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個築路隊長,整年累月在外地跟荒野打交道,好像從我上學起,他陪我呆在一塊兒的日子就不算很多。因此,我媽那些“你爸為你吃了多少苦”的話,盡管都快把我耳朵磨出繭子了,我卻一直覺得爸沒媽疼我關心我。
從高一到高三,我在縣重點中學一直是功課尖子。由於這個優勢,高三最後一學期還沒結束我就被列為保送對象,而且那是全校惟一的保送名額。本來,保送對我來說是無所謂的,我相信憑自己的實力,通過高考踏入大學應該不成問題,可那次保送的不是普通高校,是人人羨慕和向往的清華大學,而且是跨國辦學的國際金融專業呀!正因為這個機會太難得了,我就有一種夜長夢多的預感,許多同學也提醒我別麻痹大意,得趕緊采取“鞏固措施”,比如讓爸媽到校長家去“意思意思”。
然而,老爸遠在蘇北的築路工地上,天天一個電話也催不回,我那沒見過世麵的土。
老媽又拿不出啥主張。一來二去的,果然情況有了變化:大權獨攬的古校長以單科成績相差半分為理由,已把保送名額換給了一個叫馬玲玲的同學。馬玲玲的母親劉豔紅是有錢有勢的公司老板,她私下裏給馬校長打了招呼送了禮。聽到這個消息我怨啊,恨啊,我隻怨恨老天不公平,讓自己攤上了一對無用的爸媽!
當晚,老爸慌慌地總算趕回了家。我跺著腳要他趕緊去古校長家送點禮,再把保送名額奪回來。見他一副磨磨蹭蹭的樣子,我氣衝衝地質問:“爸,你的心目中,到底還有沒有我這個兒子啊?”媽媽也急得直催:“他爸,這是孩子的前程大事呀,你就低個頭吧!”老爸這才破天荒地答應了,買了些禮品提在手裏,被我押俘虜似地往古校長家走去。沒想,當我們繞過幾條街弄快要到古校長家的門前時,正巧遇上了馬玲玲的母親劉豔紅從裏麵出來。
由於我和馬玲玲從初中起就是同班,關係相處得一直非常好,所以兩家的父母也彼此很熟悉。此時此地碰麵,雙方都不覺有些尷尬地一愣,倒是劉豔紅先開了口:“你們也是來找古校長吧?”我沒好氣地說:“你能來找,我們就不能來找?”“是不是為了保送名額的事?如果是的話,你們就別再找啦。”我一擰脖子:“哼,為啥?”見此情景,爸忙上前將我扯到一邊:“習兒,怎麽這樣跟你劉阿姨說話?”劉豔紅卻大度地笑了笑:“沒什麽呀林隊長,誤會啦。不瞞你們說,我跟古校長是老交情,論功課我家玲玲也夠保送資格,可是想來想去,總不能為這麽件事傷了我們兩家的感情呀。所以剛才我找古校長,已經把我家玲玲的保送名額退掉了。”“退掉了?這,這是真的?”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古校長尊重了我的意見,他說既然這樣,就會把保送表發給你的。過兩天,我再打電話幫著催一催。”“劉阿姨……”意外的變故使我頓時轉怒為喜。老爸呢,也像是遇上了大恩人,欠疚得一個勁對劉豔紅說著賠情的話兒。事後我們才知道,這其中是另有原因的。
原來,劉豔紅找古校長送禮擠掉我保送名額的事,起初馬玲玲並不知道。但事情傳開後,同學們都為我打抱不平,為此議論紛紛,什麽難聽的話都有,並且有的還當麵指責馬玲玲。一向自尊心很強的馬玲玲又羞又氣又委屈,跑回家後就跟她媽媽又哭又鬧,還以割腕自殺相威脅,堅決不肯當這個小人。劉豔紅被女兒鬧得實在沒辦法,隻好又來找古校長把那名額退掉了。
當時我們說了一會話正要分手,走出幾步的劉豔紅忽然又像想起什麽事似地轉回身來:“哎,林習啊,有件事我還要請你爸幫幫忙呢!”我大包大攬地連忙把胸脯一拍說:“劉阿姨,有啥事你盡管說吧,我爸最肯幫別人的忙了。”“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劉豔紅兩眼盯著我爸:“林隊長,昨天我剛剛進了一批優質真皮大衣,價廉物美,蠻實惠的,你們那築路隊不是有百來號民工嗎,是不是每人買一件?”
