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完班我走出廠門,已是夜裏兩點鍾了,在回市郊出租屋的偏僻山路上,沒有一輛汽車,也不見一個人影,隻有寒風和雪花。還好,那不夜城的霓紅燈光,被厚厚的雲空霧氣反照下來,映得可以看清幾十米以外。就在這時,我靜靜的身後忽然有響動,是一種輕微的金屬碰擦聲,“嚓--嚓--嚓--”聲音急促而異常,越來越近。
我警覺地下了自行車,剛隱退到路邊的樹旁,就見一個騎著自行車的人,挾風帶雪般直竄過來。那人緊裹著一件塑料雨披,蒙著頭弓著腰,在與我擦身而過時,似乎還驚悚地瞪了我一眼,然後朝山林間的一條岔路狂奔,隨著那自行車的“嚓嚓”聲漸漸遠去。
不對!這人……我油然想起貼在廠子門前的那則通緝令。接著,我又想起了去年一個掃馬路的同鄉,因勇鬥歹徒身負重傷,受到市長親自看望和眾多媒體的熱切關注,由此帶來了他全家人命運的徹底改寫……刹那間我一個激淩,渾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朝那狂奔著的“雨披”喊道:“站住!你往哪裏跑?站住!”
“雨披”非但沒有停下,那“嚓嚓”聲反倒變得更加急促起來。
此刻,如果我再回到廠裏去喊人,已經來不及了。打110報警吧,我的身上又沒手機,這夜間的山路附近也找不著公用電話。好家夥,今天一對一,自己這個身強力壯的五尺大漢,算是有用武之地了!我義無反顧地蹬上自行車,朝那“雨披”追趕過去。
沒想到,“雨披”的騎車速度快極了,使出渾身解數的我,一口氣兜完了兩道山彎,還是被他甩在身後。嗬,看你還能插上翅膀飛了不成?可當我咬牙猛蹬,向“雨披”發起最後衝刺的節骨眼兒上,我那輛不爭氣的破自行車,竟然“哧拉”一聲斷開了鏈條。
前麵的盤山路,是呈S形的。我急中生智,索性扔下自行車,抄小道從前麵的山腰上直插過去,很快,我就搶先一步翻過半山腰,攔到了前麵的必經之路上。哼,去年在這裏,我曾用這樣的辦法攔下過一輛汽車呢。
沒想,就在我守住“路卡”,瞪大雙眼摩拳擦掌時,從我身後的石頭後麵,冷不丁地閃出一個黑影,是“雨披”!可還沒容我反應過來,“嘩”,一捧泥沙狠狠撒向了我的麵孔,“雨披”卻趁機跨上自行車,又沒命地向前逃去。
這下沒轍了,揉著被泥沙硌得生疼的雙眼,我懊惱得直跺腳。然而就在這時,一個意外的情景出現了--山路上,迎麵過來了一輛飛快的大卡車,可能是由於車頭的燈光太刺眼,在人車交會的瞬間,隻見那狂逃中的“雨披”身子歪了歪,一頭就被卷進了大卡車輪子的下麵……啊!在我被驚得愣神之間,不知是司機逃逸,還是根本就沒有發現,那輛卡車竟連速度都沒減,就已沿著另一條岔道“呼”開走了。
哼,你這是來找死呀。我趕忙奔向出事地點,想看個究竟,沒料到“雨披”掙紮了一下,卻慢慢爬了起來,吃力地搬了搬那輛已經成了“麻花”的自行車。幾乎是同時,他扭頭望了望我,又丟開自行車,驚恐地撒開了一瘸一拐的雙腿。不過這一下,他已明顯地慢了許多。“站住!看你往哪兒跑?”我趁勢大喊著衝上前,一把就揪住了他。
“雨披”哆嗦著,並且劇烈反抗著,“哇”一口咬住了我的手。我痛得猛甩胳膊,趁勢一個飛腿將他掃倒在地上。正巧,身上有一根尼龍繩子,我掏出繩子扭過胳膊就想將他捆起來。正在這節骨眼兒上,身後突然冒出一聲吼叫:“住手!放開他……”吼聲未落,就有一個大漢喘著粗氣向我撲來。
這顯然是“雨披”的同夥!見對方來勢凶猛,我隻好閃身往後一讓,沒料身後正臨著十多米的陡山坡,我腳下失空,“骨碌碌”滾了下去。還好,山坡上都是雜草和藤蔓,我沒有受傷。可是,當我從山坡下衝上來的時候,“雨披”和那個大漢已經乘機逃脫了。
寒風中,雪花大了起來,山路間已被銀裝索裹。借著淡淡的夜光,忽然我眼前攸地一亮:前麵的雪地上,有兩雙清晰的腳印,那腳印折下路邊,向左麵的一個小山背延伸而去。對了,小山背旁有一個不太大的山洞呢,很可能,那山洞就是他們隱身的地方!我精神大振著準備上前,可再一想,不行,現在他們是兩個人呀,該怎麽辦?
