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陣,路生跟他爹吵了一場,原因是爹想跟鄰村那個叫秋菊的女人再婚。
路生自幼沒娘。還在路生讀小學的時候,爹就忽然跛了一條腿子,後來他才知道,爹是跟秋菊約會時被她那個男人打的。如今秋菊雖然早已離婚了,但路生對那個女人的遷怒仍然深留在心目中,怎麽說爹也是讓她給害的。所以他對爹賭氣說,你要是跟她結婚,你就當沒我這個兒子了,我也就不上大學了。爹歪歪地病了一場之後,最終選擇了兒子。可是他卻賣掉門前掛滿枝頭的果園,硬是買下了青石嶺旁的幾百畝荒山,一個人在那裏安下了家。路生知道,爹這樣做是為了轉移心思。因此學校一放寒假,他就從省城趕到青石嶺,想陪著爹好好地生活一些日子。
在山裏,路生發現爹的生活和勞作沒有規律,而且變得有些怪癖。比如有時候,他半夜裏一骨碌爬起身就直奔山旮旯裏,“呼哧呼哧”地獨自幹活兒,有時候卻啥也不幹,跛著條腿整天山上山下地閑轉悠,再不然,就是兩眼對著遠處的什麽地方,一盯就是老半天,那眼神裏好像還透著一種奇怪的光芒。
開山造林,爹的心裏當然會裝著很多的事,路生不想刨根究底給他添煩。可是接下來,還有幾件更讓路生捉摸不透的事兒。
爹買下的這片山叫雲沙溝,雲沙溝東南角的山包中間,有一片兩畝大的石板坡,上麵寸草不生。按說,這可不是栽樹的地方,但爹偏偏在那上麵使起了蠻勁。他雇人用炸藥轟開了屋大一個深坑,拉走石頭,再從山下拉來泥士將坑填滿,折騰了將近半個月,然後他花九百元多錢,特地從山外買來一棵枝葉繁茂的大香樟,把它栽進到了那片人造新土的中央。路生嘀咕,這石板坡五六丈開外的周圍,明明就是能栽樹的土表層,可爹為啥偏要舍易求難,在這上麵花如此的工夫呢?但爹卻滿意地拍拍手道:“香樟最怕不通風不透光,栽在這裏前無遮擋後無礙絆的,樹能長得更好,看著也順眼哩。”
幾天後,山外運來了一批鬆苗。路生在課本上學過植物栽培,他選好了地方,覺得該把這批鬆苗栽在雲沙溝左邊那塊約十幾畝大的山窪地裏,這裏雖然滿是雜草,卻有深厚的土質結構,而且地層水係也很好。偏巧這天,老師打來電話讓路生回校一趟,路生便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跟爹商量,見爹點頭,他又給爹畫了一張詳細的栽植布局圖。誰知兩天後當他趕回山裏時,爹卻已雇人將這批樹全栽到了山包的右邊。他問爹為啥換了地方,爹卻笑著支吾道:“我看那地方……嗨,反正那地方早晚都得栽樹的!咱買下了這片荒山,還不就是圖個自由自主,愛咋栽就咋栽麽?”
不久,縣上為了支持荒山造林,要來雲沙溝舉行義務植樹活動,有關部門專門作了安排,在那山包地的中間,縣裏五套班子的五個領導親自動手,每人栽下了一棵樹。那五棵樹苗粗壯高大,成一字形整齊排列,贏得眾人的一片掌聲,縣電視台還專門為整個過程拍了錄像。可是,栽樹的領導們前腳剛剛下山離開,爹後腳就說要把那五棵樹挪個地方。路生急了:“爹,這些樹是縣領導們栽下的,有紀念意義的呀,下次他們要是再來看這些樹怎麽辦?”爹卻擺手搖搖頭:“咳,他們栽這樹,也就是帶帶頭做個樣子的,哪裏還會有工夫再來看?”說罷,他硬是把那五棵紀念樹挖上來,移到十幾丈開外的一片坎地邊重新栽了下去……
看著爹這些怪異的舉動,路生心裏閃閃地嘀咕:眼前這片荒山之間,是不是有爹的什麽秘密?或許,他是不是還跟那個叫秋菊的女人有啥……想起那個女人,他好幾次轉彎抹角地想掏掏爹的話兒,可爹不是故意岔開話題,就是打著哈哈搪塞過去。路生知道爹的脾氣一直特別內向,怕因此又勾起那件不愉快的往事再讓他受刺激,所以隻好悶著這事回到了學校。
這年入秋的一天,路生忽然得到消息,爹的腦子裏生了一個瘤子,病得很是厲害。路生趕緊將他接到了省城的醫院。經大夫仔細檢查後發現,爹腦子裏長著的是一個惡性腫瘤,而且已經到了晚期,無法再進行手術,並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事到如今,想著爹這一輩子含辛茹苦把自己撫養成人,而自己卻還未報答他的養育之恩,路生的心裏難過極了,天天守護在爹的病床前。
