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兒要幹掉獵手

第二十三章 功臣挨了打

　　縣醫院的普通病房裏，住著一個矮矮胖胖的老頭。老頭姓韓，六十年代在部隊的一次撲滅山火中負了傷，立了功，離休後便經常作報告、講傳統，是個無人不嘵的光榮人物。但也許是習慣成毛病，這韓老頭倒有個小小的缺點：居功自傲，而且還沾上了那點兒脾氣。

　　按規格和慣例，象韓老頭這樣的老功臣，入院本是應該住條件最好的老幹部病房的，可因為這次床位實在緊張，隻得臨時屈就按排進這普通病房。所以盡管院長和大夫們陪著笑臉打了招呼，韓老頭仍是厥著胡子，時不時把他那根拐棍篤得山響。

　　這天上午，韓老頭出去散步，他對旁的6號床又住來了一個鄉下老頭。

　　老頭七十多歲，黑黑瘦瘦的，褲上鞋上滿是泥糠灰痕，一件油乎乎的劣質皮克，破得全是斑駁落離的“魚鱗片”。陪他的老伴腿不好，樓上樓下一跛一跛，累得張大沒幾顆牙的嘴巴直喘氣。同病房的人忍不住問：“家裏其他人咋不來呀？”老太一笑：“兒子媳婦都在青海打工，上學的孫女這兩天要考試，有我在就甭麻煩他們啦。”

　　中午，那老太從縐巴巴的手帕裏摸出3塊錢，到食堂打來了一碗豬雜碎豆腐湯，端給正吊著滴流的老頭，然後自己一樣樣翻出帶來的發麵餅、煮紅薯和臭醃菜，擺在床頭櫃上，又倒了碗熱水。東西還沒到嘴，一個護士跑進來揚著張紙頭對老太嚷道：“6號床再到門口去交500元，沒錢明天就要停藥啦！”

　　望著護士的背影，老頭唉地歎了一口氣：“算了，不治了，還是回家吧。”老太急道：“別瞎說！俺這就回去，先把家裏那頭過年的豬賣了。”說罷，老太匆匆擱下碗就一跛一跛地走了。

　　老太離開不久，韓老頭回病房來了。他“唏唏”地吸著鼻子打量對床足有五分鍾，然後摘下臉上的墨鏡，兩眼不住地朝那床頭櫃上那堆發麵餅、煮紅薯和臭鹹菜掃來掃去。顯然，他是為自己居然和眼前這個糟糕的6號床淪為一檔而感到不悅。

　　“哼，這是人住的地方？是病房還是垃圾站呀？”韓老頭的脾氣又上來了，拐棍“禿”地一聲篤在地上。

　　6號床那鄉下老頭似乎明白了什麽，“啊喲，對不起了，這上頭的東西是我的，礙事了，我來收掉。”老頭一邊慌慌地往起爬，一邊小心地提弄手上正吊著的滴流，不知咋辦才好。

　　韓老頭厥著胡子，又抬起拐棍朝隔壁病床上的一個中年漢子舞了舞：“那個人，你去給我把院長找來，讓他把這裏好好打掃幹淨！不象話！”

　　那鄉下老頭忽然沉下老臉，二話沒說就拽著吊管兒扯掉針頭下了床，但不知怎麽卻絆倒了床前吊瓶杆兒，“叭”一聲，半瓶水落在地上摔了稀爛……

　　“這鬼地方，烏煙瘴氣……”韓老頭拐棍一篤，嘀咕著掉頭吃午飯去了。

　　同病房的人這才趕緊告訴鄉下老頭說：“他是個負過傷、立過功的老功臣，對人民有貢獻，咱們怎麽著也得尊敬點兒呀。”

　　“嗨，聽說前年也不知是為啥事，連縣裏的民政局長還挨了他一拐棍哩！”

　　鄉下老頭聽了沒吭氣，隻是古怪地撮了撮牙。

　　傍晚時分，一個小護士來病房挨個兒量體溫。體溫表剛塞進韓老頭的口中，就被韓老頭拔出來，惱怒地摜在地上：“這麽冰涼的東西也朝人嘴裏塞？給我換根熱的來！”小護士有點不服氣，囁嚅著爭辯道：“韓老，這體溫表本來就是冷的……”

　　“什麽？你敢跟我嘴硬？你什麽態度！給我把院長叫來！”韓老頭拐棍一抬，“通”地搗在小護士身上，小護士疼的眼淚刷地下來了。“他奶奶的，想當年上刀山下火海，連性命都差點兒交了出去，如今來看個病還要受這種鬼氣！”韓老頭邊嚷邊斜了鄉下老頭一眼，舉起拐棍又直朝小護士頭上舞。

　　那鄉下老頭顯然明白這是衝何而來，忍不住開口道：“哎，我說同誌，人家這姑娘咋就得罪了？你是功臣不錯，可也別對個孩子耍威風是不？”

　　這一說，韓老頭總算對上了勁：“哼，我耍威風，耍威風又怎麽了？你有威風也耍出來給我看看嘛！”

　　嘿，這下怕是有看頭了。同病房的人都睜大倆兩眼想看熱鬧。

　　可那鄉下老頭怪得很，這工夫卻自顧蒙頭睡覺，任憑韓老頭怎樣叫板，他也不毫不搭理了。因為沒了用武之地，韓老頭才悻悻作罷，隻是呼呼地喘著粗氣，那拐棍還篤來篤去響個不停。

