和他們仨去陶大斤家串門敘舊。當說起陶大斤那屋頂漏雨需要翻修時，他抬頭朝屋頂望了一望，無意間，卻看見了屋梁縫裏那被條風幹的長嘴白泥鰍，接著在裏屋，他又發現了那隻自己親手編的魚形小竹簍……

　　聽到這裏，吳縣令沉呤了好久後，問一言未發的蔡書舉：“這等事情你為何沒有明指？並且在陶大斤因此而意外身亡後，你寧可自己冒擔罪之險卻還要隱瞞真相呢？”

　　蔡書舉說：“我娘死了，隻是一條命。可前年在大火裏，陶大斤就救過我娘，還有我妻子和我兒子，去年在洪水裏，他又一次救了我妻子和我兒子，他一共救了我們家五條命啊。”說著，蔡書舉歎了一口氣：“隻是我娘死後，村裏人都知道了救命長嘴白泥鰍被人偷的事，到現在大夥還記恨著那個人呢。我若是據實說出這泥鰍殺人的真相，那件不光彩的事情，保不住就會從此被傳漏出去，壞了他義士的好名聲，那樣，我不就成了忘恩負義之人了嗎？所以在勘驗時，我就趁此真相還未被外人知曉前，跟李臘狗和張德貴訂下了共守同盟……”

　　李臘狗和張德貴也接著道：“是的，要不是陶大斤救過我們的性命，我們也都早就死了。人都會有個一念之差，興許義士也是如此吧，”說著，兩人又看了看陶二斤：“二斤兄弟，這事我們本想悄悄告訴你的，可我們又知道你一向嫉惡如仇，不循私情，是個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正直之人……既然那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我們不想壞了你哥他一世的好名聲呀。”

　　事情終於水落石出，吳縣令默認蔡書舉和李臘狗、張德貴兩個村民的一片苦心，當場宣布免去了他們的罪責。而此時的陶二斤，更為鄉親們的淳樸之情感慨萬千。陶大斤下葬後，他立在哥哥的墓前默默念道：“人要是一輩子都做好事，一輩子都不做壞事，那該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