我當然明白了劉豔紅的意圖,她是個精明的經商人,花在古校長身上的那些錢豈能白砸?現在既然這個保送名額還給了我,我爸就得認下她的損失費,她要通過賣皮大衣的賺頭把那錢撈回去。可是我老爸卻為難地說:“劉經理,築路工長年累月跟泥土砂塵打交道,根本就沒法穿皮大衣呀,再說馬上就要入夏了,這皮大衣……”“哎呀,關心民工發點福利,名正言順嘛,而且這錢可以從民工們的工資裏扣的,反正是你這個隊長說了算,何況這皮大衣又不算貴,每件才3百元。”就著明亮的路燈光,劉豔紅隨手從皮包裏拿出了紙和筆:“購量1百件,金額正好3萬元。你要是同意,就在這《合同書》上麵簽個字吧?”
憑心而論,雖然我知道這是一種俗氣而又赤裸裸的交換,但我覺得劉豔紅這個要求並不算過分,何況這事我老爸也是可以辦到的,便伸手替我老爸將筆和《合同書》接了過來:“爸,劉阿姨幫了我這麽大的忙,這事你就快答應了吧。”說這話的時候,我心裏在悄悄地嘀咕:老爸呀,你究竟疼不疼我這個兒子,現在可是見分曉的了!
誰知老爸吭哧尷尬好一陣後,卻搖著頭將《合同書》還給了劉豔紅:“劉經理,你不知道,那些築路的民工有多苦啊,他們掙幾個錢實在不容易。有的民工累出了病還硬挺著,連休假一天都舍不得,就為了多掙點錢回家……我怎麽忍心……真的是對不起,這個合同我不能簽。”劉豔紅半真不假地麵孔一別:“林隊長,為了你家林習,我付出了這麽大的犧牲,無論怎麽說,你總不能讓我落個人財兩空吧?”僵持半天後,她索性沉下臉將那《合同書》朝我手裏一拍:“林習啊,你們再考慮考慮,這《合同書》先放這兒了。”我心裏又沉又急:“劉阿姨,我的保送表,麻煩你幫著打電話催催古校長……”“等你爸啥時簽了字再說吧!”說罷她頭一甩悻悻而去。
望著劉豔紅遠去的影子,我掉過頭怨恨交加,兩眼冒火:“爸,你怎麽這樣死板?你這不是存心要毀了我的前途嗎?”
回到家後夜已很深,外麵雷聲滾滾大雨滂沱。老爸焦慮不安地一個勁抽悶煙,老媽貓在一旁唉聲歎氣,空氣都像凝固了似的。顯然,他們的內心矛盾非常激烈。我決定來個一不做二不休,今天索性耍耍驕慣性子跟他們大鬧一場。桌上正巧有一瓶酒,我抓過酒瓶仰起脖子“咕嘟”一陣猛灌後,就“叭啦”摔碎在地上,然後又“咣”一聲拉開大門,赤著脊梁發瘋般衝入門外的雨中。
“習兒,習兒!這麽晚了又下著大雨,你還要去哪兒?”老爸老媽追出來,拚死拚活花了好大的勁,才把我拖了回頭。媽埋怨了爸幾句後,接著又歎了口氣:“習兒,你爸不肯簽劉阿姨那合同,確實是有難處,不要怪他……”我冷冷地說:“我怪他做啥,我隻怪我自己,投錯了胎!”老爸像惹了禍似地低聲下氣:“習兒,不是你爸腦子死板不開竅,實在是我不能……”我又哭又笑地傾瀉著最惡毒的語言:“知道!你不能謀私利,你要講原則,哼,你以為你是個什麽?一個鋪馬路的臭苦力!”見老爸憋得臉色發青說不出話,抬起的巴掌又垂了下去,我接著拋出一顆重磅炸彈:“從今後,你們走你們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反正是保送不成,高考我也不會參加了,一切聽天由命!”吼罷,我又撈起一瓶酒直朝嘴裏灌。
