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托人買了兩棵合抱粗的柏木,因還活鮮著,就把它放在院子的角落裏,準備等它幹透了打棺。但奶奶等不及,沒過兩個月,她就催伯,說夜裏又夢見爺爺了,他叫我去呢,你快找人打棺吧。哪有時刻聲言自己要死的呢?讓一家人都淒惘。伯沒辦法,就給村裏的木匠兆炎打了招呼,並定下了正式開工的日期。
時日到了,兆炎來了,可他苦著臉說沒法開工了,因為他的鋸、刨子什麽的,都被他兒子偷偷捐了。伯說那是好好的工具呢,怎麽也捐了?木匠說孩子家不是積極嗎,你家大平不是連門鼻子都拆了?
伯點點頭。兩天前,娘發現自家的鐵門鼻子被拆了,牆上掛筷籠子的鐵釘也被拔了,一問,果然和猜測的一樣,是大哥幹的好事。大哥剛上小學一年級,拿老師的話當聖旨,老師號召要“支援鋼鐵元帥升帳”,他雖然不懂什麽意思,但這是老師說得總沒錯,隻要是金屬的東西,都要送去煉鋼鐵。回到家裏,他東翻西找,兩眼發直,隻要一敲嘎巴響的東西,都有嫌疑。有一天他趁奶奶在睡覺,甚至動手去摘她的銀耳環,如果不是技術差把奶奶弄醒了,恐怕也早就給捐獻出去了。
伯有什麽理由埋怨木匠呢?公社正在搞鋼鐵大會戰,程樓也建了土高爐,前幾天他還和村裏的其他幹部一起,一家家動員村民獻送廢鋼鐵呢。
躺在炕上的奶奶老是聽不到開工的聲響,就有些生氣,罵伯不孝順。把伯罵得心裏窩火,自己的病情也加重了,喝口水都要吐出來。端著碗跪在炕沿上的娘也有點急,對伯說看樣子老人家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你快想想辦法吧。伯隻好再求兆炎:就是用手劈、用手挖,也得開工,不然老太太真的死了,她這唯一的願望就落空了。木匠也是個實在人,他看伯為難,就想盡一切辦法,從鄰村同行那裏借了工具。但為了以防節外生枝,開工的時候沒有放鞭炮,偷偷地就幹開了。
兆炎木匠到底是名不虛傳,他拿出看家本領,用了三天三夜的時間,終於在過年之前,為奶奶打好了一口上等“十大塊”棺木。
竣工之日,天上紛紛揚揚地飄起了雪花。雪花落在棺材上,久久也不融化。睡夢中的奶奶許是聽到了雪花的呢喃,她睜開眼,坐起身來,說:棺材打好了?娘說打好了,你放心吧。奶奶說那好,你扶我去看看吧。娘看到奶奶的氣色突然好了,就覺得驚奇,她小心地攙扶著奶奶下了炕,一步步挪到院子裏的棺材前。奶奶扶著棺材,轉了三圈,上上下下仔細看了,嘴裏說著好,很好,然後就要向棺材裏爬,把周圍的人都嚇得不輕。伯和娘一把拉住她:娘,你這是幹什麽?奶奶笑了,說你們不要害怕,我隻是躺進去看看合適不。說完,不顧別人的阻攔,堅持爬到棺材裏,躺倒身體,好好體驗了一番,然後衝木匠笑笑,說:謝謝你,正合適。木匠老章走南闖北,也算是個見多識廣的人,但活人躺進棺材裏試試的,他還是頭一次見,驚得他晚上吃飯時多喝了好幾杯。
說來也怪,從那一天起,奶奶的病突然就好了。
身體好了的奶奶對自己的棺材很是上心,她親眼看著給棺材著了漆,上了色。章木匠不隻是木匠,還是一個有名的畫師:他先在材頭正頂上寫了三個大字:安樂宮。然後,在棺材的正麵材頭上,畫了碑廳鶴鹿。他把棺材當成了展示才藝的畫布:琉璃瓦大廳上空,展翅騰飛著兩隻好看的仙鶴;大廳兩旁,畫的則是蒼簇盛旺的鬆柏。而在大廳前芬芳百豔的青草地中間,是通往大廳的石階路徑,顯得十分清雅,猶如一片天堂仙境。在棺材的兩旁,兆炎畫上的分別是正在騰雲駕霧、追戲寶珠的兩條黃金盤龍。在龍的周圍,還有梅蘭竹菊、桃榴壽果等,五彩紛呈,盡顯吉瑞、祥和。最後,他又在材麵上又寫了四個大字:壽山福海!
到了這一步,整個工序才算正式結束。
這一陣子忙活,家裏人都忘記了奶奶是哪天開始自己吃飯、自己下炕的。她的身體也從此硬朗起來,越來越健康,又整整活了半個世紀,直到中國要舉辦奧運會那年,給她的玄孫起好了“運運”這個名字後,才離開這個世界。而她為自己準備的壽棺,過了幾十年後,還是被比她早逝的兒媳占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