那夜爹在半昏迷中,路生在給爹擦身子時,發現他懷裏掖著一張照片,輕輕掏出來一看,竟是那個叫秋菊的女人。顯然是由於保存年久和反複揣揉的緣故,照片已陳舊得有些泛黃了,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年輕的秋菊很是美麗,烏黑的長發,彎彎的眉毛,端莊的瓜子臉,右邊的嘴角旁,還長著一顆漂亮的美人痣。此時此刻,路生的心裏百感交集,那拿著照片的手不由得微微發顫……
一天,路生見爹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就坐在床邊陪他說說話兒:“爹,我講個故事給你聽聽吧,是剛從一部電視劇裏看到的。”
見爹點點頭,路生便慢慢地給他講起了起來:
“是二十年前的事兒,鄉村有一對青年男女,同在一個水利工地上勞動,他們互相產生了愛慕,但由於男的家裏太窮,遭到女方父母極力的反對。為了抗爭,女的就和男的私奔了,半年後他們在外麵偷偷生下了一個孩子。就在這時,女方麵臨一個改變前途和一生命運的機會,她可以頂替母親的工作到國營單位去上班,條件是必須沒有結過婚的。為了先過這一關,在男方的執意堅持下,孩子由他先藏了起來,女方也暫時對所有人瞞住了生下孩子的秘密。接下來沒想到的是,不久父母卻以死相逼,給她另找了一個城裏的大款,並代替她領下了結婚證。一對苦苦相戀的夫妻,就這樣陰差陽錯被拆散開了。從此,男的便帶著孩子過日子,並謊稱孩子是自己從路邊撿來的,居然蒙過了所有的人。為了不致於讓漸漸長大的兒子為此丟臉,他一直把這個秘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可是,盡管女方把痛苦深壓在心,守口如瓶,丈夫後來還是發現了她結婚前生過孩子的事,從此就不斷欺侮和虐待她。為了鼓勵她活下去,男方隻好在暗中尋找著機會安慰她,但有一次,他卻被她那凶狠的丈夫打跛了一條腿。不久,柔弱的女方又被丈夫一腳蹬出了門外。然而,當這對曆盡磨難的戀人準備重新走到一起的時候,卻又遭到了那個兒子的反對。不久,那個可憐的女人就在一次車禍中死了……”
路生講到這裏,爹驚疑地看著他:“你,你都知道了?”
“爹,我知道得太晚了。”路生點點頭,眼裏已含滿淚水:“那個女的,她就是秋菊,我的生身親娘……”
“孩子,爹對不住你,不該一直瞞著你呀。”
後悔和欠疚充滿了路生的心間,他搖搖頭:“爹,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我娘,現在,我好想……”
爹似乎看懂了他的心事,過了一會兒又說:“孩子,你娘雖然不在了,可你要想見她,還能見得到,其實,她就在雲沙溝。”
路生以為爹頭腦糊塗了,愣愣地看著他。爹卻說:“孩子,我沒糊塗,今天我腦子裏特別清醒啊。記住,農曆的冬至那一天午後,你去山裏,翻過青石嶺,走到駱駝背旁,那裏第二道坡上有幾棵老鬆樹,你站在北麵數起的第三棵老鬆樹下……當地上的人影子……跟你身體差不多長的時候,你麵孔朝南看……那時……你娘她……就來了……”說完,爹就慢慢閉上兩眼,再也沒有睜開……
爹臨死前留下的那番話,到底是咋回事呢?
轉眼冬至到了,路生特地請了假來到青石嶺,按照爹說的地方,那天午後他翻過青石嶺,走到駱駝背旁,站在北麵的第三棵老鬆樹下。這正是一年中太陽最偏遠的一天。西斜的夕陽下,雲沙溝那林石和雲煙相間的山上,被映成了一抹燦爛的霞色。路生睜大兩眼好奇地向南尋去,可眼前什麽人也沒有。他回想著爹的話,凝神一會再向前望去,視覺中,他的眼前漸亮起來,蔥鬱起伏的山體與天光間,竟出現了一幅奇特的雕像,是人,一個女人,呀,是秋菊--自己的娘!
娘的整個上半身朝天側臥著,那眉眼,那鼻梁,那臉蛋,還有那嘴唇,都有棱有角,天然逼真。難怪當初,爹有那些怪異的舉動,原來整個山體邊的樹林,就是娘飄逸的秀發和合體的身姿,當初移栽那五棵領導樹的地方,恰是娘秀美的右額和右眼的眉毛,而那棵栽要石板坡上的香樟,正是娘嘴角旁的一顆好看的美人痣!
眼前這奇特的情景,已使路生什麽都明白了,他滿眼含淚跪向大山:“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