老爸急得又上前搶奪酒瓶:“習兒,別再喝了!你怎麽能破罐子破摔呢?”我奮力一甩:“用不著你管!”“習兒,別忘了我是你爸爸!”我瞪著他冷笑一聲:“你是我爸爸?攤上你這樣的窩囊爸爸,算我倒了八輩子黴!這個家,我不想呆下去了!”吼罷,我怒不可竭地掀翻了桌子,又“咣啷”一拳砸碎了身邊的玻璃窗子,接著,用血流如注的手又一把拉開大門要往外衝。媽嚇得不顧一切地抱住我,渾身顫抖著哭喊道:“他爸,你看你兒子的手上,要闖大禍啦,你,你就把字簽了吧,我求求你了……”
老爸埋下頭“咚”地一聲磕在桌子上,反轉著伸出手來擺擺:“兒子!我簽,我這就簽……”接過那份《合同書》,他終於顫抖著用筆在上麵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大獲全勝,這才讓媽給我包紮了手,然後就把自己關進房間裏睡了個好覺。至於爸媽屋裏的燈直亮到天明,我倒是沒太在意。
不過,我畢竟已經18歲了,在保送表格終於拿到手之後,回想起那天夜晚逼老爸的情景,我就開始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後悔和不安。按老爸的脾性和為人,逼迫著在那樣的合同書上簽字,我知道確實是太為難他了,作為兒子我也太過分了。懷著這樣的心情,我特意鼓起勇氣,給遠在蘇北工地的老爸通了好幾次電話。當時不知為什麽,每次在電話裏老爸都說:“習兒,你現在保送了,學習不會那麽緊張,要有空的話,到我這築路工地上來走走看看吧!”
就在這時候,我的身邊又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天晚上,我和馬玲玲正一塊兒走在馬路上,突然一輛失控的貨車從後麵衝了過來,旁邊一個叫陳盼盼的同學急忙推開了我和馬玲玲,而自己卻因此被車撞倒,右胳膊粉碎性骨折。進醫院後大夫說,陳盼盼雖不會落下殘疾,但那右胳膊至少得三個月才能動彈。
看著躺在病床上的陳盼盼,同學們都扼腕歎息,我心裏更是想了很多很多。我知道,陳盼盼論功課跟自己不分上下,本來是排在學校保送對象的第二位的。眼下還有半個月就是高考時間,陳盼盼顯然已不能參加了,這就意味著他要重新複讀,至少得耽誤一年的時間。可是,陳盼盼的父母雙雙下崗,家裏已經不堪重負,錯過今年他就有可能放棄複讀而遺憾一輩子呀。經過再三考慮,我跟媽媽商量,又打了電話給爸爸,我毅然決定參加高考,把自己的保送名額讓給陳盼盼。爸爸聽了我的電話,稍稍沉呤了一下後說:“習兒,你懂事了,爸爸尊重你的選擇。你是有把握的,通過高考搏一搏也好!”
根據我的意願和陳盼盼的情況,學校經過慎重研究並報請上級有關部門,很快就被批準同意了。於是,我義無反顧地和同學們一起,投入了緊張的複習迎考。
沒想開考的前一天下午,我做完習題正念著老爸回來要送考的事兒,卻見馬玲玲匆匆跑到我麵前,吞吞吐吐地說:“林習你……還在這兒?”“怎麽了?”“你爸他……”我一驚:“我爸出啥事了?”“你還不知道呀?你媽一個人在家裏哭……你爸一直有心髒病,由於一拖再拖被耽誤了,今天上午突然病情發作,他,死在了築路工地上……”
“啊!他……”我張大嘴巴,如炸雷轟頂!
