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公家人吃剩下的饅頭,怎麽處理呢?一般是放幾天,看還有沒有上級領導來檢查工作,有的話,就熱了再吃;沒有的話,如果村裏開黨員或幹部會,可以給他們當夜宵。反正不能留在家裏獨吞。最後就是長了毛,用它做了醬,娘也會把它們送給鄰居各戶分享。
做麵醬,娘是一把好手。一到夏天,她把長了毛不能吃的饅頭、玉米餅之類的東西,弄成碎塊,加溫發酵並曬幹;鹽呢,那時當然是用粗粒的,要把它們用石臼磨碎、炒熟了,再與發酵後的麵食一起放入冷開水中拌勻、裝缸。然後,把缸放在院子裏曬,曬個一兩月,這就到了秋冬季節,就能食用了。娘做的醬,用勺子舀起來能拉成細絲,把它們盛到罐內儲存起來,表麵漂浮著一層黑色的油綢,顏色誘人,紅中透黃;吃起來,既有蔗糖的甜味,又含芝麻油的香味。做了徐家女婿後,有幸品嚐了娘做的醬,大哥二哥他們教我怎麽吃才香:用蔥葉或蔥白,蘸點醬,有時就著饅頭,空口也行,醬香悠長。當時我還想,如果是在魯南棗莊、臨城一帶就好了,如果用那裏的煎餅,卷了蘸醬大蔥,肯定是一絕。沒想多年後,這個地方還真有人用“煎餅卷大蔥”當店名開了飯館,與朋友一起品嚐過,但煎餅已不是人工小磨煎餅,而醬,也不是娘做的那種傳統麵醬。
飯店裏的醬,隻是做為佐料,而娘做的醬,卻是要當做菜吃的。那時家裏太窮,哪有錢天天吃新鮮菜,平常吃飯,就拿醬當菜了。會過日子,是生活對娘的要求,也是奶奶看重娘的原因。作為奶奶的兒媳婦,娘必須領會婆婆的精神,總之說娘順著奶奶也行,說受奶奶的影響也行,反正她要把家操持好,把幾個了孩子培養成人:嫁到徐家,就要為徐家負責。
娘就是奶奶的影子。她這一輩子的最高理想,就是持好家,教育好孩子;最高追求,就是不能讓別人笑話徐家。
欣月說,他們幾個兄弟姐妹知道,真正為家操心的,除了奶奶,就是娘,決不是伯。以前的事不敢說,反正從他們記事起,娘才是家裏真正的頂梁柱。伯經常出去開會,就是在家,想的、做的,也大都是村裏的事。家中的裏裏外外,都是娘與奶奶商量,需要外跑什麽的,由娘出麵。
欣月說,娘就是操心的命。
那年陽曆的十一月二十七日,娘--嫁到徐家五十一年的賈貞來,走到了她生命的冬天--躺在樂陵市人民醫院的病床上,她再也沒有睜開眼睛。
十一月,多麽讓人傷感的季節啊。此時,家鄉的棗樹,發黃的葉片脫離母體已然落盡,隻剩下枯瘦的枝條在蕭瑟秋風中沉默著。看到她孤獨的身影,容易讓人想到坎坷的道路和荒涼的戈壁。但是,我想她是不會感到寂寞的,因為作為一棵普通的棗樹,她有一個夢,在漫長的冬天裏,她肯定會夢見春天在自己的手腳上萌發;她還有一個期待,把詩句綻放在那個美好時辰。也許,對她來說綻放是需要勇氣的,因為她用生命凝聚的詩句,實在是太不起眼了。她向這個世界奉獻一簇一簇的素潔,雖然孱弱而蒼白,但鄉村土地都會被她淡淡的芳香所沉浸和覆蓋。在歲月深情的凝視中,她為土地而開放,為走過的每一天風雨、每一段泥濘而開放;無論如何平凡和渺小,她都在頑強地努力著,一茬茬飄落,又一茬茬的綻開,義無反顧,前赴後繼,用自己的素潔淨化著大地的靈魂……
娘走的那一年,是中國共產黨成立的第八十周年。她比伯整整早走了十年,伯去世後四個月,我們單位正在搞唱紅歌等各種活動,慶祝共產黨成立九十周年。
娘是操心累死的。冪冪之中,好像有了預兆:她在死去的前一天,還與外地的大姐通了電話,說了關於孩子的事;晚上,還分別到大哥二哥家走了走,就跟出遠門之前打招呼似的。
那天晚上,娘侍候奶奶和伯他們吃了飯,就走了出去。出門之前,她對奶奶說:娘,你在家歇著,我去大平家轉轉。大平,是大哥的小名,大哥馬上都要娶兒媳婦了,她依然這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