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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落後的奶奶[四]

  事情最終敗露在大哥手裏。

  大哥當時在黃夾上中學,他們學校當時成立了“紅衛兵”組織,大哥跟著高年級的學生搞什麽“四大”活動,反正就是大字報、大辯論之類的東西;後來又搞什麽破“四舊”,立“四新”。多年後,回憶起當年的情況,大哥說,那時候的人,用現在的話說真的是不可理喻,特別瘋狂,勁頭十足。當時的大哥情緒自然也十分高漲,他們在一個宏偉目標的指引下,立誌打破舊的思想、舊的文化、舊的風俗和舊的習慣,同時,還要樹立新的思想、新的文化、新的風俗和新的習慣。由於他根正苗紅,思想進步,很快取得上麵信任,在頭一年的國慶節期間,他被推選為“紅衛兵”代表,差一點就要到北京去見毛主席。

  那一年,正是我的妻子欣月的出生年。切斷曆史的年輪,來到一九六六年年初,在那場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第一個棗樹葉片還沒有探頭之前,奶奶最小的孫女欣月降落人世。正是由於她,筆者才能有幸認識奶奶,並講述這個故事。

  到欣月一歲時,那天,她傻傻地看著他的大哥倒背著雙手在屋裏踱步,不知道他來來回回地是在做什麽。不知道大哥在做什麽的,還有奶奶和娘。娘說大平你這是跟誰學的,怎麽像個幹部似的,在屋裏來回走個不停。大哥哼了一聲,心裏想著,但嘴裏並沒有說出來:他的頭頭,自從去年在天安門接受了毛主席的檢閱後,身份一下子就提高了,回來後就是這樣的,經常在屋裏來回踱步。竟然登上了天安門的城樓,竟然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那是什麽待遇?什麽榮耀?用現在的話說,那是多麽讓人羨慕忌妒恨的事啊。

  大哥沒去成天安門,主要還是因為姑奶奶病的厲害。姑奶奶是爺爺的親姐,這幾年跟著奶奶過,讓大哥當代表去見毛主席那會兒,趕巧她生病的厲害,伯成天忙著開會什麽的,家裏能指望幹點什麽的男人,隻有大哥了。當時二哥才剛剛十歲,而大哥已經十五歲了。奶奶不讓大哥去北京,大哥當然不甘心,於是讓紅衛兵的頭頭來家裏給奶奶做工作。那個頭頭於是就勸奶奶,說大哥去見毛主席,不僅是他自己的光榮,也是徐家的光榮,更是整個程樓的光榮,整個樂陵的光榮,如果阻止他,太不明智了。但奶奶就是這麽不明智的人,任對方說破天,她依然不同意。她說,做人一定要耿直,再革命,也要先做一個好人,一個連自己親人生死都不顧的人,能算一個好人嗎?連好人都做不了,再革命又有什麽用。後來有人告訴伯:奶奶沒給那個紅衛兵頭頭麵子,他很生氣,就想找個破壞文化大革命的理由整治奶奶,並連夜組織了一紛自認為有分量的黑材料。但是將材料報到上一級組織時,卻沒有被通過,因為上級通過調查,發現奶奶雖然是地主家的女兒,但那是在出嫁前,她現在的身份是烈屬,是貧農,而且群眾對她的表現都認可。於是誰也沒敢動手,事情最後不了了之。過了一段時間,那個紅衛兵頭頭又讓大哥組織人員,參與了縣裏的奪權鬥爭,大哥的態度自然是積極,並在奪權過程中,與另一派產生糾葛,受了一點輕傷。當然,大哥後來也慢慢明白,自己隻所以被“重用”,是有人看中了他是烈士後代的身份,被人當槍使了。

  話說大哥當時正在勁頭上,把鬥地主也視為他追求革命事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他跟著民兵連長抄了地主的家後,回到家還向娘說:奇怪,以前在朱富祥家看見的東西怎麽都沒有了,連屋梁都挑開了,也沒翻著。娘先是吱唔兩聲,然後就罵大哥,叫他不要跟著其他人瞎胡鬧,人還是多積點德好。從娘的表情裏,大哥憑直覺看出點端倪,他覺得哪個地方不對勁,於是就留心觀察娘和奶奶,並在自家翻找。果然,在西屋裏找到了一架織布機。

  在魯北一帶,村人蓋屋時,一般要單留一間獨門的西屋,西屋比正房要窄很多。奶奶家就是這樣的。平時,奶奶家的西屋,主要是用來儲藏農具什麽的。自從她為自己置了棺材後,就一直放在西屋裏,因小孩子們都有些害怕,平時一般不到那裏去。現在大哥已成長為革命青年,膽量自然也不能與過去同日而語了。於是,在棺材後邊,他很輕易地就找到了用破被單掩蓋的一架織布機,而這個織布機,是他小時到朱富祥家玩耍時,所經常看到的。地主家的織布機就是不一樣,雖然舊了一些,但用料考究,做工精細,主架上甚至雕刻了祥雲和花朵,與奶奶經常用的那架就是不在同一個檔次上。

