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有“過年不討債”的規距,於是我趕在大年三十夜這天,頂風冒雪又一次跑了上百裏路,去堵張凡的家門,讓他還我的2000元錢。
並不是我就缺這幾個錢,而是憋著一肚子火。跟張凡我本來也就點頭之交,2000元是前年他花言巧語從我手裏騙去的。當我發現上當後,他說因為手頭緊,那錢已經花了,過些日子就還,幸好我留了個心眼兒,隨即讓他給我寫下了欠條。可這小子是個開“皮包公司”滿地跑的角兒,此後總也見不著他人影,家裏連個電話也沒。我一次次堵上門去,屋裏總是隻有他的妻子和一個七八歲的小孩。那女人不咋做聲,也懶得看我手裏的那張欠條,每次隻是相同的幾句話:“張凡不在家,他欠的債,你跟他去要吧。”跟這樣的女人我能有什麽轍,不過今兒是千家萬戶團圓時,張凡你說啥也總要回這個窩吧?
傍晚時我敲開了張凡家的門,依舊不見張凡。女人愣了一下,話還是那些話,連頭都沒抬。這次我可久經沙場了,拿出在部隊時當偵察兵的本領,眼晴三轉兩轉先把屋子裏外角角落落刮了個遍。屋子沒有後門,窗子上安著護攔,家什裏外一目了然,我斷定張凡不會是剛才溜了,而是的確還沒回家,這會兒自己來的正是時候。
女人見我沒有離開的意思,半晌又淡淡地補了兩句:“你等不到他,他今天不會回來。”然後,她低眉順眼地躊躇了片刻,從灶邊端出剁好的菜餡、麵盆兒,背對我埋著頭,和趴在桌邊的孩子一塊兒包起了餃子來。
既來之,則安之。我什麽話也不願聽,也不願再說什麽廢話,順手拖過一張凳子,倚著門邊自顧坐了下來。我就不信今晚守不到張凡。
遠處的爆竹聲漸漸響起,眼前的大路上再也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依稀的雪花在飄。外麵已經完全黑了,昏黃搖曳的燈光下,屋裏的空氣沉悶得讓人窒息。直到包完了餃子,除了孩子偶而用怯怯的眼光看了我幾下之外,她隻是竊竊地和孩子答問了幾句什麽,一直也沒搭理我。
一股憤憤的怨氣,憋得我的眼球生疼,臉上的毛孔發漲,可我卻無從渲泄。我希望女人這時候說幾句堵氣的話,哪怕是瞪我一眼,那樣,我倒可以狠狠地對她罵娘摔凳子。見女人上鍋灶下好了餃子,我突然想起了以前聽人說過的那些討債招數,便站起身走過去,毫不客氣地搶先撈了一大碗,端到桌前就狼吞虎咽起來。可是我注意到,我的粗蠻並沒有挑起她的反感和意外,她隻是撈起剩下的餃子,默默地和孩子在旁邊吃著。
餃子是野菜做的,雖然肉少了點,味道還是不錯,一大碗落肚我已經飽了。我“咚”地扔下碗筷,正準備找再些受不了的刺激她一下,沒想那小孩兩眼望著我,稚氣地問:“叔叔,你還吃嗎?”我一愣,竟連自己都不知道說了句什麽,再怎樣,我也不好對這麽一個孩子動粗啊。
堂屋裏有一台14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女人和孩子打了開來,是春節聯歡晚會節目開始了。由於信號不穩定,圖像時不時閃來跳去,發出“刺刺沙沙”的聲音。我隻好依然坐在門邊凳子上,心不在焉地時而看看屏幕,時而看看門外。我還是不相信女人的話,要等待著張凡的出現。
夜漸漸深了,孩子靠在女人的懷裏,已經變得軟軟的。終於,女人輕輕歎了口氣,轉身朝我看了一眼,接著撳掉了電視。顯然,她們母子倆要關門睡覺了。我忽然覺得這麽下去,尷尬的會是自己,何況強男弱女黑更半夜的,弄不好反而對自己不利。可我又絕不肯就此放棄,落個半途而廢。於是我站起身,從她屋裏挾出了一床棉被。在她關牢了大門後,我就裹著那床厚厚的棉被,一P股蜷在了門簷下的水泥地上。反正,我這出名的牛勁是又上來了,今夜哪怕守到八更八,也非要等到他張凡不可。
散落不停的爆竹聲中,雪花漸漸地稀了些,風卻一陣陣密了起來,我這才感到冷了,不得不將身子緊緊地貼著大門。從門縫裏隱隱漏出的燈光,滅了亮,亮了又滅。守著我這麽個門神,想必那女人睡也睡不踏實。
不知過了多會兒,門忽然開了,屋裏又亮起了燈。我以為是張凡,一個激淩就跳起身來,誰知眼前卻還是那女人,顯然,她剛才根本就沒睡下。
見她兩眼看著我,我沒好氣地跺了跺腳,但也有些得意地哼了聲:“沒想到吧?今天討不著錢,我是不會走人的!”
女人遲疑片刻,吞吞吐吐地說:“你……你進屋來吧。”
我心中一喜,莫非是我大功告成,她要還錢了?
果然,女人手裏有一迭錢,她把錢遞上前來:“本來是,攢著給孩子上學用的……給,先跟你把賬了結了吧。”
接過錢我一點數:“就1200?”
女人一左一右將耳朵上的兩隻金耳環摘了下來,輕輕放在桌上推到我的麵前:“這副耳環是我祖傳的陪嫁,能值600元。”
“加起來就算是1800,那還差200呀,怎麽辦呢?”我想再擠一擠“牙膏”,討債和還債的之間常常就是這樣。
僵了一會,女人咬了咬嘴唇:“錢我是實在沒有了。”她輕輕關上大門,轉過身來又抬眼看了我一下,已經臉色緋紅:“剩下的,今晚你要怎麽辦,隨你了……”
我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女人的最後那麽一點兒財富,無非是這個。而我也這才發現,三十上下的她,身段模樣兒都很成熟端正,倒確實不賴。
見我猶豫著,她大概是猜出我有疑心,將一封信丟到了我麵前。我細細一看,竟是張凡剛從廣東寄回來的一份離婚協議書。
女人目光哀怨地迎著我:“他在外麵已經有人了,兩年都沒回過家,我不騙你……”
屋裏暖暖的,靜靜的,我能聽得見她微微的氣喘聲:“大哥,我不是那種壞女人。可我知道,張凡他欠的是你的血汗錢,不被逼急了,你也不會年三十夜大老遠的來受這份罪……好歹我是想,今晚能跟你把這筆債了了。”說著她看了看裏屋,又看了看我:“孩子睡著了,沒事的……”
我的身體裏象有一隻野獸在衝撞,所有的熱血直往上湧。
就在這時,忽然“咚”一聲炸響,緊接著“咚咚叭叭”,密集的爆竹聲從四麵八方響起。我一下子清醒過來,從女人那滿是淚水的眼神裏,看見了她內心的痛苦和無奈。我狠狠罵了自己一句,羞愧而堅決地推開她,轉身就拉開了大門。臨出門時,我將那迭錢和那兩隻金耳環連同那張欠條,統統塞到了她手裏,隻說了一句話:“留著給孩子上學用吧!”
夜半回家的路上,風雪雖然很冷很冷,可我的臉上卻是火燙火湯的……
(原載《上海故事》2004年9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