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死,伯都是以“退休幹部”自居的,他看重麵子,看重村人對他的尊重,正是由於這份“虛榮心”,讓他決不允許自家的孩子偷吃公家的饅頭。欣月挨了打後,就真的長了記性,再也不惦記囤子裏的白饅頭了,而是專心啃起了地瓜幹。地瓜幹好吃,但吃多就不好了,不隻是膩,還會吃出胃結石。欣月得地瓜胃結石時,大概有十多歲的樣子,具體的日期早已經忘了,隻記得那天肚子疼得難受,但一直沒當回事,大人以為可能是小孩子吃東西不注意衛生鬧得,過一兩天就會好了。可是欣月後來疼得越來越厲害,連學也不能上了,娘這才重視起來,摸摸她的肚子,能明顯感覺到裏麵有一個不小的硬疙瘩,於是馬上領著她找醫生看了。醫生檢查後說,這個硬疙瘩,是吃地瓜幹得的“地瓜結石”,現在得這個病的小孩不少,主要是小孩子的胃腸功能發育還不完全,所以地瓜要適當地吃。最後醫生給欣月洗了腸胃,折騰個半死,總算給治好了;但是,這次結石,卻從此讓她落下病根,稍不注意胃就不舒服,至今結婚多少年了,她的腸胃還是一直不太好。
醫生說,小孩子不適宜吃太多的地瓜,要適當。可如果沒有其他選擇時,不吃又怎麽辦呢?那時候,家中如果有些細糧等“好吃”的東西,一定是要先盡著奶奶的--盡管奶奶也推讓,這是娘和伯定下的規矩,從沒有誰膽敢破壞。但自從醫生說欣月是吃地瓜吃壞了肚子後,她的生活待遇就發生了變化:在吃地瓜的同時,還能參雜吃一些其他糧食。所以每當自己享受著與奶奶一樣的“領導級”待遇,而看到哥哥和姐姐們在一邊啃地瓜時,欣月的內心就滋生出一種自豪感。
多少年後,哥姐他們回憶起地瓜來,真的是又愛又恨。困難時期,人們第一想的就是如何填飽肚子,因此有那麽幾年,樂陵遍地種得都是地瓜。地瓜耐旱耐澇,不但產量高,而且其莖葉也能食用。大哥還記得,那些年,每到春寒料峭的正月,生產隊就開始忙活地瓜育苗的大事。人們先用土坯壘起幾個十幾米長的大炕,炕洞前麵挖出一溜一米多寬的坑道,供育苗人點火燒炕時走動。炕上鋪滿厚厚一層沙土和土雜肥料,把挑選好的“地瓜母子”埋進沙土,然後每天燒炕、灑水。約兩個星期,人們揭開炕上的草苫子,就能看到滿炕的沙土上麵長出了鮮嫩的地瓜芽兒。等這些芽芽長到一拃多高的時候,天氣也正好已經轉暖,大家把芽子一棵棵提出來,運到地裏栽種。大哥還記得,為了使地瓜產量更高些,他幫助娘把糞水一桶桶挑到地裏,然後一勺勺地往地瓜苗上澆。更有甚者,有的村子還把社員家的狗打死煮了,然後用肉湯澆地瓜,那樣產量會更高,有時最高能達到畝產近九千斤。
大姐也經曆過吃地瓜的歲月,她和欣月一樣,從小就因吃地瓜把胃吃出了毛病,地瓜吃多了就吐酸水。在她上高中住校的時候,娘每次都讓送飯的大哥捎給她幾塊蘿卜鹹菜。她說,那時並沒覺得有多麽苦,吃一口地瓜,啃一塊鹹菜,再喝一口涼開水,居然也能吃得有滋有味。娘心疼孩子們,她為了能讓全家人把地瓜吃出另一番味道,真是動足了腦子,顯示出了智慧。她除了用磨成麵的地瓜粉做窩窩頭外,還會想辦法用它包餃子,或參了點其他例如高粱、玉米麵什麽的,蒸地瓜饅頭,總之盡量不讓大家看出地瓜原來的樣子。直到有一天,把幹巴棗一樣的欣月吃成一個小胖子,她還渾然不覺。
欣月的變化,首先是奶奶發現的。那時候欣月已經上中學,有一天,她已經吃了兩碗地瓜麵餃子,好象還沒吃飽,眼巴巴地瞅著鍋,坐在炕頭的奶奶就有些擔心,偷偷對娘說:你看欣月的臉。娘看了,也吃了一驚:欣月的臉怎麽大了?好象是在突然之間大起來的。是的,這是吃地瓜吃的,臉都浮腫了。娘害怕了,第二天就領著她到鎮上看醫生,醫生看了,笑著說這哪是浮腫呀,是胖。娘不信:這妮子從小瘦得跟個幹巴棗似的,怎麽可能一下子就吃胖了呢?又沒有什麽好吃的,成天就是地瓜。醫生說對呀,就是吃地瓜吃的。
吃地瓜把欣月吃胖了,娘和奶奶不但沒高興,反而有些擔心:以前吃地瓜吃出個胃結石,現在又吃胖了,這能是好胖嗎?所以,她們始終認為那不是真正的胖,而是虛胖。因此,在以後的日子裏,隻要條件允許,還是盡可能地讓欣月多吃麥麵饅頭。當然,公家的饅頭還是不能隨便偷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