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太太從崗位上退下來不久,一轉眼就老了。先是腿腳大不如前,走路明顯吃不上勁兒,說蹣跚一般不會錯。再就是腦子不好使,忘性強了,常常是來到一個房間做事,進屋卻想不起自己要幹啥了。不過,老太太的眼神好使,絕不像七老八十的樣。繡花,也就成為老人家每日的必修課。
老太太年輕的時候就會繡,大概是她那個年代姑娘家手巧的象征。後來革命了,再後來工作忙也就無心以繡,有些荒了。丈夫早年病逝,她拉扯大孩子也就頭發染霜。退休了兒女們也都成家出飛,她正愁沒法打發孤獨呢,就從木箱底翻出老花撐子。繡花,則把老人家的生活描繪得有了色彩。
繡法呢,就是最傳統的針繡,也就是照樣子搭配好各種彩線,一針一針細細地縫,一個個漂亮的布簾、電視罩、枕套什麽就五彩繽紛地闖進你的眼簾。有喜鵲登枝,有鴛鴦嬉水,也有丹鳳朝陽、龍鳳呈祥什麽的。針腳細密,栩栩如生,深得老太太一族的喜歡。於是求繡者不少,王老太太都滿口答應,喜嘖嘖。
兒女們見老人家一天不停地忙活,家裏有老太太們你來我往,老太太身上原有好幾種毛病,這疼那疼的,現在也很少吃藥了。兒女們高興,公出什麽的還幫老人家稍線,五顏六色的。有時還幫她畫“樣子”,找一些漂亮的圖案供她選擇、參照。
可是,近些年與王老太太不錯的老人幾乎都有了她的作品,另外也看她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就不再求繡。王老太太就想給兒女們也繡些,以前還輪不到這些孩子們得呢。大女兒得了一個有大紅牡丹花的大台布罩,很是高興,拿回家向丈夫一頓展示。丈夫鼻子哼了一下,說這沒刺繡好看,太平,缺少立體感。老太太的兒子也得了個有著大孔雀的電視罩,那孔雀尾巴還閃著金光。兒媳婦看了,把嘴一撇,說早過時了,多難看,以後別讓咱媽繡了吧。
王老太太哪知道這,興致仍濃,繡花不止,眼睛不但沒花,還放射出奇特的光來。
大女兒把帶紅牡丹的大台布蒙在屋正中的桌上,室內仿佛一下子生了輝。她家裏來的大部分是年輕人,是先讚許後就找毛病,不是顏色不協調,就是縫得不平整了。大女兒就仔細地看,也覺得這的確不如十字繡“透亮”,不久就把台布拿到廚房用了。
兒子回家後,把帶大孔雀的電視罩蒙在電視上了,盡管妻子沒看上眼,可那是老人的心血。但過了一段,兒子發現妻子看完電視不蒙電視了,就跟妻子說,這彩屏就怕日光曬,不蒙可不行。
後來時間長了,兒子心粗,也就沒注意什麽,原來妻子蒙倒是蒙了,卻是把孔雀翻過來蒙的!兒子見了,也沒再說啥,也不想“惹是生非”。
有一天,王老太太到兒子家。兒子忽然想起什麽,手疾眼快,一把將翻過來的電視罩扯下來說,媽,你看電視,看電視……
一次,老太太有兩種顏色的紅線要沒了,告訴大女兒出門給買來。一個多月後,大女兒也出門兩次了,照往常早買了,這次卻沒買回來。老太太就問,你咋腦子也不好使了,是不是忘了?大女兒笑笑,嘿嘿,是記不起來了,實在是忘了。
缺了兩種紅色線的王老太太還繡,她用色相近的線替代,精心配線,針耕不綴。但人畢竟老了,病也找上來了,身體大不如前,常常腰酸背疼,打針吃藥的也不大好使。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不知啥時花了,看上去充滿著渾濁、疲憊、疑惑。兒女們勸她別繡了,好好養養身子。實際的潛台詞沒說出來,就是費勁繡些過時的、沒用的,還不如好好休息一下,過幾天清閑的日子呢。
王老太太的病稍好一些,能坐起來了,就把大女兒叫過來。她鄭重地說,這門手藝我不能讓它失傳了,你好好跟我學,我死也就冥目了。
媽,你可別說這不吉利的話,你好好活,奔一百還有希望呢。
嘿,那不成老古董了。
王老太太終於病重了,不吃不喝了好幾天,在醫院病房裏不停地吊藥。兒女們圍在她身邊扭曲著臉,心情沉重。老太太拉著兒女們的手,說我知道你們不喜歡我的繡,不用也好,翻過來用也好,娘理解,娘不怪你們……我要走了,總得有個“念想”不是?
兒女們眼淚在眼圈,說媽,等你病好了,再給我們繡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