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早上,一個雙眼通紅的老漢闖進鎮政府大院,“蹬蹬蹬”直奔樓上的鎮長辦公室,老漢懷裏掖著一把錚亮的斧頭。
鎮長辦公室的門敞開著,虞木根進去後,反手“砰”地一聲關死了門。
鎮長姓胡,是個40多歲的漢子,正獨自埋在辦公桌上忙著寫什麽,連頭也沒抬:“嗯,關門幹啥?馬上有人來了。”
“胡鎮長,我今天來……”
“哦,什麽事,你說吧。”
見胡鎮長還是輕描淡寫沒注意到,虞木根“刷”地掀開上衣,將懷裏那把斧頭“嗖”地拔了出來,隔著辦公桌往斜對麵的茶幾上一放。不知是他手裏發抖還是那斧頭太重,隻聽“叭嚓”一聲,茶幾上的玻璃碎了。
胡鎮長這才抬起頭來,一下子被怔住了:“老虞,你,你這是幹什麽?”
見“下馬威”起了作用,虞木根“咯”地一咬牙:“我今天來……是要你死個明白……”
老漢叫虞木根,今年50多歲,是個碰著蛤蟆攔路都會繞開道兒的本份漢,和他老伴刨扒幾畝糧田度日,家就住在村主任宋文廣家的屋後。今年春上,宋文廣為了“避邪”,在新造的樓屋後麵搭起了一個茅池棚,那茅池棚的露天大糞缸不偏不倚對著虞木根家大門,相距不足5米。大熱天,臭氣熏人的茅池使虞木根一家天天惡心反胃咽不下飯茶,他老伴還因此形成了條件反射,一種捧起飯碗就頭暈嘔吐。為息事寧人,虞木根捧上一條好煙,賠著一張老臉,跟在宋文廣的P股後麵轉了一個多月,可他總是打著哈哈裝聾作啞。最後,虞木根一急之下壯起膽子,自己動手扒了茅棚、砸了糞缸。誰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天他老伴胃疼得厲害去醫院一查,竟發現已患上了胃癌,需要盡快動手術。為了湊錢,虞木根趕緊將剛曬幹揚淨的幾千斤稻穀拉到鄉糧站,一塌刮子賣了3000元。沒想到結帳時,這3000元卻被會計按照宋文廣的吩咐代扣了下來,他拿到手的,隻是一張因拆茅棚、砸糞缸而“違反了村規民約”的罰款收據,上麵蓋著村委會的大印。
這還叫人怎麽活呀?霎那間,淒涼、悲哀和憤恨一起湧上虞木根心頭,厚憨木訥的老實人失去了理智。他找到一把短柄板斧,霍霍磨亮了,衝出門就要找村主任宋文廣,可轉念一想又橫了橫心:宋文廣要沒上麵撐腰,他敢這麽無法無天?奶奶的,村主任太小!反正是豁出去了,要幹就索性幹大點兒,幹他個驚天動地,讓人家瞧瞧,我虞木根究竟是不是別人砧板上的肉!
說完,虞木根又一把抓起斧頭,兩隻血紅的眼球裏射出一股殺氣騰騰的寒光:“我虞木根不想活了,今天,我要死在這裏。不過在我死之前,我要先劈了你這個當鎮長的!”他喘著粗氣咬緊牙關,兩眼死死盯住鎮長,象一頭隨時準備撲上前撕咬獵物的困獸。
胡鎮長兩眼不住地打量虞木根,嘴巴張得老大,喉結在急劇蠕動,顯然,他已經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正在緊張考慮著眼前的對策。他竭力掩飾著慌亂和失措,但那說話的腔調,已全沒了往常的威嚴:“老虞呀,這,這是何必呢?我跟你無怨無仇,也沒招惹著你,有話好商量……”
“少羅嗦!”虞木根凶狠地打斷了鎮長的話,他是來泄憤的,不願這麽不疼不癢地磨廢話。現在,他隻希望胡鎮長站起跟自己搏鬥,或者拍桌子喊人來,哪怕是揮揮手說幾句推諉的官腔詞兒也行,那樣,他手中的斧頭才能毫不猶豫地砍下去。於是他又蠻橫地吼道:“你鎮長不是比村主任大嗎?你們不是官官相護嗎?今兒個你別想活著出去!”
胡鎮長直直地坐著,雙手機械地放在辦公桌上,胳膊一顫,滿滿一杯濃茶被碰翻了,那茶水沿著桌麵嘀嘀嗒嗒嗒往地上直流。
虞木根看在眼裏,心裏忍不住罵道:奶奶的還鎮長呢,這會兒倒成了個軟蛋!可是,下一步該怎麽辦?他反倒有些無所適從了。
也許是求生的本能,驅使著胡鎮長在作最後努力,他長長歎了一口氣:“唉,既然這樣,那也算是我真的活到頭了,誰讓我這當鎮長的工作失職呢?不過,在你動手之前,我想吸支煙,這總可以商量吧?”
吸煙?虞木根知道他是在磨蹭,可轉念一想,反正門被關死了,斧頭又在自己手裏,量他也跑不了。
胡鎮長小心地看了虞木根一眼,見沒表示反對,這才伸手從身旁的一排文件櫃裏翻找香煙。也許是身體虛得厲害,那櫃裏高高的一摞文件書報不知怎麽晃了幾晃,“嘩拉拉”全翻倒在地上。鎮長從那翻倒的文件書報裏撿起一包香煙,揭開蓋頭,可手指頭捏了幾捏竟都沒掐出一支香來,便隻好將那整包香撕開,散殼的香煙一大半“撲落落”地滾在桌上和腳下。
嘿,你鎮長也有哆嗦的時候啊,平常那些威風都哪裏去了?虞木根心裏不由充滿了一種自豪和滿足,打從娘胎裏出來,他還從來沒有象今天這麽揚眉吐氣過!
