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孤獨的風景》的起意應該有十多年了,原擬題為《奶奶》。其中,零零星星地寫過幾篇類似隨筆的小文。真正意義的動筆,是在2008年初,但也僅寫了有四五萬字的樣子就擱住了。直到2011年2月底,也就是“我”的嶽父--“伯”去世後的日子裏,才又從電腦裏翻出這篇文章,繼續敲字,並一發而不可收。那些日子,白天我上班認真工作掙工資,下班回到家裏打開電腦搞創作,忙得不亦樂乎。感覺到頸椎不適時,是在是年5月底,《孤獨的風景》初稿塵埃落定。
從“奶奶”踏進徐家大門,到最終埋進徐家祖墳,在這八十多年歲月裏,她從小媳婦到徐家的實際掌門人,從青春年華到耄耋之壽,沒有什麽文化的她,對婚姻有她自己的看法;對人生、家庭、命運,有她自己獨到的解讀。但是,“奶奶”一生的追求,注定了她隻能是一個“大眾化”的、普普通通的小人物:她最大的事業,就是把一雙兒女培養成人;她最大的理想,就是讓兒子娶上媳婦,為徐家延續香火。
“奶奶”實在是太普通了,普通得到處都是。那麽,我筆下的“奶奶”到底應該怎麽寫?在與朋友交流的過程中,在敲打鍵盤的間隙,有兩個問題回旋在我的腦際:一是為什麽寫,二是如何寫。
為什麽寫?為了記憶!丈夫命殉在抗日戰場,孩子餓死在自己懷裏……“奶奶”為今天我們正在享受的生活,奉獻了那麽多,但她自己卻意識不到,她認為這是“命”;交出了隻能活在心裏的、最親的親人,流逝了永不再現的美好年華;而更讓人心痛的是,我們生活在“奶奶”用血淚換來的今天,卻渾然不覺。也許,“爺爺”的名字被寫錯並不能說明什麽,但是,到底還有誰、還有多少人在乎“爺爺”的犧牲呢?在全中國,又會有多少這樣的“奶奶”,為這個新國家的建立,不自覺地被“拿”走那麽多?當渾身傷痕,而自己不覺得疼痛;當看到別人身上的傷痕,而習以為常、熟視無睹,這些並不都是真正的和諧。如果,能走進“奶奶”的故事,卻走不進她的內心,能走進我的文字,卻走不進她的過去,這不隻是我的痛,也是你和他的,也應該是這個國家和社會的。像天下所有的奶奶一樣,守住家園,守住土地,守住樸實的心靈吧。有時,忘卻不僅僅是恥辱,也是災難。
怎麽寫?還原曆史!怎樣把小人物寫出個性來?針對這篇小說,我堅持的寫作原則,就是盡可能地真實。我覺得自己不是創作,是還原,盡可能還原曆史真相。例如“奶奶”阻攔“爺爺”和兒孫當兵,她不象人們在電影電視裏所常見的那樣,主人公的覺悟多麽高,送子參軍……奶奶沒有,那就寫出她的“自私”:親人,就是應該在一塊兒;哪怕是屍骨,也要從千裏之外接回家中,葬在自己能看得見的地方。一稿出來後,心中生出唯一的不安,就是自己的淺薄和無能,沒辦法把這篇小說寫得更好,沒能力把更多深層、真實的東西表達出來。在寫作的過程中,有時也徘徊於技巧與現實之間,在把握“奶奶”的性格上,有時也心生彷徨。例如表現“矛盾”的“奶奶”:不想讓“爺爺”當英雄,但又希望他的名字刻在石碑上;再如“伯”的虛榮心,是一種可愛而又可憐的自愛,影射了在奶奶“權勢”陰影下的抗爭。
當然,要有所收獲,還是寫作的目的之一。構思和寫作的過程,也是一個自我過濾、淨化的過程。通過瀏覽奶奶走過的孤獨風景,反饋給我的收益之一是:永遠地丟棄埋怨。不再埋怨,你才會變得更加堅韌。“做人要耿直!”小腳女人“奶奶”,成為一個家族的頂梁柱,是用骨氣還是什麽來解釋?奶奶骨子裏的自尊和要強,使她承受了所有的打擊,不然她撐不下去。其次,是永遠地與人為善。我從“奶奶”堅守的信條裏,讀到了她目光的長遠。善良的甘露,能滋潤幹涸的心田。無論是從自己父母身上繼承的,還是從“徐家”成員所感受到的,我認為,他們給我的啟迪和傳達的信息,就是把善良當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財富。與人為善有時可能會讓人吃眼前虧,但正因見多了急功近利的惡果,才讓人為善良本身所散發的魅力徹底折服。“奶奶”和“娘”她們,一如齊魯大地隨處可見的棗樹,沒有挺拔的身軀,沒有名貴的身世,也沒有可引以為驕傲的任何資本;她們的青春年華,就像春天裏最不起眼、最容易讓人忽略的棗花,沒有鮮亮奪目的顏色,沒有濃鬱誇張的芳香,一切都是淡淡的,那麽平凡,那麽自然,那麽普通、樸素而真實。她們隻會用乳汁和血淚,懷著對生命的無比敬仰、對生活的無比虔誠,在貧窮的日子裏,釀孕出一顆顆飽滿的、富含高貴品質的果實。
時光以它本色的麵目,記錄了“奶奶”他們所體驗的那段歲月,在曆史賦予的十字架下,他們所有的呐喊和呼號,都凝結成似有若無的風景。無人欣賞的風景,是孤獨的。孤獨不是寂寞,更不是空虛和無聊;它是柔韌,是一種高貴的堅守。孤獨被哲學家和詩人賦予了太多的美感,以至讓人認識不到它的尖銳。其實,孤獨是一段沒有色彩的時空,無傷大雅地遠遠觀賞未嚐不可,可讓你去穿越,你才會真正體味其中的痛切和骨傲。曆史也會是循環的,誰能說“奶奶”他們,不就是“我們”呢?其實,我們每個人也都在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十字架,它承載著我們的情感和責任;當我們的情感和責任有一天成為曆史時,希望這些文字已經穿越黑暗,能夠感受到陽光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