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也印證了於長江的話。在伯的葬禮上,姑說起姓盛的那個叔叔,她還記得他的大體模樣--他在奶奶家養傷的時候,姑已經十五六歲了。大哥結婚姑來喝喜酒時,才聽說兩天前盛叔叔來看奶奶了,但遺憾的是沒見著人,隻看到了他帶給奶奶的罐頭和一雙真皮手套。那雙手套奶奶一直沒用上,後來被上學的孫女欣月用了。手套很結實,欣月說用了三年才扔掉。而做為回禮,奶奶當時送給人家的,是一筐紅彤彤的棗兒,那些棗,是她一個一個認真挑揀出來的。
在伯的葬禮上,虛歲已經八十的姑,還對娘、伯和奶奶的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說,娘最虧,但她的命最好;伯最夠本,但他的心最苦;奶奶最值,但她的命最不好。
我對姑的話一時難以理解。奶奶的命不好嗎?雖然年輕時曆經坎坷,但後半生衣食無憂,兒賢女孝,子孫滿堂……一個差一個月活到一百歲的農村老太太,她最宏偉的事業不就是這些嗎?
姑說,當然,他們三個人也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在他們走時,老天都落了淚。是的,記得娘入墳的當天,就下起了雨。埋葬奶奶的那天夜裏,大雪悄無聲息地淹沒了程樓,覆蓋了整個樂陵。而在伯出殯的時候,天上就開始飄灑著涼絲絲的雪片,雪片散發著秋菊的氣息,就像若大的舞台上徐徐拉合的幕布;等圓完墳之後,整個程樓村已經靜臥在白色的大氅之下,一如酣睡在上帝懷裏的孩子。
那時候,我看到,整個世界都下起了雪。
我相信,整個世界都下起了大雪。
我是唯物論者,但現在,我更願意把這種天氣的巧合,視作是老天的有意安排,對好人的憐憫。上天是在用這種獨有的語言,對奶奶他們作最後的評價;用這種隆重的方式,為奶奶他們送行。
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定數,老天都安排好了。
我不信。當他們在伯的墓穴中給棺材吊線時,我跪在墓前,當時曾抬頭看看天,並在心中與自己打了一個賭:如果今天下了雪,我就信姑的話,否則我不信。
讓我害怕的是,原來的我輸了,現在的我贏了。當第一朵雪花越過幹枯的棗樹枝,飄落在我的額頭,我打了一個冷戰。我是盼著下雪的,又是害怕下雪的。但雪真的就下大了。但再厚的雪,也會融化;就象再深的腳印,也會被洪水衝刷得幹幹淨淨。
回到臨城的當天夜裏,我似睡非睡,聽到歲月的呼號聲,時間的喘息聲,雪片的尖叫聲;而曆史的碎片,以列隊的方式步入充滿文字的夜晚。第二天我早早起來,看到院子裏、街道上,平靜得像一麵鏡子。似夢非夢中,我向曾經走過的遠處看看,一切已似是而非了,所有的痕跡都若有若無;一隻鳥兒在空曠的廣場上覓食,飛落時留下的腳印,很快被風裹攜著的雪花填平。
大雪,隱匿了所有生命的蹤影。
我分別給大哥和二哥他們打了電話,他們說,我們走後,大姐已經於昨天冒著大雪回了淄博,而雪一直在下,下的很大。從他們的口氣中,聽出了由雪而至的欣喜。是的,他們盼這場雪已經很久了。地球太缺水了,程樓太缺水了,從他們的眼睛裏,我能讀懂作為農民的焦渴。晚上看新聞,電視裏那個穿著漂亮衣服的播音員正用標準的普通話告訴我們:百年不遇的大旱,目前正因這場大雪得到了有效緩解。那天,是公元二零一一年三月一日。
2011年5月31日定
2012年7月23日又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