  原來,在全村開動員大會的那天上午,奶奶不隻跑到地主家報了信,而且主動提出建議,將她家的一些糧食、布匹,悄悄地搬到了自己家藏匿起來,而且藏得十分隱蔽:就放在了自己的棺材裏。

  出於革命責任感,大哥勇敢且大公無私地揭露了奶奶的罪惡行為。好在,他第一個反映的領導不是別人,是伯,不然的話,奶奶說不定會被革命的洪流衝到哪裏去。聽了大哥對奶奶的揭露,可把伯嚇得不輕,因為他深深知道運動的厲害。他一方麵對奶奶、娘她們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另一方麵,伯也不敢隱瞞事實真象,向上一級領導匯報了事情經過。當然,伯也是留了個心眼的:他將情況隻反映給了一個與自己關係特別好的領導。

  然而,遲鈍的奶奶,仍然認識不到事情的嚴重性。麵對大哥的揭發和伯的批評教育,她堅持認為自己沒有做錯什麽:在爺爺離家當兵的時候,朱家為了給她和孩子們一口飯吃,讓她去家裏做工,是對窮人的幫助,所以她要報恩。奶奶還認為,在解放前後的多次運動中,朱富祥已經被批整過多次,實在有些可憐,就算以前是地主,現在也早已不是了,和大家一樣天天下地幹活掙工分,再整人家就太過分了。其實,早在幹活記分這事上,奶奶就曾為朱富祥打抱過不平:別的男人一天十二分,朱家一天隻給十分;別人家女人給一天九分,隻給朱家七分。在奶奶的多次提議下,朱家男女每天幹活都分別提高了一分,但依然不能和貧下中農一樣的待遇。朱家由此對奶奶分外感激,因為誰都知道,那時候的分,直接關係到口糧的多少。

  現在這麽多年過去了,怎麽還要鬥地主?奶奶認為這樣太過分、太沒有道理了,於是一定要幫助地主一家度過這個“難關”。伯將奶奶的不良表現反映到上麵後,革委會領導看在伯的麵子上,沒有將奶奶抓起來,而是派一名幹部到村裏,專門給她做工作:你的兒子是村幹部,你是他的娘,你隻能支持他的工作,怎麽能故意拖他的後腿呢?奶奶說沒有啊,我這樣做就是幫他積德,讓他多做好事,少做整人的事。幹部就拿事實教育她:難道你忘記你的雙胞胎兒子是怎麽死的了?奶奶說我怎麽可能忘記呢,他們是被鹹醬齁死的呀。幹部說對呀,他們為什麽會被齁死呢?奶奶說是因為喂醬喂的呀。幹部問那為什麽要喂醬呢?奶奶說這還用說嗎,是因為家裏窮,沒糧食呀。幹部點點頭,說這不就對了麽,你知道為什麽你家裏沒糧食嗎,是因為你被地主剝削,都叫地主給收去了呀……

  幹部的話還沒說完,奶奶就打斷了他:天地良心,我們家的糧食都是我們自己收,人家可沒收,我可不能昧著良心說瞎話。

  幹部責罵奶奶:你簡直是香臭不分、是非不明,我問你,什麽叫良心?你給地主講良心,他給你講了嗎?他不光餓死了你的孩子,還繼續剝削你,讓你到他們家幹活、受罪……

  奶奶又打斷了他:做人要耿直,我的孩子死,這是老天給我的懲罰,雖說我是個女人,但也是個明白人,這個帳不能記到人家的頭上。

  對方又說:你明不明白這個道理,如果沒有地主的剝削,你們家的日子會和他一樣富裕,兒子就不會死……

  奶奶再次打斷了他的話:做人要耿直,人家可沒影響我們家富裕,都是孩子他伯不在家好好種地,非得要去當兵……

  對方一愣,說怎麽,你後悔讓你男人當兵?

  奶奶搖搖頭說,說心裏話,當初我是真害怕,怕自己支撐不了一個家,所以不想讓他當兵打仗,但後來慢慢就想通了,如果家家都不讓男人出去打仗,那誰去打日本人?誰去保護國家?自己的男人被打死了,誰都心疼、難受,但我知道,他做得對,死得值。

  對方說這不就對了嗎,我就說你的思想覺悟不會那麽低的,依次類推,如果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樣是非顛倒,同情黑五類、反革命,不是與烈士當初的意願背道而馳嗎?

  奶奶說背道而馳是什麽意思呀?

  對方說背道而馳就是唱反調,與他們對著幹。

  奶奶擺手說不會的,不是的,我男人當兵前還管朱富祥叫大叔呢,他是個懂道理的人,可從沒有說過要批鬥朱富祥的話。

  好了,你這個頑固不化的女人。這一次,是幹部打斷了奶奶的話。他站起來,指著奶奶,哆嗦著嘴唇,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你這個糊塗的女人快把我氣死了,人家把你賣了,你還會幫人家數錢,徐延慶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娘。

  奶奶嚇壞了,不知哪個地方得罪了這位大幹部,她也站起來,說同誌,同誌,人家沒有賣我,隻是幫過我。

  同誌不再理她,奪門而去。臨走出院子時,奶奶和娘還聽到他大聲地罵了四個字:愚蠢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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