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榮壽十多年前從一家縣屬廠退休,由於身邊無人照顧,就回到鄉下的桃溝村老家,一直住在女兒那裏。他每月四百多元的退休金起初是廠裏郵寄,後來工廠關閉,他的退休金被轉到了縣勞動局社保處,憑《退休證》簽名蓋章發放。劉榮壽年老體弱,退休金一般都由女兒前去代領。可是最近這個月,女兒跑到社保處沒能代領到退休金,卻領回了一張讓劉榮壽哭笑不得的通知:“凡回鄉居住的退休職工,須於近日內遞交一張本人用左手捏著左耳朵的全身照片到社保處,否則一律以死亡論處,停發其退休金。”
原來,社保處最近發現了幾起退休人員死亡後戶口不銷號,被家屬長期冒領退休金的事情。為了堵塞漏洞,他們便想出這個辦法來辯別老年退休職工誰死了誰還活著。
這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劉榮壽前些日子跌了一跤,左胳膊被摔了個粉碎性骨折,眼下雖然已經接上骨頭出了院,但正綁著夾板吊著繃帶,三兩個月內無論如何沒法舉起左手來捏著左耳朵。於是他小心翼翼地撥通了社保處的電話:“請問……請問我用右手捏著耳朵拍張照片,行嗎?”接電話的是個嗓音很高的女人:“不行,一律用左手捏著左耳朵拍,這是規定!”那邊說完,“啪”地就掛斷了電話。
唉,這要命的照片沒法拍,倒不如自己去一趟吧。第二天,劉榮壽就撐起身子搭車去了縣城。他是想“簡化手續”,當著麵讓社保處的人給自己對個號兒。
社保處屋子裏坐著個幹部模樣的中年女人,劉榮壽一聽嗓門,知道就是昨天跟自己通過電話的那個“女高音”。可當他自報家門說明來意後,“女高音”卻像是打量一個怪物:“什麽,你來讓我們看看?”劉榮壽掏出自己的《居民身份證》和《退休證》,一股腦兒放在她辦公桌上:“同誌,你們不就是要證實一下我活沒活著嗎?我鼻孔裏喘著氣來給你們對個號兒,還不比拍那照片管用?”
“女高音”被噎了一下,隨即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那照片是要存檔的,你人站一會兒就走了,沒有書麵憑證,讓我們的工作怎麽規範?況且都像你這樣,那我們的規定不就成了一紙空文?”
這可如何是好?劉榮壽顫著那條左胳膊急了:“不是我不按規定做,實在是我……我沒法拍那用左手捏著左耳朵的照片呀!”
見劉榮壽滿臉紫脹直喘粗氣,“女高音”大概是怕這糟老頭兒憋出啥麻煩來,沉呤片刻,跑進對麵一間屋子跟裏麵的人商量了幾句什麽,然後過來換了個語調說:“這樣吧,我們剛才經過研究作了一條補充規定,像你這類特殊情況,到當地派出所開一張‘生存證明’來,也同樣認可。”
看來也隻有這麽辦了。劉榮壽返回老家,腳沒沾地就去了鄉派出所,找到正在辦公的戶籍警說:“同誌,麻煩你給我開個‘生存證明’。”
那個戶籍警聽這老頭要開‘生存證明’,立刻抬起腦袋瞪圓了兩眼:“我們這裏隻開‘死亡證明’,給你開‘生存證明’?幹什麽用?”
劉榮壽趕緊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那戶籍警搖搖頭說:“我們警務中從來沒有開‘生存證明’這項內容,也沒有接到你說的這方麵的通知和文件,哪能隨隨便便給你開這個口子。”劉榮壽隻當是戶籍警賣關子,又是遞香煙又是說好話,見對方仍是水潑不進,哭喪著臉道:“我又不是要你弄虛作假,你隻要照實寫我劉榮壽還活著,再蓋上個公章就行了,這有啥難的?”可是那戶籍警雙手一攤也惱了:“你說得倒輕巧,你以為派出所的公章是小孩兒玩的積木,想往哪按就往哪按?出了問題誰兜著?”
眼看派出所這扇門被關死,無奈之際,倒是劉榮壽的女兒想起另一條路子:她有個老同學在鄉政府裏當辦公室主任,這‘生存證明’何不到鄉政府去開一張?還好,那老同學原本認識劉榮壽,又見喘著氣的劉榮壽就站在跟前,倒是二話沒說,當下就拿起筆,在一張辦公用箋上刷刷寫了幾行字:“縣勞動局社保處:原紡機廠退休職工劉榮壽(男,七十六歲)住我鄉桃溝村,現仍活著,特此證明。”然後,蓋上了朱紅的鄉政府公章。
嘿,這回看你社保處還有啥說的!劉榮壽寶貝似地將那張‘生存證明’掖進挎包裏,又搭車上縣城來到社保處。沒想那“女高音”接過一看卻說:“生存證明要到派出所開才行,怎麽是鄉政府開的?這沒用!”
劉榮壽一愣:“鄉政府不比派出所大麽?證明我活不活著,這鄉政府的公章還沒派出所的公章作數?”
“不是公章誰大誰小的問題,而是關係不順!”“女高音”將那紙朝劉榮壽麵前一丟,“人口戶籍的管理職能屬於派出所,這種證明一定得由派出所蓋章,這是規定!”然後,她就自顧忙別的去了。
活人簡直要讓尿憋死了!出了社保處的門坎,劉榮壽有氣無力地坐在台階上,覺得那左胳膊一陣疼痛,便用右手扒開身上的挎包,想摸幾粒藥片吞一吞。藥沒摸著,卻摸出了一個巴掌大的綠皮小本兒,湊到眼前呆看片刻,他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兩眼一亮,舉著那小本兒回頭又跨進了社保處的門,乍著膽子道:“有了,我有了!”
“這是什麽?”“女高音”接過那小本兒一看,原來是一本“養犬證”!
劉榮壽不慌不忙道:“同誌,我這‘養犬證’是前些天剛從鄉派出所領回的,它能證明我活著!”
原來,劉榮壽早年失去老伴,女兒為了不讓爹晚年的日子太寂寞,特地養了一條名叫‘旺旺’的觀賞犬。這狗性情溫和,又很聽話,劉榮壽很是喜愛。最近,公安部門發出整治公示,限期讓養犬戶審核辦理有關手續。劉榮壽的女兒就以爹的名義到鄉派出所申辦了一個‘養犬證’。那‘養犬證’上貼著劉榮壽和狗的照片,填著劉榮壽的身份證號碼和辦證日期,蓋著鄉派出所的公章。
“女高音”看著那“養犬證”愣了一會,又跑到對屋和裏麵的人商量了幾句,出來時臉色緩和了許多,用手拍拍那“養犬證”:“我說你,這本子早拿出來不就行了嗎?”
謝天謝地,退休金總算拿到手了。可連著幾趟忙乎下來,劉榮壽已被折騰得精疲力竭。回家後,他將那“旺旺”摟到身邊,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狗呀狗,要不是有你的證明,我就要被當成死人嘍!”
(原載《山海經》2003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