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我今年65歲,老婆子呢,墳前的樹杆比腿都粗了。苦熬這輩子別的功勞不提,好歹我算是把兩個兒子都拉扯成家立了業。人到了這個歲數上,如今我就圖安安生生享受個晚年了。可世事難料,眼下這日子橫豎過不下去,跟我作對的還偏偏就是兩個兒子。
十幾年前最早有“下崗”這詞兒的時候,我就從廠裏失業了。打那我賣過茶蛋,擺過地攤,風裏來雨裏去地總算攢了四萬塊錢在手裏。手裏有錢的日子好哇,兒子媳婦都惦記著有我這麽個爹,逢年過節了還提著點什麽,到我這小屋裏來透會兒影子,蹭頓牙祭。後來就好景不長了。先是小兒子要買新房開的口:“爸呀,還缺兩萬塊,這錢不交齊了就拿不到鑰匙哩。”這還能咋說?我拿出兩萬給了小兒子。可這一來大兒子兩口子不高興了,黑著個臉也來找我:“爸呀,你一碗水得端平吧,你大孫子上重點學校了,明兒開學擇校費還差兩萬,少一分人家也不肯收……”瞧瞧,手心手背都是肉哇,沒法子,我隻好又把剩下的兩萬拿了出來。一來二去,手裏的這幾個養老錢算是全交代了。
俗話說“人過五十八,不知瘸禍瞎”。今年夏天我肚裏疼得厲害,幾天沒吃沒喝躺在床上打滾,直拖到後來連鄰居都看不下去了,兩個兒子才勉強把我弄到醫院。一查,醫生說我得的是膽管癌,得住院開刀。兩個兒子一聽這話就給醫生遞香煙,隻讓開了張幾塊錢的止疼片處方,當晚就又把我弄回了家。兒子說:“爸,這癌症是現今全世界都沒法治的,治也是白搭,別把錢往水裏扔啦,咱們一家大小今後還要過日子哩。”媳婦說:“爸呀,人活百歲也是死,三皇五帝躲不過,這是自然規律,既然已經到了這份上,你就想開點兒吧。你死後我們給你買塊豪華墓地,天天給你繞錢紙,讓你在陰間裏頭做大款發大財過更好的日子。”兒子們就這樣扔下我,讓我做牛P股後麵的便桶--等死(屎)了。
那天夜裏,我疼得實在是支持不住了,就伸手胡亂地摸了一把藥片,塞進嘴裏吞了下肚。醒來時,我發現已經到了個陌生的地方,自己正躺在一張冰涼的鐵板床上。我身體剛剛動了一下,旁邊有人立刻就驚慌得大呼小叫直喊“炸屍了”。原來,夜裏我吞下的是安眠藥,由於藥量太大昏迷過去,兒子們以為我死了。他們怕我在這氣溫太高的夏天裏會很快腐爛發臭,便利索地把我送到火葬場來了。而這刻兒,我已被火化工們搬上鐵板,順著電動軌道頂到了烈焰烘烘的火化爐前,正準備按下電鈕往爐門裏送呢。活人當然不能火化,垂頭喪氣的兩個兒子隻好跺著腳把我又弄回了家。
從“鬼門口”回來,我有了一種強烈的求生願望,畢竟才65歲,我不甘心就這麽等死呀。那天在我覺得疼痛輕點的時候,我想起在床後的牆縫裏,自己還藏有最後的3千元錢,就悄悄摳出來,一個人強撐著去了醫院。醫生們聽說了我的事兒格外同情,這次用了心仔細一查,天呀,我得的不是膽管癌,是良性膽管瘤!當即,我被安排住院進行了膽管瘤切除手術,而且手術進行得很成功。可是這回,臉上掛霜的兩個兒子隻在我麵前呆了不到五分鍾,就再也見不到人影兒。
我的病房裏隻有兩張病床,和我對床的是一個患晚期肝癌的年輕漢子。漢子那女人整日裏不怎麽說話,服侍病人卻格外地細心勤快。雖然她常轉過臉去背著丈夫偷偷抹眼淚,自己也憔悴的連走路都打蹌蹌,可是見我動了手術孤伶伶地擱在那沒人料理,也還不聲不響地主動照顧我,一口一聲叫我“大伯”。起初,她是順手幫我倒杯水、掖個被什麽的,相處時間長了,幹脆連給我端便盆兒、擦身子啥的事兒全都攬了。半個月後,我的病好了,可是就在我出院的那天,那女人的丈夫卻被推進了太平間。那天我感慨萬千,雖然沒有來得及對那善良的女人說聲謝謝,也再沒有見到她的麵,我卻默默記住了她,她的眉心上有一顆好看的黑痣。
回到家後,除了一間屋子棲身,我已經身無分文。為了掙錢活下去,我隻好背起編織袋走村穿巷尋找垃圾堆,開始了拾荒的生涯。可是有一天,我在陌生街巷卻被人懷疑為小偷,不僅被保安抓去痛罵了一頓,還被搜去了積攢在身上的幾十元血汗錢,幸虧對方看我年老體弱才沒下狠手揍我。那天,委屈、傷心和絕望,徹底擊倒了我這個剛強的老漢,我平生第一次淚流滿麵地大哭了。那一刻,我又忽然想到了死。我發現衣袋裏還剩著兩枚1元的硬幣,就捏著它朝街上走,想尋個賣鼠藥的攤子。
也不知是命不該絕還是被上帝推了一把,那一刻兒在街上,瞑瞑之中我卻神差鬼使地走到了一個小亭子跟前,將兩元硬幣遞了過去。沒想那是個賣彩票的,裏麵的人很挺熱情,主動幫他選了一個號碼,說是即開即獎型的。往下的事不說你們也能猜到了,我交上了好運,居然中了個100萬元的大獎,除去了交稅他整整得到的是80萬元!
