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同學聚會上,大家一談起老九就羨慕得不得了,異口同聲地說那才是老板哪。每個人的表情都很欣喜,都很榮耀的樣子。仿佛他們沾了不小的光,個個眼睛就格外地亮,星星般閃爍在豐盛的桌子周圍。
我對他的沒來很遺憾,畢竟我們有十多年沒見麵了。老九原名叫張一九,大學時很講些義氣,人也長得很標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整日挾個黑色的皮包,實際是人造革的。這在當時也算很講究了,加上他那整日梳得很板正的背頭,很令一些小女子心動。那個時候學校是禁止約會的,但時不時地他瀟灑的影子就會隱約出現在學校的小樹林裏。
於是,大家就稱他為老九,帶有幾分敬佩。他也覺得這個名有勁,喝亮,便欣然接受,久叫不衰。
聚會的桌上,大家談到老九的時候隻有一人不動聲色,慢慢地吸著煙,很少與人說話,仿佛是個多餘的人。他個子不僅矮小,長得又其貌不揚,甚至可以說有幾分醜陋。眼睛本來不大,卻被他那紅腫的眼皮壓得喘不過氣來。更重要的,他是來自鄉下,來自落後和愚昧。為此,班裏許多人拿他取樂,將他設為“開心一刻”欄目。
我和他還算合得來,也許是我來自於城鄉之間的緣故,算個“橋”吧。
餐桌上的一頓“折騰”過後,世界總算靜了下來。我們倆坐在一張桌子上,麵對麵回憶著往事,聽著牆壁上老鍾的嘀噠。他從兜裏半天摸出一顆煙來,點著,慢慢地吸,悵然地將煙吐向空中。
他說老九這個人哪,你不知道,許多人都不知道他的事兒。早年他瞧不起我,這你知道,一直到畢業很久以後。那幾年他不好好上班,換了兩個單位也沒弄出啥名堂,就一咬牙辭職不幹了。可惜了,他的學業和工作。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妻子和家人都勸,沒用。
歎了口氣,他接著說老九這人怪呀,鬼迷心竅了。你知道他下海第一把倒騰的啥麽?驢肉。那些年剛開始時興吃驢,大補哇,味道也好,各餐館需求量很大,價格也好。老九就背著妻子把家裏積蓄錢拿出來,又東借西借湊了四萬塊,在南邊一下子上了差不多一火車皮。那些年萬元戶都是人們的目標和理想,是富裕的象征。老九覺得沒有風險就掙不了大錢,這次成了怎麽也得進它個萬八千的!
誰曾想呀,車到半路上就被石家莊車站扣下了--沒有檢疫!這下可壞了,老九急得如熱鍋的螞蟻。他匆匆找到我,頭發亂亂的,眼睛紅紅地說別人都他媽勢力眼,隻有你能救我了--有錢沒有?借給我用用。我一聽這事,毫不猶豫地翻出了家裏的存折交到他手上。那裏有我多年來的辛苦錢--四千元,我說你用吧。他眼裏湧著亮亮的東東,一下子就給我跪下了,把我嚇了一跳。我說誰都有遇難的時候,關雲長不也走過麥城麽?
哪想他那次那麽慘哪,幾萬斤的驢肉被冷凍在庫裏,一天就得幾百元。他找了各種關係,花了許多冤枉錢也白扯。這事兒不知怎麽讓上邊知道了,國家有規定呀,誰也救不了他。最後怎麽辦了,在放了十多天後,沒辦法,隻好租了兩台大貨將肉拉到郊區埋了……
老九回家後大睡了七天,也可以說大醉了七天。這些天我也跟著遭殃了。大醉後的老九在家裏鬧,一身酒氣,人也不成個樣子,平時鼓鼓的黑皮包早被他扔了,眼睛紅腫著,頭發被他大把大把地往下薅。妻子實在忍無可忍,抱著孩子含淚回了娘家。
老九“廢”在了家裏,我的心在流血啊。他睡的時候是人,醒了的時候是鬼。睡過之後的他就大哭,用腦袋撞鐵床,“咣咣”直響,就有血流出來。接著獅子般吼,抓定自己的頭發不放鬆,想要離開這萬惡的地球似的。我實在看不下去,也不能不管,其實也沒法管,就給他酒喝,我也喝。他就又醉了,貓似的,說是一攤泥也行。這樣總比他鬧強,我就睡在他家,他就反來複去地睡了醒、醒了醉的,過著魔鬼的生活,一直到他走出了地獄,見到了光明。
吃一塹長一智,後來老九又倒騰木材掙了倆錢,買賣漸漸大了起來,什麽來錢幹什麽。後來家也像個樣了,在外邊也大方了,黑皮包又鼓了起來。現在又有小姑娘跟著他,一口一個九哥叫著,成了名符其實有身份的人。每次見了我他都很熱情,總要請我吃飯,卻總不提還錢的事。也許他忘了,也許他另有難處,我也不便開口,也很難開口。十多年了,這事就一直悶在我心裏,就讓它爛了算了。與老九的損失相比,我就當自己也做買賣賠了一把,還不行嗎?
說這話的時候,煙灰缸裏已經有八個煙P股了,他還在不停地吐著苦苦的煙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