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風景

第七節 伯的童年[三]

　　說奶奶和伯、姑他們是孤兒寡母，並不單純是指爺爺犧牲之後，其實早在爺爺離家當兵開始，奶奶他們過的就是孤兒寡母的日子。但那時，奶奶最起碼還有一個念想，想像著爺爺早晚有回來的一天。直到聽到爺爺戰死的準確信息，奶奶才明白，那個所謂的靠山，真的已經不存在了；天如果真的塌下來，也隻有自己頂著了。

　　棗樹花開了，棗樹行間、道路旁、河邊上，鋪上了一張張綠地毯。田埂間，一個小腳女人，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裝著半筐土糞。車的前邊，一個低著頭、彎著腰的十歲左右的女孩，在吃力地拉著繩子。在上一個土檻兒時，獨輪車翻倒了，推車的女人跌坐在地上，前邊的女孩哭著跑回來，扶起女人。女人說妮子哭什麽，不要緊。然後兩人把車扳過來，繼續往前……

　　這個女人，當然就是奶奶，拉車的小女孩，自然是姑姑。奶奶的堅強，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磨礪出來的。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因為她知道在不遠處，有一個抽著煙的男人，此刻正蹲在一個墳頭上，悄悄地看著她們娘倆。這個男人，正在等著看笑話。

　　多少年以後，奶奶還說起這個故事：那個男人，還是徐家的一個本家，應該是爺爺的一個叔伯兄弟，伯要稱呼他為叔。直到今天，奶奶也不知道爺爺到底是因為什麽得罪了他，那肯定是在爺爺當兵之前的事了；爺爺犧牲後，其中的原因就更成為了一個永遠的秘密。反正是，那個本家對待奶奶他們不甚友好，特別是在沒有了爺爺後，奶奶挑起家庭重擔，拉扯老小過日子的艱難時期，這個本家不但不伸手幫忙，反而在等著看笑話。伯也記得那個場景：有好多次，他見了那個人叫叔，但對方不答理，還狠狠瞪他。奶奶倔強的性格，決定了她不會向這樣的人低頭，越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越是要把眼淚吞進肚子裏，活出一個樣子來。

　　其實，鄉裏鄉親的，又是本家，能有什麽深仇大恨呢？在奶奶和伯去世的葬禮中，那位本家的後人都過來了，盡心盡力地幫忙，真的就像一家人一樣。姑姑說，其實這家人和我們一樣，都是善良人家，就是有點什麽誤會和前嫌，這麽些年也早就化開了。是啊，蹉跎歲月把所有堅強的生命都能化為灰燼，人與人之間的一點隔閡，又算得了什麽呢？

　　但從這個故事裏，我發現了一個問題：幫助奶奶拉車的，是姑姑，那麽，比姑大兩歲的伯幹什麽去了？姑說：伯要麽在家閑著，做些家務；要麽跟在奶奶身後，幹些輕活。

　　姑還記得小時拉犁的事。當年要飯回家後，為了活命，奶奶還要種地。家裏沒有牲口，隻能由人拉犁。奶奶像男人一樣扶著犁，前邊是伯和姑，他們把繩子搭在肩膀上，把頭埋得深深的，雙腳插進黃土裏，一步步往前挪。一天下來，伯的肩頭就腫起來，但他沒吱聲，悄悄找塊破布墊上，後來，還是被奶奶發現了。奶奶心疼的要命，她讓伯歇著，讓姑姑一個人拉。姑姑比伯還小，她的肩頭不腫不疼嗎？但是，為了徐家香火，奶奶就這麽偏心。後來，好多年都是如此，奶奶推獨輪車，她也不舍得讓伯拉車，而是讓姑姑拉。她這樣做的目的，當然是疼伯，但結果，卻是慢慢地就把伯寵得吃不了辛苦。這從他病後躺在床上的表現，也能看出他的嬌乖。

　　在伯去世後舉辦喪事期間，大姐和姑她們還談到一個關於伯偷懶的典型細節：在剛剛分田到戶的那年，到了夏天麥收時節，伯作為村幹部，一方麵要照顧全村的夏收，一方麵還要幹自家的活，累是自然的。這天一早，他對奶奶和娘說，公社要我和保玉到公社開會，沒法割麥了。保玉也是村幹部，他們去開會肯定關係到村裏的大事，奶奶和娘自然都不能扯他的後腿。但是麥子黃了就不等人，沒辦法，奶奶因此就發動全家老小齊上陣，連十多歲的小女兒欣月、七八歲的孫女園園都到地裏拾麥穗。到了晌午，娘路過保玉的地，突然發現他正在自家地裏幹活，就有些納悶，她問保玉：會開完了？怎麽沒見孩子他伯？保玉先是吱吱唔唔，後來實在說不清了，幹脆就笑。這一笑，就露了餡。原來，他們根本就沒去公社開什麽會，伯可能是實在累極了，就和保玉商量好，躲到他家睡覺去了。

　　這件事，成為大家笑話伯的最好理由，以後逢年過節，或任何時候，隻要是伯惹哪個不高興了，任誰都可以拿這個事揭他的短，嘲笑他，連孩子們也不例外。每當這時候，伯就尷尬地隻有嘿嘿笑的份。

　　按說，伯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什麽苦都吃過，什麽罪都受過，不至於做出這等偷懶的事。說到底，伯的嬌氣，還是奶奶給慣出來的。從他小時候拉犁開始，奶奶就偏心，不讓兒子拉，偏讓比兒子小的女兒拉。其他的活也是，隻要奶奶覺得有可能會對伯造成身體方麵的過度勞累，影響他的成長發育的重活累活，她情願自己和女兒去做。對於奶奶對伯這麽明顯的偏向，姑姑倒是從來沒有計較過，在奶奶的教育下，她認為這是應該的。姑姑的大度，確實讓人十分敬佩，而她和伯的兄妹感情，一直也都是非常深厚。現在，她也是子孫滿堂，兒女都很孝順。與奶奶和伯一樣，她也享受著全村人的尊重。