馬玲玲滿臉是淚地說:“都怪我媽害的……她已經到你家,把你家買下的1百件皮大衣拉了回來,把3萬元貨款還給了你媽……這事,我也是剛知道……”
“是……”我這才明白了,為什麽那1百件皮大衣一直堆在家裏的儲藏間,原來我爸那夜雖然在《合同書》上簽了字,但根本就沒有從築路隊的賬上支款,而是掏出自己的錢買了下來。3萬元貨款中,有2萬元是爸爸積攢著給媽媽買養老保險的血汗錢,另外的1萬元,是隊裏預支催著他回來治心髒病,準備第二天就去住院動大手術的。天呀,為了我的一份保送表,他竟這樣不聲不響把自己的性命舍棄了!
正在這時,許多同學過來喊:“林習,你媽媽找你來了!”我扭頭一看,蒙蒙細雨中,隻見媽媽行色匆匆,提著一個包裹從校門外走了過來。媽媽麵色蒼白,神情慌亂,幾根散亂白發飄在滿是縐紋的額角上,看上去驟然間衰老了許多。見到我她極不自然地笑了笑:“習兒,你爸身體不太好,媽要去蘇北工地上照看他幾天,明天就不能為你送考了。”說罷她隻盯了我一眼,就連忙避開了自己的目光。我明白媽媽的苦心,她不知曉此時我已經得到了爸爸的死訊,並且她是瞞著我要去蘇北築路工地奔喪。
天昏地暗間,我真想不顧一切地抱住媽媽放聲大哭。可是,明天我就要上考場了,爸爸的在天之靈和媽媽的拳拳苦心都期待著我呀。此時此刻如果我那樣,就會讓悲痛中的媽媽為我再添牽掛和擔憂。於是我緊咬牙關,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說:“媽,你去吧,我不要送考。”
媽點點頭,然後從懷裏掏出些錢遞給我,又囑咐道:“媽替你把明後三天的飯菜都燒好放在冰箱裏了。你要吃飽睡好,爭取考出好成績,讓你爸爸高興啊。”我強忍淚水使勁地點點頭:“媽,你告訴爸讓他放心吧,我能有把握考好,一定不會辜負他的希望。”媽媽又偷偷打量了我幾眼,這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第二天考場玲聲響過,試卷“嘩嘩”發下,沒想到一篇作文題目偏偏是《我和我的父親》。握筆凝題,此時此刻我肝腸寸斷,哀思如潮……爸爸呀,你含辛茹苦養了兒子18年,兒子沒能理解到你的甘苦,卻總是埋怨你沒有關愛。你自己一貧如洗還念著同甘共苦的築路民工,卻被兒子用惡毒的語言刺傷過你的心。你重病在身兒子不聞不知,卻為一張保送表撒潑耍蠻大鬧雨夜,硬是逼著你一個剛強的鐵漢彎下了腰。如今,當兒子剛剛醒悟過來時,你卻把委屈深埋在心裏匆匆地走了,你才45歲呀!想著這些,我幾乎是一筆一哭,滴滴淚水打濕了試卷……
三天後的下午,高考的最後一門終於結束了。綿綿細雨中,校門外聚滿了打著雨傘的家長,排成了一條長長的“人巷”。我含著淚水剛走出“人巷”,就見一身素裝的媽媽迎了過來:“習兒,考得怎樣?”我點點頭說:“沒問題。”見我臉上有淚水,她掏出衣袋裏的手絹就要替我擦,不料卻從口袋裏帶出了一樣東西,悄然無聲落在地上--那是一塊別著小白花的黑紗!
我慢慢俯身撿起黑紗,淚水噴湧而出:“媽,你為什麽要,瞞著我……”媽媽緊緊地摟過我:“習兒,你爸臨死前再三懇求身邊的工友說,‘千萬別讓孩子知道,孩子就要進考場了’……”
“爸爸,我的好爸爸--”我麵朝北方嚎啕痛哭,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
一個月後,我仍以全縣的最高分被清華大學錄取(馬玲玲也被某名牌大學錄取)。收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我就打起背包去了爸爸生前的築路工地。我要去看看長眠在那兒的爸爸,我要實現爸爸的願望,讓那兒的民工們給自己補上人生的一課。
(原載《山海經》2004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