　　見這架勢，同病房的人嘴上沒說，心裏都在嘀咕：嘿，這鄉下老頭，弄不好你還真得吃他一拐棍？

　　果然第二天一早，“戰火”爆發了，那“導火索”是一隻尿壺。

　　早上，護士過來告訴鄉下老頭，上午要留點小便化驗。因為病房裏沒有女的，鄉下老頭坐在床上撒完一泡尿，然後就順手將塑料尿壺擱在了床頭櫃旁邊的地上。韓老頭一見，伸過拐棍敲敲鄉下老頭的被子：“哎哎，你這尿壺放在哪呀？快給我弄走！”

　　這些天，上上下下不斷來人慰問和看望住院的老功臣，大包小袋的慰問品已把韓老頭病床裏外擠得滿滿的，以至一直延伸到了鄉下老頭床櫃前的地界上。而此時，那隻散發著縷縷熱氣的尿壺，就與地上一堆慰問品緊緊相鄰。

　　鄉下老頭看了看尿壺，又看了看床下擱著的發麵餅、煮紅薯和臭鹹菜，也沒吱聲，費力地側過身子，伸手將尿壺朝麵前挪了挪，隻是因為地方太緊了，還是沒能遠離那堆慰問品。

　　“我讓你弄開，你聽見了沒？”韓老頭看看那尿壺，又看看鄉下老頭，已滿眼是火星子。

　　“咋？這地方是你包來下的？我尿壺擱在我自己的床邊上，礙你啥啦？”鄉下老頭不屑一顧地瞥他一眼，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要想順心你咋不回家住去？”

　　韓老頭惱了，拿拐棍對著尿壺一搗，那塑料壺兒“咕落落”在地上打了個蹦，裏麵的尿潑出來，全灑到了床底下那隻裝著發麵餅、煮紅薯和臭鹹菜的竹籃子裏。

　　“欺侮人哪？”鄉下老頭這才慢吞吞下了床來，臉色變得鐵青，額上筋絡暴突，嘴角在突突地抽搐著。忽然，他也不知哪來那麽大力氣，上前奪過韓老頭的拐棍，迎麵就掄了他一記，立時，韓老頭的額角上鼓起了一個“核桃疙瘩”。

　　“你，你竟敢打我？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老子知道你是功臣，打的就是你！功臣咋了，功臣嚇煞人哪？王八蛋東西，老子看你就是不順眼！”鄉下老頭罵著，用腳“叭”地將那拐棍一折兩截，順手又抓起地上的一隻鞋，沒頭沒腦地揮舞著抽打了起來。等眾人死拉活拽地拖住手，韓老頭臉上已被打出了血。

　　一個立過功的老傷殘軍人，住在醫院裏竟挨了打，這自然驚動了上上下下。由於這事比較特殊，弄不好就會造成社會影響，所以有關部門非常重視，很快派人到現場進行調查處理，連警車也開來了。

　　病房裏外的人都在悄悄議論：“看樣子這事非同一般，鄉下老頭肯定要進拘留所了。”

　　不過，調查人員查看現場後，卻有點猶豫了，打人者畢竟是一個比老功臣年歲還要大的病老頭兒，他們吃不準到底咋辦才好。無奈韓老頭不肯罷休，非要把鄉下老頭抓起來不可。一時間引得院裏院外秩序大亂，湧滿了看熱鬧的人。

　　正在這刻兒，人群裏擠進來一個跛腳老太，是鄉下老頭的老伴。老太怯生生走到幾個穿製服的人麵前，壯起膽兒問道：“請問幹部，俺家老頭子打了功臣，犯了法，可作興將功折罪哩？”

　　不知老太是什麽意思，周圍人一時沒法回答她。

　　老太抹了一把眼淚，從手裏提著的一隻尼龍編織袋裏拿出來一個藍布包：“這是俺家老頭子從前掙的……”老太說著，慢慢將那布包打開，那是七八枚古銅燦亮的軍功章，還有一本紙色煙黃的《戰功記錄薄》。

　　眾人上前拿過那些玩意兒仔細翻看研究一陣，頓時你看我，我看你，全都驚呆了：眼前這個不起眼的鄉下糟老頭兒，居然是個在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中立下過赫赫戰功的大英雄！

　　功臣挨打事件還沒有完，卻又冒出了一個埋名的老英雄，這再一次驚動了上上下下。為慎重起見，有關部門尋求多條途徑，通過各種曆史線索和軍事檔案，做了大量細致的內查外調和核實工作。最後證實：這個名叫吳二小的鄉下老頭，竟先後參加過100多次戰鬥，榮立8次戰功，他的身上至今還留著兩塊炮彈片！

　　奇怪的是，當有關人員來到吳二小住了40多年的村子裏，問起這些立功的事，村裏老老少少卻沒人知道。

　　臨了，老太太才對人嘀咕說：“我那老頭子就討厭倚功賣老，那天，我怕他蹲進了拘留所，挨餓受凍添出個三長兩短，要不是為這，他死也不讓我提哩！”

　　（原載《山海經》2000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