正在我拿不定主意時,後麵的山路上有一束車燈掃來。有車就有人,我隨即橫站在路中央,不顧一切地攔下了那輛車子。巧極了,這竟是一輛治安巡邏的警車。車上幾個警察中,有一個麵孔胖胖的像是他們的頭兒。聽我報告了剛才的情況後,胖警察立即帶著人由我引領過去。於是,我們沿著依稀的腳印包抄上前,悄悄地逼近了那個洞口。
怪,這時候我們卻聽到那小山洞的裏麵,正響著一種輕微而有節奏的聲音:“吱咕……吱咕……”是有人在打鼾。
眼前的山洞其實也不算洞,就是幾塊天然突出的岩石,形成了一處內小外大,可以遮擋三麵風雨的弓窿。然而,當大家準備猛撲進去的時候,領頭的胖警察卻向後輕輕搖了搖手。手電光下,隻見那張著嘴巴正打鼾的中年漢子,眯著眼晴搭拉腦袋,身子斜仄在洞邊的石頭上,他的懷裏,緊緊摟著那瑟瑟發抖的“雨披”,而那“雨披”,竟然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警察上前用腳碰了碰他們,漢子和那女孩頓時都驚惶地爬了起來,露出了迷茫的神色。
我意外地愣住了。憑直覺,我斷定眼前這兩人不像是什麽歹徒,更不像那通緝令上的逃犯。但胖警察打量了他們一番後,還是擺擺手說:“走,跟我們走一趟吧。”
一聽這話,那中年漢子急了:“不,警察同誌,我們是好人哪。”他一邊用身體護著孩子,一邊從懷裏掏出身份證和暫住證遞上前:“我叫肖助根,這是我的女兒肖燕,她趕著要上學去呢!”
女孩也搖著頭哭了:“我不跟你們去!我要去上學,晚了就要遲到了……”她邊哭邊緊緊摟了摟胸前的一隻書包。“撲”,幾本書和一隻塑料飯盒從書包裏滑落到地上,盒中的一撮米飯和幾塊鹹菜灑落了出來。
胖警察沉呤了一下:“說說,你們這是怎麽回事?”
漢子忙亂著收拾起地上的飯盒,呐呐地說:“唉,這都怪我不好,家裏的那隻鬧鍾壞了,讓孩子……”
原來,肖助根是個外地農民工,為了掙錢糊口,帶著家人在這座城市裏漂泊多年了。由於生活動蕩,居無定所,女兒肖燕已經16歲了,如今還斷斷續續地才讀個六年級。而農民工子女在城裏上公辦學校,每年是要多交幾千元借讀費和讚助費的,因為交不起這筆錢,他們隻能舍近求遠,讓孩子去市郊外的九溝屯民工子弟學校。可是那兒的學校太遠了,距離他們現在暫住的家有十多公裏。為了上課不遲到,每天早晨四點半鍾,孩子就要靠床邊的鬧鍾叫醒,然後帶上中午飯,獨自騎上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沿著這條偏僻山路趕往學校上課。
沒想到,家裏那隻舊鬧鍾今天出了毛病,夜裏的兩點鍾卻鬧成了五點半,加上這雨雪氣候裏又沒法辯看天色,肖燕以為遲到而發慌了,背著書包裹緊雨披,就騎上自行車沒命地往學校奔。兩點多的時候,肖助根從工地上回到家,發現女兒錯看時間上學去了,便連忙沿路追趕和護送孩子。由於受到剛才的驚嚇,父女倆不敢繼續上路,再加上天色還早,估摸學校那邊沒到開門的時間,而返回家也已劃不來了,他隻好和孩子棲身依偎在這山洞裏,邊捱著時間,邊避著寒冷的風雪。
聽完這一切,警察們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沒誰作聲。而我的心裏,早已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們的處境,跟我是多麽的相似啊。在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裏,我漂泊了十多年了,我也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女兒和這孩子一樣,上的也是九溝屯那所民工子弟學校呀。想著自己剛才的舉動,一種欠疚湧上心頭,當著警察們的麵,我操起鄉音對女孩說:“娃兒,剛才我,我還以為你是……叔叔誤會了,對不起你喲……”
不知什麽時候,風雪已經悄悄地停了。隨著漸明的天色,女孩的兩隻大眼睛也開始亮了起來,她走上前輕輕抓過我的手,撫摸著上麵那幾顆深深的牙齒印痕:“叔叔,剛才我也以為……才咬了你的手,你還疼嗎?”
我搖搖頭,動情地對她說:“肖燕,我的女兒跟你在同一所學校呢,她叫湘雲,讀五年級了,往後上學,你們就在路上做個伴吧!”
“太好了!”肖助根一把握住我的手,用力地搖了又搖:“兄弟,這可太好了!”
這時,肖燕抬頭看了看天色,忽然急得嚷了起來:“哎喲,我要遲到了!”說罷她拿起書包,撒開雙腿就跑。胖警察卻大聲喊道:“別跑,等一等!”
咋了?我心裏不由一愣。隻見胖警察幾步跨到停在那裏的警車跟前,拉開了車門說:孩子,今天我破個例,我用這警車送你去學校!
(原載《上海故事》2006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