正在這時,忽然“篤篤篤”一陣敲門聲,外麵有個粗粗的嗓門喊道:“胡鎮長,胡鎮長。”顯然,這敲門的知道胡鎮長屋裏有人。
虞木根一震,本能地直起兩眼盯住胡鎮長。此時此刻,隻要胡鎮長走上去打開門,他就會毫不遲疑地掄起斧頭砍上去,砍一個夠本,砍兩個賺一個!
你別說,在這一觸即發的節骨眼兒上,胡鎮長還真夠識時務的,他先仰著身子往椅子上一靠,那意思是明白地打招呼告訴虞木根,他不會去開門,接著他對門外道:“請等一會再來,我正在跟人談話!”
聽門外的腳步聲離去了,虞木根握著斧頭的手軟了軟。奶奶的,砍,還是不砍?他禁不住有些猶豫了起來。
胡鎮長察顏觀色,似乎已經從虞木根的神情變化中看出了一線求生的希望,他謹慎地站起身,遞一支煙給虞木根:“來,抽支煙吧?”
見虞木根沒有反應,他又說:“煙酒不分家,抽一支嘛,今天,就算讓我給你虞大哥拍一回馬屁吧?”
“我……你叫我大哥?拍我馬屁?”虞木根心裏不由一陣譏笑:這真是“人怕凶,鬼怕惡”呀。他木然地接過香煙,看著胡鎮長恭恭敬敬給他打火點煙的樣子,又倔起勁道:“哼,你算了吧,你是鎮長,我一個小百姓,高攀不上!”
胡鎮長陪著笑臉:“你比我大三歲,應該是我稱你大哥嘛。別看我是鎮長,你是小百姓,可要是咱們倆人換個位置,說不準你比我強哩。”
虞木根有些受寵若驚,他沒主張了,那斧頭不經意地從右手換到了左手。
胡鎮長繼續察顏觀色道:“老虞呀,你可記得,去年在鎮裏的文明戶表彰會上,我還給你發過獎狀哩。你這個人我是了解的,為人厚道,老實本份,逆來受順,不被惹急了,是不會來當拚命三郎的……”
這話,虞木根當然知道是拍自己“馬屁”的,可倒也覺得是說到了心眼兒裏:“這口氣,你說我能咽得下去嗎?官逼民反啊!”說這話的時候他雖然聲音還很大,但不知為什麽,心裏已沒有了剛進門時的那股惡氣。
“那,你用斧頭劈了我,劈了你自己,問題就解決了,這口氣你就咽得下去了?”
“活人總不能讓尿憋死!我一無後台,二無靠山,我找誰去呀?”
“我說呢,原來你是看不起我,信不過我這個鎮長老弟嘛!”
“這,這是怎麽說的?”
胡鎮長欠起身體,伸出手:“那張3000元的罰款收據帶來了沒,我看看。”
虞木根不免有些意外,他遲疑了一下,便“禿”地扔下斧頭,掏出那張罰款收據遞了上前。此刻,雖然他還半信半疑,但砍人的念頭已漸漸消失了。
胡鎮長仔細看過那張收據,接著將桌旁的電話朝虞木根麵前推了推:“你把你們村主任的電話要出來,我找他說話!”
電話被接通後,胡鎮長劈頭就問:“你給我說實話,虞木根的3000元罰款是怎麽回事?”宋文廣那頭怎麽說,虞木根聽不見,但接下來鎮長的話他卻聽得很清楚:“我告訴你,這筆罰款和你這種做法,都是非常錯誤的!現在,我馬上把這筆罰款代退給虞木根,然後再從你的村幹部工資中扣除!”宋文廣在電話裏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麽,胡鎮長火了:“村幹部都要象你這樣,我這個鎮長腦袋提在手上也沒法當!”那邊好象還在嘀咕,胡鎮長嚴厲地吼道:“你願幹就幹,不願幹打出報告來,少了你,地球照樣轉!”吼罷,“啪”地掛了電話。然後,他撕下一張紙,又抄起筆,在上麵寫了幾行字交給了虞木根:“拿這條子到鎮財政所取回3000元錢,抓緊給嫂子治病吧!”
一把斧頭,今天總算把萬人之上的鎮長給治服了!這使得虞木根滿腔的淒涼、悲哀和憤恨一下子煙消雲散。他從胡鎮長手裏接過那張字條,便止不住有了一種勝利的激動:“這就好,這就好,今天,真是差一點點……”
胡鎮長從地上撿起那把斧頭,將它遞還給虞木根:“老虞呀,今天的事算是過去了,但你想過沒有?你這樣做是很錯誤的,也是很危險的!”
虞木根先是漫不經心地點點頭,接著不由暗暗責備起自己的莽撞,著實感到了一陣後怕:剛才手中的斧頭要是真的砍下去,那現在的自己,不是一個罪犯,也是一個凶案歹徒了,幸虧……
他極不自在地掖好斧頭,本想打開門出去,一看地上還散落著那一大堆書報文件和茶幾的碎玻璃,便又趕緊上前收拾起來。忽然,從書報裏滑落出一張照片,映入眼簾的,是個身著特警服的軍人--是胡鎮長。
虞木根撿起那張照片,不由楞住了:“胡鎮長,你……”
胡鎮長拿過那張照片,淡淡一笑:“噢,這是在軍區大比武的時候照的,那時我在防暴連當連長。”
“這麽說,你剛才,你不是因為怕我這把斧頭才……”
胡鎮長輕輕地籲了一口氣:“人往好處推啊。”
虞木根什麽都明白了:“好人……”話沒說完,已是淚流滿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