一夜間我就悄悄變成有錢的人了,這麽多錢咋花呢?往後自己的日子又該怎麽個過法呢?我悄悄回到家關上門,一個人在屋裏靜靜地想了三天三夜。
我當然先想到了兩個兒子?可是一想到他們,我忽然就感到肋骨隱隱作疼--大兒子十四歲那年,夜晚裏鬧著要吃豬排骨,我騎自行車帶著兒子去買,半路連人帶車摔進一個沒加蓋的下水道,隨後跌下的兒子又一腳踩在我的身上,結果,為了兒子吃上豬排骨,先斷掉了我的四根人排骨;我又覺得肝部好像也在隱隱作疼--小兒子十八歲那年因患“甲肝”住院,我沒日沒夜地陪在床邊照料。一個月後,兒子長胖了五斤,我瘦掉了五斤;複查發現,兒子不是“甲肝”,我才是“甲肝”……接下來我又想到,在人家外國,孩子長到18歲後父母就再也不撫養他們了。而在我們這兒,父母這把老骨頭憑什麽總要流盡血汗讓兒女啃到死?當然我還想到,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如今兩個兒子對我咋樣?又都做了些啥?對於他們,我的心和軀體都早已死了!最後我拿定主意,這80萬元錢一分也不會給兒子了!
那天我來到勞務市場,想雇一個保姆回來,一來可以照顧我,二來也可以有個人陪著說說話兒。也不知這叫不叫緣份,說來巧得很,就在我四下轉悠打量著時候,我忽然發現了一張熟悉的麵孔,是她,那個眉心上有顆黑痣的女人!我激動地迎上前去叫住了她,一問,她居然也是來找活兒幹的。就這樣,從那天起她成了我雇來的保姆。
這時我才知道,黑痣女人的名字叫阿芳,今年28歲,因為沒孩子,丈夫死後她也是一個人過日子。阿芳很勤快,又很賢慧,自從來了以後,不僅每天把家裏收拾得整整齊齊幹幹淨淨,而且對我的生活也照顧得特別周到。這麽多年孤身一人過日子,我又重新感受到了生活的溫暖和女人的溫馨。閑下來,我說說我的生活和經曆,她也說說她的身世和苦樂,情到極處,我們兩人不是開懷相笑,就是抹淚相慰。起初,阿芳對我的稱呼是“大伯”,後來也不知什麽時候,她開始叫起了我的小名。漸漸地我明顯感到,她和我之間已經沒有了年齡的距離,兩顆心靠得越來越近了。在一個秋風秋雨的夜裏,我們倆睡到了一起。
當然,這時的阿芳並不知道我已經很有錢。由於我中百萬大獎的整個過程,是在另外的一個城市,我自己也從來沒有吱過聲,所以周圍都還沒人知道,更何況現在中大獎並不算啥新鮮事,而我又隻是一個很不起眼的老頭兒。
不過,阿芳畢竟才28歲,歲數比我小了一大半,還沒我最小的兒媳婦大,這種年齡差距這種事情,傳出去會讓人家議論的呀。所以我不斷地提醒和克製著自己,拒絕著她對我的親近。有一次我狠狠心對她說:“阿芳,我們是不可能的,我這輩子隻能當你的父親。”阿芳流著眼淚說:“當你的女兒還是做你的保姆都沒啥,我隻圖這一輩子能跟你相依為命。”話到這份上,我還能說什麽呢?其實,我也是真的離不開她了呀。
然而就在這時,兩個法官突然找上門來,通知我於五天後去法庭應訴,並遞過一張傳票讓我簽字。原來是兩個兒子把我給告了,兒子告我的是遺棄罪和流氓罪。
兩個兒子跟我急眼,當然是終於知道了我中了百萬大獎的事情。
為了阻止我把“肥水流入他人田”,那些天兒子媳婦們使盡渾身解數,一會兒笑著唱三花臉,一會哭著上演苦肉計,軟硬兼施地逼迫我“懸崖勒馬回頭是岸”。同時,他們還背著我圍攻阿芳,將她羞辱蠻罵了一場,說她是看中我錢財的狐狸精。
直到兒子們這一鬧開,阿芳才知道我中了百萬大獎的事情。阿芳的心地高貴,第二天她默默地幹完活兒,就悄悄地抹著淚水打起包袱離開了我。臨走時,阿芳隻拿了她該得的幾百元保姆工錢。
我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兩個兒子的鼻尖說:“阿芳她雖然是我雇來的保姆,可她能守我疼我照顧我,能和我相依為命,比你們這兩個兒子要強一百倍,我就是願意養著她!你們聽著,將來我要死了,我還會立個遺囑,把剩下的錢也全都留給她,我願意!”
見我如此鐵心,兒子們終於孤注一擲了。他們不傻,為此還花錢請了個有名的律師。據說起訴我的理由還相當充分:我貪圖自己享受而骨肉不認,以雇保姆為名,行包養二奶之實,已使得他們的權益被侵害,身心受傷害,所以這是犯了遺棄罪;至於我在中了百萬大獎一夜暴富之後,用金錢引誘了小保姆非法同居,其行為有悖倫理,流氓罪也完全成立。
我文化不高,沒學過多少法律,去站“被告席”更是平生頭一回。何況,告我的竟是兩個親生的兒子。當我拿著筆在傳票上簽字的那一刻,我重重地打了個寒顫。
啥?官司到底誰輸誰贏了?這結果還用問嗎?後來法官們告訴我,說按照法律條款,兒子告我的那兩條罪狀根本就不能成立,他們之所以開庭受理了這樁案子,是因為要進行一次“說法”教育,這是個特例!
(原載《上海故事》2004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