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我記事起,張傻子就住街對麵。她是傻。
小鎮坐落在大山的腳下,七零八落的房子像亂了的積木,散了好大一片。那房子多數都是土坯房,路呢也是“揚灰”加“水泥”的。就在那路旁,有一口老水井,用石頭壘成圓圓的壁,很深很深的,望一眼心裏直忽悠,老半天過不來勁兒。井上用架子支撐著木製的轆轤,一搖嘎吱吱直響。
這就是所謂的街,在當時中國是典型的生活原型。
小孩是好動願玩的,是天性。那時玩的東西也非常有限,大都與自然有關,爬樹、掏麻雀窩、玩和泥巴什麽的。而在井邊玩尿泥,是我和小夥伴們的強項。從井邊的水溝裏抓出大塊大塊的泥巴,借鑒大人和麵的經驗,一頓搓、揉、捏、按,嫌涼再尿點尿。和得恰到好處,就摔得嘭嘭直響,相互輸贏,有意思極了。
這時張傻子出現的概率最高。她穿了一件冬夏皆是埋汰得不能再埋汰的棉襖,在太陽的照耀下前大襟閃著熠熠的光來。麵帶著微笑,是那種見誰都笑好壞都笑,很不自然的笑。手裏還提了個木水桶,一步步向井邊踱來。
我們就跟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似的,很快有了新的興奮點,立馬停止了比賽,哪怕正在輸贏的爭吵中,也會不約而同地放下手裏的尿泥,躲到一邊扯開嗓子大叫:“張傻子!張傻子!”
這聲音愜意地回蕩在小街上,歡蹦亂跳地躥著。附近的大人聽了直樂,說:“這幫孩子……”就各幹個的去了。
張傻子也不生氣,臉仍微笑著。拉過井鉤掛在水桶上,緩緩將桶放入井底。然後吃力地一下一下地搖轆轤,嘎吱吱的聲音就飛向了天空,與麻雀的叫聲融為一體。
也許是不甘寂寞的原因,見她把水打上來我們又叫:“張傻子!張傻子!”
這時,她便橫起臉(仍笑著),甩著灰白的頭發:“去,去!”尿泥們“轟”的一聲逃散了。
一日,我媽在院子裏洗衣服,在大盆裏不停地搓洗衣板。這時,穿過掛得七長八短的濕衣服,我看見張傻子正從街裏(指有商店的地方)回來。她這回不僅微笑了,而是咧著大嘴樂,已經有涎水流泄下來。她顧不了這許多,因為懷裏抱著個鞋盒子,有幾分蹣跚,有幾分匆忙。
“張大妹子,買多大號的?”我媽見狀,與其搭話。
傻子腳不停,嘴咧得牙床子都要掉出來了,用手抹了一下涎水:“嘿嘿嘿……六十三號的唄!”
鄰居李大娘也在自家院子裏,聽了便笑,一會兒就彎下了腰,望著傻子的背影直叫肚子痛。我媽也笑,把手裏的衣服抖得直響說:“真是個傻子,光顧得高興了。”
傻子有個兒子叫鐵蛋兒,在小學和我是同學,也傻。
小學就在山坡上,兩棟土坯房圍著個不大的操場。鐵蛋兒在班裏占了好幾最:年齡最大,學習最差,穿得最埋汰等等。他的書本發的時候是白的,用不了多久肯定又破又黑了。那作業寫得一個字占了好幾個格,奇大無比。最特別的是,在那“全民皆兵”的時代,班上惟有他不是紅小兵。
張傻子不在乎這個:“嘿嘿,能幹活就行。”
張傻子的老頭兒,古怪得很。長得又高又瘦,還弓著腰,跟大蝦米似的。我們就叫他大蝦米,形象生動又好記。鐵蛋兒怕他,說他有槍,雙筒的,常在家拿來嚇娘。張傻子就衝大蝦米笑個不停,露著牙床子,“嘿嘿……”
我們聽了,夜裏都直作噩夢。
有一回,我實在沒了玩伴,就壯著膽子去找鐵蛋兒。白色的塑料布擋著不大的窗子,使外屋有幾分昏暗。不知從何處散發著說不出來的怪味,也許是酸菜缸,也許是鹹菜缸,也許是地窖。反正要不是鍋裏冒著氣,我絕不信這兒還住著人。
從外屋門偷偷向裏看,張傻子正跪在地上,嘴沒咧,流著淚。大蝦米正坐在八仙桌上喝酒,樣子凶極了,身後的土炕上雙筒槍被拆得七零八落。我的心兔子似的一竄一竄,險些從嗓子眼裏蹦出去。
不見鐵蛋兒,又被嚇了個夠嗆,我心裏實在有氣。當轉身要走的時候,我衝屋裏喊了一聲“張傻子!”撒腿就跑,心裏別提多痛快。
不想,張傻子找上門來。媽胖揍我一頓,當然是用中國的傳統家法--笤帚疙瘩了。
我恨這傻子!
第二天,我找了幾個光P股孩兒,在張傻子門前一字排開,有節奏地嚷:
鐵蛋兒他媽
大傻瓜
洗腳的水煮地瓜
又甜又麵又起沙……
傻子猛撞出門,臉鐵青,披著灰白發。我們便“轟”的一下鼠竄掉。
當晚,張傻子又哭上門。我的P股順裏成章地又腫了一回--我恨死這傻子!
冬天很快來了,每天都是滴水成冰的日子。媽不讓我到井邊玩了,因為那裏凍了厚厚的冰,而且每天都在一點點地升高,人走在上邊很滑。忽然有一天,聽說張傻子死了,是滑到井裏淹死了,很慘。
我驚喜,媽卻潸然淚下。
翌日,鐵蛋兒挾個小書包,眼紅腫著挪出門,說是去鄉下舅舅家念書。
“你爹呢?”我歪著頭問。
“不是爹,是俺……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